三人行谁是我师 ——改变我人生轨迹的几句贴心话

肖书胜

回首我50多年走过的弯弯曲曲的道路,留下的深浅不一的足迹,有一些往事总是在不经意间想起,久久难以忘怀。我十分感激那些在我探索人生道路时为我指点迷津的贵人,他们的一句贴心话,改变了我人生的轨迹。

“你就上我家去看书吧”——杨松

杨松是我中学同学,中等身材,方脸庞,大眼睛,留着小分头,看样子很机灵。去他家之前,我真不知道一个家庭竟然可以拥有一个类似学校图书馆一样的藏书。那天下午放学后,他见我好奇他手中握着的一本课外书,就友好地说了一句:“你就上我家去看书吧。”就是这句话,使我对书产生了兴趣,从此和书做了朋友。

那是40多年前,“文化大革命”刚刚开始。我们一群12~13岁的毛孩子小学毕业,手举“红宝书(毛主席语录)”,懵懵懂懂地迈进了中学校门,迎接我们的是不时传来的“读书无用,造反有理”的革命口号和满楼道的标语、大字报。我们班50多人,每天上课,教室里就像一个多功能厅分为前后两个部分:前面1~2排座位上,我和杨松等十几个比较喜欢学习,也可以说比较老实的孩子,竖着耳朵在听老师讲课。老师战战兢兢站在讲台上,有时怕我们听不见干脆就站在我们课桌前,凭着良心和仅有的一点职业道德在照本宣科,时时还担心不知什么时候会冲出个红卫兵来造他的反;教室中后部是个茶馆,男男女女几十个不谙世事但充满幻想,多少具备一点造反精神的小孩,将书包扔在一边,围成几个圈子,或站或坐或躺,谈天说地,东拉西扯。男孩子喝水,抽烟,女孩子嗑瓜子,嚼话梅,大家议论最多的,都是一些道听途说与“文化大革命”、与“造反派”有关的新闻,他们以为这才是听毛主席的话,关心国家大事。还有一些孩子一连好多天都不露面,不知道跑哪儿玩去了,反正家长不问,老师绝对是不敢管的。我们每天坐在前面听课,也是全神贯注,高度紧张,否则听不清,但还是时常被后面的嘈杂声分心走神。这种情景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即便以后稍有好转,整个学习过程也是断断续续,时好时坏,有一段时间学校干脆就不开门了,老师学生统统放假。在这种环境下,老师不敢教或不愿意教,学生也乐得逍遥自在,谁还有兴趣看课外书?我也不知道杨松怎样养成这样一个“毛病”。

从学校出来,拐过两个路口再往前不到100米就来到杨松家,不到10分钟路程。上到二楼进入他家客厅,他推开左边第一间房门,我眼前顿时一亮,仿佛来到学校图书馆,满屋的书架,上面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各种书籍。在那个年代,普通家庭很多都是4~5个孩子,家长为了维持一家生计整天劳作,哪有闲钱,哪有精力去积攒这么多图书?我很难想象。可是杨松与我们不同,他属于书香子弟,只有一个妹妹上小学,父母都是知识分子,温文尔雅,待人和气,在政府机关工作。她妈妈笑眯眯地对我说,“欢迎欢迎,随便翻,随便看”。面对主人的热情,我有点手足无措,不知从哪儿下手。杨松赶紧过来替我解围,他知道我比较喜欢历史,熟练地从书架上取出吴晗先生主编的一本历史书递给我:“你先看这本,完了再来换。”从那天起,我成了他们家“图书馆”的常客,每隔一段时间就去换书,慢慢和他们家人熟了,也有了主见,自己挑选一些喜欢的书籍细细品味,那种感觉真好,是一种说不出的享受。我父母虽没有什么文化,但十分支持我看书,并不是他们觉悟有多高,而是他们担心如果我整天在外闲逛容易学坏。几年下来,书看了一些,学问没增长多少,鼻梁上却不得不增添了一项“专用设备”,从上高中开始我就在同学中率先戴上了眼镜。我们班的同学,初中毕业后40%继续在本校上高中,其余下放到咸宁蒲圻茶场劳动。

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我的脸皮不知不觉开始厚起来,我养成了到处蹭书看的“坏习惯”。因为那时书很少,家里也很穷,脸皮不厚书就借不到手。不管什么书,不管有没有封面,是否缺页,只要能弄到手,我就会窃喜好几天,茶饭无思,一口气看完。顺便说明一下,那时人们阶级觉悟都很高,“黄色”书籍你是看不到的。再往后,不管是高中毕业插队下乡,招工进城当上工人,“糊里糊涂”考上大学,还是统一分配北京工作,我都一直保持看书的习惯,成了一种爱好,一种消遣。书虽看得很杂,不成体系,而且多是一些普通书籍,但慢慢通过读书知道了外面的世界有多精彩。书越读,心里就越感到惭愧,自己懂的东西实在太少,太不够用了。直到这时我才似乎明白一点书到用时方恨少的道理。

“去试一下吧,考不上回来继续当你的工人”——周星源

我们“青年班”的几个兄弟都把周星源叫“胖子”。其实他不胖,除了个头比我们稍高一点,骨架比我们大一号,脸上没有几两肉。周星源是我们青年班的青工,是和我们同一时间从农村抽回城的知青。那年头,左邻右舍谁家孩子从农村插队招工回城,不亚于今天农村孩子考进了大学,跳过了“龙门”。

我所在的单位,是一个国营大型建筑公司。我们青年班的工作,是负责新建建筑物的室内外水电、供暖设备安装,俗称“水暖工”,这在我们公司可算是一个好工种,因为多数时间呆在室内,风吹雨淋的时候很少。我们那批从鄂西北偏远农村招到公司当学徒的知青,足足有好几百号人,能分到我们这个工种的,只有很少一部分,绝大部分知青都分到各个施工队,常年累月站在高空脚手架上工作,既辛苦又危险,其中包括我高中同班的几个女同学。

我们班的清一色“和尚”,6个人中除了胡班长已参加几年工作且年长我们几岁是师傅外,其他5人都是20岁出头刚刚成为工人阶级的毛头小子,皮肤都不白,饭量都挺大,因为在农村“野”了几年,大家都喜欢和话语不多的“胖子”开玩笑。学徒期间,我们每月工资第一年是18元,第二年22元,第三年26元。那时我们都不懂什么叫“通货膨胀”,一块钱就和电视剧《借枪》里说的一样是大钱了。我每月兜里揣着18元钱,多少有点“大款”的感觉,因为它比我们在枣阳农村,“脸朝黄土背朝天,一年四季不见钱,拼死拼活干一年,工分不够口粮钱”要好得多。现在有钱了,18元工资除了交给父母一部分补贴家用,给弟弟几块钱零花,自己所剩无几,这一点钱还要负责解决我过早(早饭)和午饭开支,以及平时零用。正因为有点财权,白天上班兄弟几个说说笑笑,快乐工作一天,偶尔下班或周末,哥儿几个还可以相邀一起看一场电影,或逢年过节大家聚一聚。那时的生活虽然清贫,但精神上没有太多负担,日子倒也过得有滋有味。这样的惬意生活突然有一天被“讨厌”的胖子打破了,那是1977年夏末秋初的一个傍晚,在下班路上,周星源边走边和我讲话,就是他的这些话,我的平静生活发生了根本改变。

那天他很冷静地对我说:我父亲告诉我,过一段时间国家要组织考试,考上了就可以去上大学,你可以去试一下。我听后没有反应,觉得这和我没有关系。以前在农村插队,推荐上大学这等好事不会轮到我们普通工人子弟头上,现在有一份稳定工作,哥儿几个相处不错,这样混下去也是蛮好的,再说以前在学校里学得不扎实,数理化忘得差不多了,现在考试考什么内容,看什么书,天知道!周星源父母都是大学讲师,有条件复习,信息也灵通,我没法和他比。这次谈话就这样结束了。这是我第一次知道还有“考试上大学”这回事。这时离正式考试只有40多天。当天回家我没把它当回事,没有和家里人说,一觉睡到天大亮。哪知第二天上班,周星源又和我说起这事,还说公司里已经有好些人准备报名,他希望我和他做个伴。听了他的话,我心里咯噔了一下,但很快又平静下来,我还是没觉得上大学有哪点比现在当工人自由自在。以后几天,周星源又有几次做我的工作,胡班长也劝我去报名,而且还鼓励我说我肚子里有点墨水。也许我太迟钝了,太懒惰了,他们的苦口婆心没有打动我。直到几天后,突然有一天一向脾气温和的周星源发了火,他的一句话点醒了我。那天,他很生气地指着我的鼻子骂道:你这个人怎么这样“苕”(武汉话,特指傻,犟)?你去试一下又不丢人,考上了就去上大学,考不上回来继续当你的工人!我无言以对,觉得他骂得有些道理,只得答应去报名,但心里多少还是有点烦他,嫌他啰嗦。现在回想起这事,我感到不是他啰嗦,而是我不识抬举。

从那天开始,我凭自己感觉进入紧急复习状态,四处找资料,自己的,哥哥姐姐的,从别处借来的,旧课本,旧报纸杂志,凡是带字的可能有用的,统统搜集过来。由于恢复高考第一年考试由各省命题,市面上没有今天大家都知道的大纲、辅导教材这样的资料,家里人也不知道怎样复习,也没有想到去请人辅导,因此复习完全靠我个人撞大运。那时单位也不给假,白天照常上班,晚上挑灯夜战,每天只能睡很少几个小时。上下班途中是我复习的好时间,无论是站在长江轮渡船上,还是挤在过江公共汽车里,满脑子都在背自己归纳总结的“自创题”,好几次站在车上睡着了,过了站,直到总站才被人叫醒。

经过一段时间突击,我忐忑不安地走进武昌实验中学高考考场,凭着40天左右时间的复习,更多的是靠以前的积累,我硬着头皮一门门课考下来。我记得最后一门课考完回到家,天已经大黑,一进门,身子一软就瘫在床上,只觉得精疲力竭,好累好累。母亲给我做的好吃的,一口也不想吃,家里人问我的话,一句也懒得答,昏昏沉沉睡了十几个小时,第二天醒来身体好像散了架。过了一段时间,我慢慢恢复了正常,也几乎忘了这件事,因为从开始就没有抱幻想,每天上班继续嘻嘻哈哈和胖子开着玩笑。突然有一天,党支部组织委员小喻在远处手举一张白纸大声叫我:快来快来,你要请客!我没反应过来,接过来一看,是大学“入学体验通知”。虽然1977年高考录取率比较低,570多万人报考,29.3万人录取,但我和周星源都是幸运儿,两人都上了大学。我是我们家不知多少代以来的第一个大学生。大学毕业后,国家统一分配到财政部工作,就这样眼睛一闭一睁,30多年过去了。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