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存數億,中飽私囊還是“怪胎”體制所迫

私存数亿,中饱私囊还是“怪胎”体制所迫

藝經新空間大樓,位於雲南省規劃院對面。2015年,雲南省規劃院未經報批程序收購了藝經公司,獲得了大樓的所有權。 (南方週末記者 張笛揚/圖)

(本文首發於2019年4月18日《南方週末》)

據院長張輝介紹,由於規劃院任務很多,工作時間難以完成,就把部分工作分包給其他單位,再由規劃院的職工技協從分包單位接活,讓職工利用業餘時間完成。

職工技協所獲收入,有4300餘萬元作為獎金分發給了雲南省規劃院的領導們,數百名職工拿到的提成獎勵合計僅有3100餘萬元。

2013年10月至2017年6月,雲南省規劃院累計為“避暑山莊”項目墊付工程款2.5億元,貸款利息高達1774萬餘元,該項目現在處於停工狀態。

規劃院領導班子已經長期沒有調整,2001年上任的院長張輝已履職18年,黨委書記張曉洪是2009年到任的,執行院長萬凱則從2008年起擔任現職,他們的任職時間也都超過了10年。

規劃院認為審計報告中指出的問題之所以會出現,是由於“長期以來一些體制性問題沒有得到有效解決,形成事業企業兩不像”。

財務處長以個人名義在銀行開了11個賬戶,存的都是“員工自己掙的錢”,這些賬戶六年間的資金流水多達10億元。

直到2018年5月審計組進駐後,雲南省城鄉規劃設計研究院(下稱“雲南省規劃院”)財務收支方面存在的諸多問題才被發現。

這是該院成立34年來,首次接受國家審計。2019年4月16日,雲南省規劃院院長張輝告訴南方週末記者,規劃院針對審計報告指出的問題已逐條進行整改,但“有一些模稜兩可的事情,還沒出結論”。

在規劃院回覆雲南省審計廳的一份文件中,該院認為審計報告中指出的問題之所以會出現,是由於“長期以來一些體制性問題沒有得到有效解決,形成事業企業兩不像”,“希望審計組能歷史地、客觀地看待我們的問題”。

先“分包”再“兼職”

坐落在昆明市滇池路的雲南省規劃院,成立於1984年,為雲南省住建廳直屬事業單位,在規劃界比較有影響,綜合實力在全國省級規劃院中排名前五,

張輝向南方週末記者介紹了那次審計的由來:本是針對住建廳的,後來延伸到了雲南省規劃院,“審計發現這麼多資金哪來的,一查就發現我們在搞分包”。

審計先從規劃院財務處處長李波個人銀行賬戶上的鉅額流水展開。從2010年起,李波以個人名義在招商銀行等5家銀行共開設了11個銀行賬戶,截至審計日止,6年間銀行流水收入累計達1076765069.94元。

鉅額資金中,有相當一部分來自雲南省規劃院“職工技協”的勞務收入。職工技協一般由工會領導,是職工開展群眾性技術活動的社會團體,在科研類事業單位普遍存在。雲南省規劃院的職工技協承擔了一項特殊職能,可“組織職工進行業餘設計獲取個人報酬”。

根據張輝的介紹,由於規劃院任務很多,工作時間難以完成,就把部分工作分包給其他單位,職工技協從分包單位接下這些活,再讓職工利用業餘時間完成。

該院職工技協長期和昆明蜀渠佳勞務有限公司合作,以此組織勞務輸出。而蜀渠佳勞務有限公司就在雲南省規劃院院內。

從2010年至2015年,規劃院職工技協取得的勞務收入近1.6億元。張輝的說法是,職工技協每年收入在兩千萬左右,約為規劃院自身收入的十分之一。“職工技協分包的主要是項目前期諮詢等業務,主體業務不能分包。”

規劃院回覆審計廳的報告顯示,職工技協所獲收入,有4300餘萬作為獎金分發給了雲南省規劃院的領導們。六年間,院長張輝及黨委書記張曉洪各自拿了近600萬元,有6位副院長領取的獎金在400萬元左右,還有兩位副院長的獎金為兩百餘萬元。

相比之下,直接參與工作的一線設計人員從中所獲收益較少,數百名職工拿到的提成獎勵合計僅有3100餘萬元。

發放之前,這些資金都被存在李波的個人賬戶上。審計廳在最初反饋給雲南省規劃院的審計報告徵求意見稿中指出,省規劃院以個人名義開設銀行賬戶,“公款私存”超10億元。

對於“公款私存”的提法,雲南省規劃院認為職工技協的收入不應定性為公款,而是職工進行業餘設計獲取的個人報酬,“為了資金安全和便於資金管理,以上個人收支款項由李波統一收取和發放”。

雲南省規劃院以國務院辦公廳1988年發佈的《關於科技人員業餘兼職若干問題的意見》解釋職工技協此項職能的合理性,“工程勘察設計人員在完成本職工作的前提下,可以到其它單位業餘兼職”,“科技人員業餘兼職的勞動報酬,不涉及本單位技術權益的,歸個人所有”。院長張輝稱,雲南省委、省政府也有相關文件支持。

但一位雲南省規劃院的職工告訴南方週末記者,實際上規劃院從來就不允許職工進行私人設計。張輝也承認了這一點,“如果發現員工在外兼職就會進行處分。”這顯然與規劃院在文件中的解釋自相矛盾。

雲南省審計廳一名工作人員告訴南方週末記者,審計組完成對一個單位的審計後,會先出具一份審計報告徵求意見稿,被審計單位可以針對審計報告提出的問題反饋意見、作出解釋。

“最終的審計報告就沒有再提公款私存。”張輝說。他還認為,用銀行流水為標準誇大了資金數額,除去自然存取和銀行自動理財的轉入等,實際上存留的資金在2億元左右。

根據雲南省規劃院對李波賬戶流水進行的詳細拆分,其中包含了其個人銀行卡同名互轉的3.4億元、銀行自動理財互轉3.1億元和97.8萬元的存款利息。

在審計組發現職工技協的大額收入後,雲南省規劃院表態進行整改,給住建廳的整改報告中表示,10位院領導會主動退回2013年至2015年領取的職工技協勞務報酬(包括獎金)共計達1400萬元,所退金額及職工技協剩餘的款項全數充公。

之所以只退2013年以後的報酬,張輝的解釋是,因為十八大以後的紀律要求不允許在外兼職。

實際上,在接受此次審計之前,雲南省規劃院的領導層就已意識到職工技協的操作存在違規違紀的可能。規劃院在2015年已主動解散了職工技協,“早就知道有問題了,經不住查”。張輝說。

投資的避暑山莊已爛尾

職工技協的鉅額收入,還有部分被用以投資,這筆錢也曾存在李波的賬戶上。

雲南省規劃院表示,職工技協投資了西雙版納景真旅遊開發投資有限公司(下稱“景真公司”)7710萬元。上述規劃院職工向南方週末記者表示,審計前,職工從不知道這筆錢的存在,規劃院也沒有向職工公示過這筆資金的去向。

規劃院官網顯示,2011年6月,西雙版納州勐海縣政府與雲南省規劃院、景真公司三方達成“共建興邊富民”戰略合作協議,共同在勐海縣轄下的景真村建設“菩提緣·景真避暑山莊”項目。

實際在簽約時,景真公司並未成立。工商信息顯示,景真公司註冊於2011年11月,註冊地為景真村委會,註冊資本實繳9000萬。

可公開查閱的工商信息中,景真公司並非雲南省規劃院或該院職工技協集體持有。按照張輝的說法,景真公司是一傢俬營企業。

弔詭的是,這家“私營企業”的兩個大股東都是規劃院的職工。南方週末記者瞭解到,公司法定代表人、大股東王志雄是雲南省規劃院後勤處處長,二股東孫茂偉則是規劃院的一名司機。

審計組經審計發現,景真公司不僅有職工技協的投資,還吸收了8名雲南省規劃院領導以親屬名義投資入股,投資金額合計1367萬元。

景真公司投資建設的景真避暑山莊佔地2000畝,本計劃建成4A級景區。張輝回憶了最初決定投資這一項目的理由,是因為他和規劃院黨委書記張曉洪都是雲南省委聯繫專家,有扶貧任務,開發避暑山莊是為了“興邊富民”。

項目所在的景真村屬熱帶、亞熱帶西南季風氣候,冬暖夏涼,山莊修建在海拔一千六百多米的原生態雨林中。按照規劃,景真避暑山莊包含餐飲、溫泉、徒步登山等養生項目,是集景區、酒店、生態農耕產業為一體的綜合體。

避暑山莊項目由景真公司投資,雲南省規劃院則是規劃和建設承包方,院長張輝、黨委書記張曉洪都是規劃團隊的總策劃。

規劃院官網顯示,避暑山莊的規劃先後獲得了全國人居經典建築規劃設計競賽規劃、建築雙金獎、全國優秀城鄉規劃設計三等獎等獎項。

項目原計劃在2018年底完工。2013年1月19日,避暑山莊在景真村舉行了開工奠基儀式。公開信息顯示,景真公司後於2014年拿到了西雙版納州住建局開具的房地產開發企業資質核定、房地產開發經營許可,並獲得了勐海縣建設局頒發的建築工程施工許可證,2015年獲得商品房預售許可。

建設避暑山莊過程中,雲南省規劃院除了承擔規劃、代建的職責外,還為項目墊付了工程款。雲南省規劃院向審計廳解釋,根據規劃院與景真公司簽訂的合同,省規劃院作為代建方,應為景真公司墊付工程款。2013年10月至2017年6月,雲南省規劃院累計為景真公司墊付工程款2.5億元,墊付款由規劃院向銀行貸款取得,貸款利息高達1774萬餘元。

然而,景真避暑山莊的建設並不如預期那樣順利。南方週末記者瞭解到,建設期間不斷有村民反對景真避暑山莊的開發,2015年前後,避暑山莊的建設任務已完成過半,但還有眾多村民反映徵地補償尚未到位。對於這一糾紛,張輝回應稱,其實景真公司已將徵地補償款撥給地方政府,但地方政府沒有將補償款落實到村民。

景真公司最終放棄了避暑山莊項目,雲南省規劃院在整改報告中表示,由於土地問題等多種原因,該項目一直處於停工狀態,景真公司正在與外界商談股權轉讓事宜,一旦公司股權轉讓完成後,立即收回職工技協的投資。

多個“低級錯誤”收購“關聯方”

除了景真公司外,還有一傢俬營企業雲南藝經房地產開發有限公司(下稱“藝經公司”)也在審計報告中被頻繁提及。

審計發現,雲南省規劃院未經報批,以收購關聯方股權的方式購買了“藝經新空間”大樓作為辦公場所,這裡提到的“關聯方”就是藝經公司。

雲南省規劃院表示,藝經公司於2004年1月由自然人出資500萬元成立,性質為私營企業。2006年,藝經公司完成“經園小區”開發建設,此後一直處於無項目開發狀態。

南方週末記者查閱工商信息發現,這傢俬營企業在創立時的9位股東,至少有7人為雲南省規劃院的員工,包括院長張輝、黨委書記張曉洪等人,其中張輝的股權佔比最多,他出資100萬元,其他8位股東各出資50萬元。

而藝經公司開發建設的經園小區,實際就是雲南省規劃院的家屬院,坐落在雲南省規劃院辦公樓的後方,只有通過規劃院大門才可以進出。

長期無項目的藝經公司,在2008年12月,通過增資擴股,籌資3610萬元購買了“藝經新空間”辦公大樓,大樓位於雲南省規劃院的正對面。

能以這個價格買下大樓,張輝覺得算是“撿漏”,“當時這地方路也不通,對方缺錢,急於處理掉”。

到了2011年,雲南省規劃院因辦公用房不足,向雲南省住建廳上報了擬在昆明安寧太平新區拓展新基地的請示。2012年,省住建廳批覆同意其在昆明市安寧太平新區建設總部基地。

這份請示通過後,由於安寧太平新城管委會最終沒有落實建設用地,規劃院只好放棄該項目。等到2015年,持有規劃院對面大樓的藝經公司有意將公司整體出售,規劃院下屬的雲南城規勘察設計有限公司遂與其達成收購協議,以1.2億元整體收購了藝經公司全部股權。

雲南省規劃院以省住建廳在2012年同意拓展新生產基地的相關批覆直接購買了藝經公司,並沒有向住建廳重新報批備案。同時,在收購前,評估公司的評估報告也沒有經過省級財政部門審核批准。

上述問題之外,審計組還發現了雲南省規劃院犯下的諸多“低級錯誤”,包括虛構財務人員做賬,該院長期以來會計和出納由同一人擔任,為了滿足財務軟件崗位設置的要求,便虛構了一名制單的財務人員。

南方週末記者瞭解到,工作中出現多個“錯誤”的規劃院領導班子已經長期沒有調整,院長張輝是2001年上任的,已經履職18年,張曉洪2009年被任命為黨委書記,執行院長萬凱則從2008年起擔任現職,他們的任職時間也都已超過10年。

分管後勤和財務工作的副院長向勇也已在規劃院工作多年,公職之外,他還在昆明開辦了一家紫陶會館。

向勇的祖父是雲南建水的一位紫陶工匠,向勇以紀念祖父的名義,在昆明市西壩新村18號開設了“逢春紫陶會館”,展列祖父的紫陶作品,同時銷售紫陶製品,而西壩新村18號正是規劃院的舊址。

多年來,向勇多次在公開場合以“逢春紫陶會館”董事長的名義出席活動。紫陶會館也經營餐飲,參與者除了向勇,還有規劃院的其他職工,在工商信息中,財務處處長李波和司機孫茂偉的名字均有出現。

私存数亿,中饱私囊还是“怪胎”体制所迫

雲南省規劃院的家屬院經園小區,由藝經公司開發。 (南方週末記者 張笛揚/圖)

十年前已申請轉企

“凡是有爭議的,我們全部取消。”經歷過審計之後,張輝已認識到財務管理的重要性。對他來說,過去很多精力都放在了穩定職工隊伍、提高成本競爭力上。正是在張輝任上,“一個邊疆省份沒有財政撥款的省級規劃院,發展成了全國排名前五的省級規劃院。”

“五百多名職工絕大多數都是工程師、高級知識分子。”張輝認為,如果薪水沒有競爭力,很難留住這些科技人才。他統計過,雲南省規劃院近5年內有兩百多人離職,“每年都走幾十個,雖然也進人,但走的大多是骨幹”。公開的說法中,這是他要“掙錢”的動力。

“就是個怪胎。”在張輝看來,雲南省規劃院出現的諸多問題都因為承擔了較大的經營和發展壓力,但又受制於事業單位的身份,難以真正與市場接軌,事業企業“兩不像”的局面長期困擾著他們。

早在十年前,張輝已向主管部門打過報告,要求轉企改制,但“沒人理會我”。張輝說。

張輝認為,相較於事業單位,企業的經營、財務管理和職工待遇發放可以更加靈活。

1992年之前,雲南省規劃院為全額撥款事業單位。1992年開始,規劃院開始實行自收自支和企業化管理,生產經營全面市場化,為經營型事業單位。張輝稱,職工技協就是規劃院抽離財政撥款後於1994年成立的。

“我們一直按企業方式在運作,如果有問題,為什麼這麼長時間都沒有人指出?”張輝反問道。

張輝引以為豪的是,目前整個西南地區的省級規劃院中,只有雲南省規劃院是完全自收自支、沒有財政撥款的。與此同時,事業單位的身份並不能幫助雲南省規劃院在承接項目的過程中佔有優勢,所有參與項目都要經過嚴格的招投標。在雲南省內的項目競標中,同濟、清華的規劃院更佔優勢,“他們來頭大,政治上能過關”。

2017年11月,雲南省規劃院被要求進行事業單位改革,雲南省編辦將規劃院列入2017年第一批實施改革的省屬經營類事業單位名單。據張輝介紹,規劃院已提交了改制方案,計劃改為混合所有制,在國有控股的同時實現職工持股。

這一改革方案至今未獲批准。雲南省住建廳辦公室負責人向南方週末記者表示,目前該廳所屬事業單位雖已確定要改革,但尚無時間表,由於上級單位沒有明確意見,“既不知道怎麼改,也沒要求什麼時候改完。”

“如果事業單位改革啟動,雲南省規劃院一定是第一家。”張輝很自信,“因為經營效益是最好的。”

南方週末記者 張笛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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