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四十:烟土疑踪

第二天天刚亮,何栖云就又被敲门声弄醒了。他不用睁眼也知道,肯定是那个新上任的秧子房掌柜鲶鱼头又来找他讨主意了。他抻了个懒腰,三下五除二将褂子往身上一披,趿着鞋去给鲶鱼头开门。门外果真便是鲶鱼头那张讨好而略显焦躁的面孔,他一见面就急吼吼地问:“老弟,想出来啥没有?”何栖云昨晚上思索了一会儿,并试着用皇极生象术推了一下,觉得还有些思路,他认为这里面先天和后天指的是两次出发时走行的路径,而中间的本初则意味着两次的出发点完全相同。但这里的前和后并非如罗经定位那样精准到某山某向某分金,只是按照习惯的一种说法,所以最后才会加上一个不动之处,这就是要找变中的不变。他对鲶鱼头道:“我觉得可以一试。”鲶鱼头大喜道:“我就知道老弟准成!来来来,我带你去见大掌柜。”何栖云道:“你等我把脸洗了的,这脸上还有眵目糊呢。”鲶鱼头搓搓手:“只是要快些,我在外面等着老弟。”

何栖云用铜盆去缸里舀了点水,双手蘸水在脸上抹了一把,又用干布擦了擦,便跟着鲶鱼头来找镇八方,不料镇八方此时却不在房中,轮值的土匪说,大掌柜一早到后山去了。鲶鱼头道:“那我们就去后山。”

二人来到后山,老远就看到了半山腰那个高大的身影,他一动不动地背着手立在那里,腰杆挺得笔直,像是一棵巍巍古松,这架势除了镇八方还能有谁?而他面前却是一处新起的坟茔,何栖云看那坟茔的位置和封土的高度,便知道里面葬的一定是崔大力。镇八方一大早就过来,显然是缅怀老兄弟来了。鲶鱼头和何栖云见到这副情景,都觉不便上去打扰。两人索性立在山脚下,静等镇八方下山。镇八方在坟前静默地站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回转身来。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何栖云竟然在他眼角旁看到了泪痕。镇八方在山上显然也看到了他们,他向下面招招手,示意两人爬上来。

何栖云跟在鲶鱼头屁股后头爬上了山腰,镇八方开口问鲶鱼头人审得怎么样了,鲶鱼头从何栖云手中接过布条递了上去:“这是从古月月身上发现的,这小娘们狡猾得很,将这东西挽进了袖口,我们一开始也不知道,后来她手下有一个人说了实话,我们这才知道有这玩意。”镇八方展开布条看了两眼,鹰隼似的目光落在了鲶鱼头脸上:“这上面说的啥意思?”鲶鱼头道:“这我也不擅长,让何兄弟来吧。”说着在何栖云身后推了一把。何栖云只好将自己的想法和大掌柜说了一遍,镇八方道:“嗯,言之有理。我看你也别耽搁了,一会儿就押着那小子去狼林山找海青。董承金和你熟,我就让海字棚的弟兄配合你,找着了我记你一功!”何栖云道:“谢大掌柜!”镇八方道:“走,回聚义厅,这会儿绺子里估计都起了。”

镇八方到了聚义厅,在他那张虎皮椅上坐定,便有崽子上来问大掌柜今天吃啥。镇八方道:“来两个发面馒头,再来一碟子腌萝卜就成。”他又转向何栖云和鲶鱼头:“赶上饭顿了,就和我一起吃吧。你们吃啥?”两人相互看了看,说吃啥都行。镇八方笑笑,又冲下面喊道:“再加四个馒头,有饼的话来两张。”不一会儿后灶上有人端来了馒头和大饼。那大饼是用大铁锅烙的,刚刚出锅两面焦黄,表皮还冒着热气。镇八方将大饼往何栖云和鲶鱼头面前一推:“特意给你们做的,都尝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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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栖云闻到那香气早已按捺不住,所以伸手便抄起一张,果然这饼吃起来香脆可口,比那棒子面窝头可好吃得多了。他狼吞虎咽地吃着,眨眼间一张饼已有大半进了肚。镇八方见他吃得急,忍不住放下馒头面带微笑地看着他。何栖云觉得不好意思,刚想收敛一下就听门口传号的土匪来报:“大掌柜的,圈子里的刘举人来见您。”镇八方奇怪地道:“我和他素无来往,他来干什么?”传号的土匪道:“他没说,只是说想请您赏个面。”镇八方沉吟片刻,问道:“他是和谁来的?”土匪道:“就他一个人,小的已经验过了,他身上没带拐子。”

镇八方知道这刘举人是浑水县里的士绅,家境十分殷实,他自幼喜读诗书,十六岁那年连过县试、府试、院试,从童生一跃而成为秀才,二十三岁时乡试中举,成为那个时代的人上人。要不是光绪爷废了科举,他说不定能中个进士,到翰林院混个位置哩。不过清朝灭亡之后,他也并不太顺,先后给几位道台做过幕僚,但都与主官意思不合,所以也不受亲待。后来他年老多病,索性回家含饴弄孙,不问世事。像这样一位老学究,居然在这么个大早跑到土匪绺子来,也着实令人惊诧。不过镇八方知道他一介书生也没啥危险,所以对他倒也不特别排斥,因此只想了想便说道:“让他进来吧。”

半饷刘举人随着传号的土匪进了聚义厅,何栖云见他约有六十多岁年纪,头发已经花白了一大半。虽然清朝已经灭亡了十六年,可他却仍在头上扎了个金钱鼠尾辫,拖在脑后像是一条猪尾巴。他身上穿着湖蓝色的长袍,倒也不嫌闷热。他见到镇八方后躬身行礼,口中说道:“老朽未经允可就登临山门,冒昧搅扰了。”镇八方受吴绪昌的影响,对读书人印象还不差,他客气道:“老先生不必多礼,圈子离这儿也不近,今天到这里来可是有什么见教?”刘举人道:“老朽也是受人所托,要求大掌柜帮忙找一个人。”镇八方心内打了个突,知道他必定是受古老板所托前来说项,但他假装糊涂,哈哈地笑了两声:“老先生您搞错了吧,我们这里可全是没人睬的粗人,和您可搭不上瓜葛。”

刘举人道:“大掌柜还没听完怎么知道是什么人呢?老朽要找的这个人是县城古老板的女儿,听说在贵宝地走失,特地过来找寻一下。”镇八方惦记着在崔大力坟前将古月月大卸八块祭奠老兄弟,所以矢口否认有此事:“那您可说差了。人家古老板是大名鼎鼎的有钱人,省上、道上都有关系,我们是啥,都是耍浑水钱的,可不敢和他攀上关系。至于他家的千金大小姐,我们更是从来没见过。”刘举人怫然不悦:“大掌柜您也是堂堂七尺男儿,说话应该一言九鼎,怎么能信口雌黄呢?古老板已经派人打听确实了,抢走他们东西的,杀害大排队的,都是同一批人!”

镇八方见这老家伙急了,有心逗弄逗弄他,他拿眼神制止了那几个跃跃欲试的土匪,和颜悦色地道:“老先生,您也是乡中耆宿,照理我应该给您几分面子。可是我们确实没看见什么鼓老板锣老板的闺女,您还是去别的地方打听吧。”刘举人道:“大掌柜的,古老板也说了,只要她女儿能找回来,他愿意出两千大洋!”镇八方叹了口气,故作惋惜地道:“哎呀,我也很想挣这笔钱,可是我没这福分啊!要不这样,您先回去,我叫兄弟们留心着,等我们发现了人就去找您领赏!”刘举人十分生气,但又拿面前这老土匪没办法,只得拱拱手告辞。镇八方高声道:“送客!”传号的土匪颠颠地过来,跟在刘举人身后送他下山了。

镇八方目送刘举人的背影消失,笑着对鲶鱼头道:“瞧见了没?古老板请这么头烂蒜来作说客,还两千块大洋,就是给我两万块我也不答应!”鲶鱼头担心地道:“你说他们会不会情急了拼命啊?”镇八方大笑道:“我就怕他们不来!现在日本人在各地咄咄逼人,省城的官跳子肯定走不了,就县警备队那点儿人枪,还想和我掰腕子!”他随即下令了水巡风的各棚加强戒备,一有情况立时发号,接着又唤来了董承金:“这次你带海字棚的弟兄随何栖云去狼林山找那四担烟土,我估计姓古的不死心,多半也会派人缀着你们,要多做准备,我在绺子里等着你们胜利凯旋!”这是董承金作为小头目第一次独立领受这样的任务,他当即表态要圆满完成,不辜负大掌柜的信任。

为了给海字棚加强火力,镇八方特地下令黄山屏将崔大力生前用的机枪转交给海字棚使用,又给他们补了一批弹药。董承金平时用惯了步枪,还是觉得汉阳造可靠些,便将机枪交给了棚里一个叫关二愣子的老杆子。此人在绺子里待的年头很长,也特别善说,董承金一入绺子就和他打成一片,上次去找灭蒙鸟羽时给何栖云和杨二狗讲的故事一多半就来自此人。董承金派一个弟兄去找何栖云,两个弟兄去秧子房押解那个变节者,剩下的弟兄则在他的号令下站起了条子。

迎着晨曦的辉光,沐浴秋风的清凉,董承金精神饱满,他面向队伍站立,大声道:“弟兄们!咱们海字棚自立杆以来,这是第一次下山干活,大掌柜的对咱们信任,咱们不能让他老人家失望,不能塌了咱们战东道的台子!绺子里啥规矩,相信各位也都知道,进有重赏,退有重刑!我在这里再强调一遍,一切听从指令,不得擅自行动!”众土匪齐声应道:“是!”董承金瞥见何栖云带着杨二狗过来,那两个土匪也从秧子房中提出了叛徒,便下令众人开拔。

董承金走在了队伍最后,他一拉何栖云,问道:“二狗子不是去了加字棚吗?你咋给找过来了?”何栖云一脸无奈:“半路上瞧见这小子了,他听说我下山有任务,非得求我带着他一起下山。我说这我管不着,你得去和你们棚炮头说去。结果他还真跟棚炮头说了,一会儿就颠颠过来了。”董承金一脸地不信,他问杨二狗:“你真去和你们钱头说了?”杨二狗道:“昂,咋地,你还不信?我说我出去之后钱粮都归海字棚发,他很痛快就答应了。”董承金一听这话差点没气吐血,粮台黄山屏曾经和他打过招呼,说每个棚现在发下去的钱粮都是一定的,要是发冒了就只好自己补。二狗子商量也没有商量就硬挤进海字棚领饷钱,以董承金的性格又不能克扣他人的,就只有从自己那份里出了。但杨二狗和自己同生共死好几回,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自己总不能把他往外撵,于是就只好答应下来。

众人出了山门后,前面的关二愣子回头问董承金该往哪条道走。董承金道:“抄个近路,直接过去吧。”他的意思关二愣子明白,就是选马鹿岗这条路,难怪他一开始没要求骑马。大家顶着初升的红光子,向着马鹿岗的方向行进。因为天高气爽,视野十分良好,目力所及之处都没发现啥异常。众人顺顺当当地走过了平地,开始向山上爬。何栖云不时从身后取出罗经查看一下方位,董承金见他表情无甚变化,知道现在一切如常,便也放下了心。

过了两道岗梁之后便是前天夜里的伏击地点了。丁福林率领众人设伏,己方并没损失一兵一卒,死的全是古老板的人,所以当时丁福林也没管他们,但今天土匪们过来一看,山路上空空荡荡,除了零星的匕首、包袱皮、衣服残片等物件外,死尸一个也无,看样子都被人运走了。董承金盯着地上车前草的肥大叶片说道:“早上的露水有被蹭掉的痕迹,看样子对头并未走远,大家小心!”众人听他这么一说,无不心中惕惕,但又走了半个多时辰,眼看再翻过一个山头就出了马鹿岗,也没见到半个人影。

这时走在后头的董承金忽然看到对面树丛之中有一片灰色的衣角晃了一下,他立刻大吼:“趴下!”几乎与此同时,对面枪支就响了。这一轮弹雨射得又急又密,显然敌人早已有所准备。海字棚的弟兄们反应都不慢,董承金话一出口他们已纷纷扑倒,只是那个古老板手下的俘虏因为手脚之上都有铁械反应慢了半拍,旁边的何栖云趴下之后才觉不妥,主动伸手去拽他,,然而这时对面一颗子弹不偏不倚正中他心口,他哼也不哼一声直接倒地。何栖云拿手一探,这人连气都没有了。杨二狗低叫道:“糟了,没这人带路我们还怎么找?”何栖云被头顶嗖嗖飞过的子弹压得抬不起头:“等出去了再说吧!”

董承金悄悄爬到关二愣子身边,示意他暂时不要声张,同时一指旁边的一个小土包。关二愣子会意,接着灌木的掩护携带机枪爬到了那个小土包背后。因为董承金没下令,所以土匪这面没有还击。大家都屏气凝神地伏在原地,树林中只能听到对面射来子弹的声响,仿佛这群土匪压根就不存在一样。片时子弹稍歇,树丛中传来人走动的声音,有人骂骂咧咧地向他们伏身的地方走近,显然对方认为他们这群人已经全部毙命了。他们越走越近,甚至连彼此交谈的声音都清晰可闻,大家都不由握紧了手中的枪。因为这次任务重要,何栖云总算也分到了一把掌心雷防身,不再是赤手空拳了。他将枪把紧紧抵在手心,以抗拒内心涌来的紧张感。

等对头终于进了有效射击范围,董承金才从地上一抬头,大吼一声:“打!”刹那土匪们的各种枪支都开了火,叮叮咣咣地响成了一片。董承金选择抵近射击是有道理的,这个时候山上林木茂盛,既遮挡视线又阻碍技术动作,若是正常射击效果肯定大打折扣,但现在距离已经到了如此之近,那结果自然有所不同。关二愣子端起机枪向前方横扫:“他奶奶的,今天送你们去佛祖那里报到!”对面那群人压根没料到土匪还会有这种强效武器,猝不及防之下已有四五人中弹倒地。他们眼见土匪们兵强马壮,并非一般的绺子可比,因此不敢再战,狼狈地向后退去。董承金继续指挥土匪远程压制,直到他们都退出了视野才歇手。

董承金从草丛中探出头来,对土匪们说道:“对头已经退了。过去两个人看看地上的人都是哪一拨的。”有两个土匪小心翼翼地拨开草丛挨到近前,用脚踢了踢尸体,确认他们死得透了又去他们身上掏摸一番。不过很奇怪的是,这些人身上干净得很,什么零碎都没带,连块干粮都找不到。但看他们的穿着,却和古老板的大排队如出一辙。其中一人喊道:“头儿,好像是古家的人。”董承金走过来蹲在地上,将他们挨个从头到脚看了一遍,眉头渐渐皱了起来。杨二狗好奇地凑上前来,问道:“发现什么了没有?”董承金道:“这几个人很像大排队,不过他们出来也不是半天就能回去的,可为什么什么都没有呢?”杨二狗无意撩起其中一人的裤腿,发现那人小腿皮肤粗糙,上边还有很多道轻微的条状伤痕。这一下被董承金看出了破绽,他低声道:“不对,这不是大排队!”

杨二狗讶然道:“为什么?”旁边的关二愣子代表董承金回答道:“大排队整天在圈子里养尊处优,吃得饱睡得香,腿上不可能有这些特征。只有常年在山上趟的,因为草木剐蹭才会出现这样的伤疤。”杨二狗又将其他几人的裤腿一一卷起,一看果然如此。董承金说:“看来这是同道了。姓古的闺女还在我们手里攥着,以他的做事风格怎么也不会在这时就袭击我们,这时有人听到风声假扮大排队,妄图挑起我们与大排队的再次争斗,你们看一看这里面有你们认识的杆子吗?”海字棚的弟兄都摇摇头,这几人即便是同道中人,也是籍籍无名之辈,可没人和他们朝过相。不过大家心里也都有数,在东边道现在敢跟战东道叫板的除了云中龙也没旁人。董承金不再继续提这茬,他问何栖云:“那个带路的睡了,你有把握找到地方吗?”何栖云道:“不好说,我过去试试吧。”董承金点点头,率领众人再次上了路。

狼林山是长白龙脉的一个分支,整体呈东南走向,恰与龙脉的大方向互成犄角之势。因为它位于偏远苦寒之地,四周人烟稀少,就是樵夫和猎户都很少到这里,所以这附近原始森林很多,基本保持了满清时的封山状态。不过山林之中还是有几条旅商和马帮踩出的小路,这使得要在其中通行也并不为难。何栖云倒是从来没有来过这里,所以他只能凭借那人说的只言片语和这里的地形一一比对来判断所走行的地方是否正确。

此时天已近午,东边道虽说海拔较高,但秋老虎的威力仍不可小觑。董承金看弟兄们一个个汗流浃背,便下令道:“找个阴凉的地方坐一会,喝口水吃点东西。关二愣子,你安排了水哨。”关二愣子带着两个弟兄到附近了水,其他人则都找个树荫坐下来,放松一下腿脚。杨二狗刚刚坐定,准备脱下鞋磕磕其中的砂石,头顶上却落下来一只蜘蛛,蜘蛛发觉杨二狗是个活物,急忙快速地挪动爪子从他脖子上向衣服里爬去。杨二狗觉得麻痒,叫道:“九江八,快把蜘蛛弹下去!”何栖云笑着过来将蜘蛛从他衣领上扒拉下来:“你呀,就是事多!”说话的工夫他却愣住了:“咦,二狗子,你左肩上什么时候多了块胎记?”

众人听他一说都纷纷过来瞧新鲜。杨二狗的上衣被扒开半边,大家看到他左肩之上果然有一块黑色的圆斑,而且是长在皮肤里的,看上去的确很像胎记。杨二狗翻翻眼皮:“我哪里知道?上次去二道湾钻地缝,回来的时候就发现有。”何栖云心知有异,问他道:“那你有什么特殊感觉没有?”杨二狗道:“能有啥特殊感觉?呆在那里不痛不痒的,我也懒得管他。就是有时候做着做着事,这个地方会突然热一下,然后我脑子里就断片了,也不知道刚才在干些什么,但能感觉到一些稀奇古怪的图形,也不知道从哪儿来的。”

何栖云听了之后更觉诧异:“你都见过啥样的图形?”杨二狗拿树枝在地上边画边说:“可多啦,你好好瞧着。”何栖云定睛一看,见有的是几个大小圆圈套在一起,外面又零乱地添了几道直线,还有的是一些三角和正方形,看起来像是立体的。他也不明所以,但直觉告诉他这些图形肯定表达了一些含义。他知道杨二狗虽然别无所长,但对空间的识辨超于常人,取灭蒙鸟羽那次就全靠了他的天赋大家才从圈子里死里逃生。他将衣服给杨二狗拉好,对他道:“你好好记着这些,没准哪天能用得上。”杨二狗少有被人重视的时候,因此拍拍胸口:“放心,我都记着呢。”前面董承金这时吆喝起来:“都歇够了吧?咱们继续走!”

又走了一个多时辰,山路变得更加崎岖难行。何栖云游目四望,忽然发现前面有一棵高大的黄菠萝树上被人砍掉了一块树皮,露出了内里的黄色木质,看印痕非常之新,应该就是这两日砍上去的。他叫道:“就是这里了!”众人听到后都围拢过来,有人以为这地下藏着东西,急急忙忙就向地下刨,被何栖云叫住了:“这只是他们的一个记号,东西还在林子里。”他说着取出木质罗经,站在树边调整好了方位。他知道古月月他们那天到达这里时,时辰与现在应该差不多,所以他才估计出他们是在这里的东北方向藏了东西,但东北方向只是一个大略说法,究竟具体在哪里他却不清楚了,所以他沉吟片刻,对董承金道:“咱们先顺着艮方走吧。”董承金不喜多话,只点点头,应了一个字:“好!”就带头走进了树林。

这片林子常年无人经过,到处都长满了树龄百来年的参天古木,脚下却是丛生的野草和经年累积下来的落叶,踩上去软乎乎的。因为这些古木太过相似,所以董承金每走几步就用砍刀在树上斜砍一刀,以防绕进去出不来。其他人则跟在他后面,一边走一边四处打量,想从这些古木之中找到烟土可能隐藏的地点,但无奈林木茂密,这些树粗看起来各有特点,但细节却都是大有雷同,而且就连何栖云也不确定,古月月那帮人是否在地表做过标记。

这找寻东西是个苦差事,有人看到何栖云带着大伙儿大兜圈子,忍不住出声抱怨道:“到这么个鬼地方来,也没见着个点子,九江八你是怎么带路的?”何栖云听了这番话心中很不是滋味,可那人资历很老,他也不便出言顶撞,幸而董承金为他解了围:“那姓古的一家子都属狐狸的,这烟土又不是家里用的寻常物件,他们肯定得藏个隐蔽地方,再说一人藏物十人难寻,这笔账也不能算到九江八一个人头上。”董承金是棚炮头,他的话那老杆子也不能不听,这才避免了一番争吵。

众人又往前走了一段,人人都无精打采,就在大家都走得快绝望的时候,他们看到一棵老榆树下摆了两堆石块,都是大小石块相错叠在一起,肯定不会是动物干的。董承金扭过头问何栖云:“九江八,你来瞧瞧,这是不是埋东西的地方?”何栖云想了想,说道:“这很可能是他们标记的出发地点,而他们真正的埋藏地点在一个不动之处上。”董承金自然又问道:“那哪里才是不动之处呢?”何栖云也没完全搞清,他说道:“布条上只有两条路径的走法,却没说怎么找不动之处啊!”正在一筹莫展的时候,杨二狗却叫道:“哎,我肩上那块记又热了一下,我现在能感觉到一个图形!”何栖云道:“快把它画下来!”杨二狗依言拿起一根小木棍,闭着眼在地上缓缓地画着。片刻之后他停了下来,何栖云见地上画着两个曲尺一样的图形,这两个图形的一端还叠在一起,他砍了片刻,忽而一下子跳了起来,额头被一根树杈狠狠地刮了一下,登时鲜血长流,可他却浑然未觉,口中只顾嚷着:“我懂了!”

待何栖云稍稍平复下激动的心情,董承金才问他究竟是怎么回事。何栖云激动地指着地上那个比较小的曲尺形说道:“这个形状对应着布条上说的前行百步和左转百步,那末端的这个地方距离出发点距离肯定是固定的。先生曾和我说过勾股弦之间的关系,勾三股四弦五,现在勾和股都是一百步,那弦长一百四十一步有奇。”他又指着下面那个较大的曲尺形说道:“和刚才的情况类似,这里说的是后天的那两个二百步,这样走完四百步之后距离出发点的位置是二百八十二步有奇,恰好是之前的距离的二倍。而我们最后要找的不动之处肯定在这前后两个位置的连线上。现在这两个位置都是变化的,所以从数理上说,最终要找的这个点和出发点连线必定中分前和后两个方向,所以不动之处应该是三等分刚才前后位置的连线。”

何栖云是用中国传统的《黄帝九章算法细草》配合皇极生象术推出这些结果,其实他不知道,这些都可以用西方的欧几里得几何学解决,并且计算上还要简便一些,而杨二狗画出的图形本质上就是这种几何学的直观描述。虽然何栖云说得明白,但土匪们可多是文盲,就算有认得字的,也仅限于“大、小、人、个”等简单的字,要他们理解这么复杂的计算简直比登天都难。董承金直言了当地道:“九江八,你就说咋办吧!”

何栖云叫杨二狗站在石堆前,对他说道:“你就捋着这条直线往前走,中途遇到树啥的也不要拐弯,走一百步停下来向左拐,再走一百步停下来别动。”杨二狗依言数着步子向前去了。何栖云又叫来另一个土匪,用罗经测了一下位置,叫他沿另一个方向穿行两百步,然后再向右拐行两百步。这两人都迈步走了之后,何栖云本人也飞奔过去,待他们立住脚步之时,何栖云从杨二狗走到那名土匪那里,他默默数了一下步数,一共是二百又七步。二百零七除以三得六十九,则最终的位置应该距离杨二狗六十九步。

何栖云走到那里,见那个位置上有一棵枯朽的老树,仍然立着并未倒塌。他用指节轻叩树干,里面发出了空洞的回声,这里面一定有货!何栖云大喜过望,招呼了一声:“在这里了!”众土匪都围拢了过来,董承金用手撑住树干轻轻摇晃了两下,发现树干下端竟然是可以活动的,他略一用力,那树冠竟然向旁栽倒,现出了下面一个油布盖好的鼓堆来。原来古月月他们不知从哪里移来一棵空心死树摆在了这里,却将烟土藏在了下面。杨二狗道:“这下总算找着东西啦!”他得意忘形之下,伸手便要去掀油纸,不料手背一疼,却是被董承金拿枪托给敲了一下。董承金厉喝道:“这下面有机关,不要乱动!”

杨二狗这才注意到这油纸上有一个不规则形状的鼓起,董承金找来根木棍,小心翼翼地挑去油纸,大家看到黑乎乎的烟土上面居然有一个自制的简易夹子,夹子中间的铁柱上缠着几圈细铁丝,两端则是两排锋利的钢齿,中间有一细线相连,董承金拿木棍扒拉了那细线一下,夹子立刻跳起并紧紧咬住木棍。虽然这夹子做工简陋,但威力着实不小,钢齿双向咬入木棍足有半寸来深。可以想见,如果杨二狗冒冒失失地伸手去拿,至少也是一条胳膊不保。杨二狗在旁吐吐舌头不做声了。

董承金抓起一把烟土验看了一下成色,又伸出舌尖舔了一下,对大伙儿说道:“没错,是和昨天归库的同一批。”他又大致估量了一下烟土的分量:“嗯,四担烟土都在这里了。现在咱们分开来,每个人都背一点,回去之后再核对一下。”何栖云心中隐隐觉得不妥,万一有人趁机私藏起来怎么办?这时却见董承金从背上取下汉阳造,他对众人道:“我这拐子是六斤五两沉(注:当时一斤为十六两),可以用拐子称出分量。”他找来一根硬木棍,先叉开拇指和中指在上面比了比,找出木棍的中点,然后在此拴上一根细绳。接着他将拐子绑在木棍的一端,又用油纸包了一包烟土拴在另一端。他用手提着细绳,却见拐子那端下沉,明显是烟土分量不够,再添了半把两端才恰好平衡。董承金连续称了三次,将三包递给同一个土匪让他背在背上:“这是十九斤的烟土。”就这样他如法炮制,最后每个人都分到了差不多重量的烟土。董承金将枪从木棍上解下来,重新背回背上,对大伙道:“走吧!”

因为背上背的分量不轻,所以大家回去比来的时候走得慢多了,还没等回到马鹿岗天已经全黑了。董承金知道这四担烟土价格不菲,自己这一行人千辛万苦地折腾一天,若是出点什么差错责任可就大了,所以他对大家伙说:“各位兄弟再辛苦一下,趁晚上天凉好赶路,到了四面梁再歇着,回去之后大掌柜人人有赏!”关二愣子也道:“大伙儿都听棚炮头的,脚丫子都倒腾得快点!”海字棚的兄弟多数还是通情达理的,有两三个刺头本待嚷嚷着要休息,但听关二愣子如此说法,他们碍于资历远不及关二愣子,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

一路上的辛苦不必细说,不过好歹挨到了四面梁。镇八方本来早已睡下,听到通报后披件衣服就出来了,还将分管财物的粮台黄山屏也折腾起来,黄山屏在一旁忙着督导崽子们称量烟土重量,造册入库,董承金则向镇八方汇报起了这一路的见闻,重点说了土匪假扮大排队拦截的事。镇八方边听边连连点头,董承金从他脸上也看不出喜怒。他汇报完之后,镇八方突然问道:“你觉得姓古的这次会低头服软还是继续硬抗?”董承金也摸不清他到底怎么想的,只好小心翼翼地道:“这家伙成天倒卖军火,路子很野,但他不可能不顾及他闺女的性命……”镇八方冷冷地道:“他顾不顾忌都没有用了,你们前脚刚走后脚我就将她赏赐给了弟兄们,大家都尝了尝鲜,也算我个人对兄弟们的一点补偿。她的头蹄五脏被我拿去祭奠炮头了。”

董承金没想到镇八方说到做到,为了报复古老板居然不惜打破他自己三令五申的规矩,而他手段的残忍更让董承金无语,董承金喃喃道:“这也太快了。”镇八方道:“这快什么?反正鲶鱼头也审不出什么来,一个她一个那男的,留着都浪费粮食,简直就是造粪的机器,不如杀了干净。不过古老板还不知道这事儿,我打算再好好利用一下。”董承金对此也无法再置褒贬,镇八方一向乾纲独断,他不过是一个刚刚提上来的棚炮头,哪轮得到上来提意见?于是只好诺诺而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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