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溪:威爾遜鏡頭裡的傳奇驛鎮

四川发现 | 清溪:威尔逊镜头里的传奇驿镇

封面新聞記者 李貴平 文圖

“清風雅雨建昌月”這則諺語,把漢源縣清溪鎮的“古城勁風”、雅安的“橋頭煙雨”、西昌的“如盤明月”這三大自然奇觀,銘刻在古道背夫和過往商賈的記憶裡。

清溪鎮,是一個建在風口上的古鎮,曾經是茶馬古道和南方絲綢之路上的驛站。唐宋至清雍正時期這900多年,漢源都是州府所在地,古稱黎州。作為旄牛道的門戶,清溪古鎮既是過往馬幫歇息、補償給養的必經地,又是躲避蠻煙瘴雨、毒蟲兵匪的好場所。

從雅安出發的茶馬古道,需要翻越大相嶺去往康定。令人談虎色變的大相嶺,就是今人說的泥巴山。大相嶺陡峭奇崛,從前沒有修通雅安到漢源的公路,很少有馬幫走過,也根本走不了,只有靠背夫背運。背夫要一直揹著貨物翻過大相嶺,下山後的第一個鎮子就是清溪鎮。

從邊茶運輸路線來說,雅安名山、天全、滎經一帶的南路邊茶,經常取此道西行經宜東、飛越關、化林坪通往康藏高原。這是千百年來川藏茶馬古道的一條熱門路線,非常有名,也非常難行。

今天的清溪,當然不再有這樣的歷史使命,背夫都老了、死了,客棧也都陳舊了、荒廢了,留下的只是記憶。鎮上居民過著悠然自得的生活。街上除了零星的副食品小店,幾乎看不到商業的痕跡,除非是趕場天,你甚至找不到一家可以充飢的餐館。

小鎮古樸、清爽,春天更美,曲徑通幽,花香四溢,十步之內,必有桃紅柳綠。粉嘟嘟的櫻桃花樹、梨花樹點綴在房前舍後,搖曳出一片片璀璨如月光般的白,直逼人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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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時風、漢時雨。清溪是個有歷史的地方,也是如今驢友們樂於戶外徒步的地方。他們說,這是一個讓人忘掉時間、又想起時間的地方。這個有1340多年曆史的小城,古貌依稀。古風猶存,腳下的路,由各色磚石鋪就,有新有舊。曾經商號林立、馬店繁盛的景象已成如煙往事,猶如一個紅顏褪盡的女人,眉梢間僅留著淡淡風韻。

有數百年曆史的北城門,仍是人們來往進出的通道。每天,騎摩托的小夥、趕牛的老農、提菜籃的農婦、打傘的姑娘、系紅領巾的孩子,全都從拱形門洞裡進進出出,將庸常生活壓縮成一幅風俗畫卷。城牆雜草叢生,牆面蒼老斑駁,門洞下的青石板路,早已被水泥石階替代。上了年紀的老人會說,其實在十多年前,門洞下都能看到許多“子窩”,“子窩”不是馬蹄踩出來的,而是一代代背夫在歇氣時用手頭的T字杖戳出來的。

北門外,舊時還有一座武侯祠,始建於三國時期,相傳由蜀國大將軍姜維為緬懷丞相諸葛武侯親自督造,後歷代維修,在千百年的變幻中雖已殘破頹廢,但恰似風雨中搖擺的古燈,雖微茫而不滅,讓人想起那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的諸葛武侯,令人肅然起敬。這座武侯祠,後毀於清朝末年的兵燹之中。

鎮南不遠處的山巒上,有一條七八公里長的茶馬古道舊址。這很難得,石梯、馬店、攔馬牆遺蹟均在。周遭野草叢生,荊棘遍地,地勢逶迤,伸向山崗。這裡平時人跡罕至,至少冷落了半個世紀。如今,鄉村旅遊搞得紅火,鎮裡花錢將這裡打造成一個景點,保留了原來遺址,也新修了一些土坯房、石梯、甬道等,還放置了一些過去背夫用過的篾條茶包。每到春天,當梨花開遍山嶺,花香追逐陽光,縣裡會搞些文化活動,找些美女讓她們穿上旗袍,邀請文人和攝影師來採風宣傳,山野頓時熱鬧起來。

所有的宣傳都離不開茶馬古道這個主題。的確,清溪當年的背夫們太有名了,他們一路跋涉,晚上到達這裡,放下沉重的茶包,吃一頓飯,再睡個覺,第二天又繼續趕路。古往今來,皆成習慣。

我去過兩次這個古道遺址,發現山上的風太大了,一陣接似一陣,嗚嗚吹個不停,好像有無數頭怪獸任性地出來鼓搗一番。山崗上的茅草、砂子、矮樹枝上的花朵,都在大風中落雪般飛旋,又撒落一地。很難想象,當年背夫是如何在負重兩三百斤的情況下,一步步跋涉而且隨時會被野風吹得東倒西歪。

清溪鎮保護最好的當數文廟。這裡,高大的“萬仞宮牆”色彩斑駁,仍有皇宮般氣勢。浮雕圖案中,狀元打馬遊街圖特別有趣——狀元固然喜氣洋洋,百官也形態各俱,惟妙惟肖。牆內古杉參天,斗拱重簷、琉璃碧瓦的大成殿,冠戴般的欞星門,還有滴水橋,泮池,禮樂亭,千年紫荊,百年丹桂,古銅香爐……文廟的書香氣息,傳遞著一個跟茶馬古道傳統相背離的世俗信息:娃娃們必須好好讀書,長大了才可能功成名就,造福桑梓,流芳百世,否則就只有一輩子下苦力、當背夫的命。

文廟裡屋簷下開了家茶園,本地每客3元,外客5元。桂花飄香或銀杏正黃的時候,居民都喜歡來這裡喝茶,這幾乎是一種約定俗成。他們懶洋洋躺著竹椅上,讓溫情的陽光發酵著自己的身心,一“泡”就是一整天。榕樹下,一位叫周鍾喜的八旬老人跟我們聊天說,他很小的時候,就跟父親在文廟外頭開了家不小的馬店,生意紅火,主要招待那些“出得起錢”的大商隊。

如今過了幾十年,周鍾喜腦子裡還常常浮現這樣的畫面:夕陽西下,天地蒼黃,從古道山灣處走來一隊馬幫,馬鈴聲破風而來。這時,坐在門前竹椅子上的爺爺一骨碌站起來,放下手裡的水煙筒兒,大聲安排店小二做好迎客準備。不過十來分鐘,夥計們就熟練地抬出騾馬草料,給石缸加滿飲馬的泉水,用大鍋燉好土豆排骨臘肉等,將熱騰騰的洗澡水用木桶裝好放在客房裡……趕馬人走近客棧,會看到兩層樓的瓦房上酒旗飄揚,大門上貼著一幅對聯:“關山難越誰為主,萍水相逢我做東。”有種賓至如歸的感覺,很舒服。

趕馬的漢子笑著跟主人家打招呼,他們把散發著汗臊味的羊皮褂和包袱丟給夥計,嘴裡大聲嚷嚷,接過茶碗兒咕咚咕咚地猛喝,樂滋滋地唱著小調兒,走進飄逸著酒香肉味的房屋裡。很快,屋子裡響起觥籌交錯聲音……

那個年代,由於運輸量的巨大和運程的遙遠,清溪鎮出現了很多馬幫(俗稱馬腳子),同時大批背夫(背二哥)也扎堆雲集。他們憑藉原始簡單的運輸工具和一身力氣,懷揣“東方不亮西方亮、西方不亮打遠仗”的希望,奔波於茶馬古道上養家餬口,猶如當年河北、山東人闖關東、西北人走西口一樣,求得基本的生存。當中,有不少人通過趕馬走貨發了些財,但更多人的日子卻過得艱辛。

楊茂群老人11歲時起就跟他父親在旄牛道上背茶包,對那段生活記憶猶新。他說:以前的背夫大多家裡窮得揭不開鍋,只好幹這種體力活兒,他們出發時,隨身攜帶一點玉米麵或饃饃,帶一點鹽巴和鹹菜,走到“么店子”(客棧),胡亂烤熱乾糧,要碗開水,潦草對付一頓。如果能買上一碗“豆泡子”(豆渣合著菜葉煮成的湯食),就很奢侈了。至於過夜,客店裡若是住滿,掌櫃的最多備一些“哨凳”(在地下鋪些草簾子、玉米葉子、幹穀草),讓背夫臨時作床鋪用。疲憊之極的背夫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橫七豎八躺一屋子,汗臭味和葉子菸味弄得烏煙瘴氣,連蚊子都嗆得不敢光臨。天麻麻亮,雞鳴三遍,有人吆喝一聲,大夥爬起來吃點東西,又背上貨包,迎著晨曦,踏上新的旅途。

1995年版《漢源縣誌》載,清溪鎮過去是個貨運集散地。以民國十年(1921)九月為例,這個彈丸小鎮每日容納了背夫、馬幫、行商七八百人次,騾馬上千匹。晚上用餐時段,大大小小的館子人聲鼎沸,店小二端著碗碟兒跑得滿頭大汗。喝酒猜拳聲音此起彼伏,劃破夜空;街道兩旁燈籠高掛,雜貨琳琅,人來人往。

四川发现 | 清溪:威尔逊镜头里的传奇驿镇

馬幫和背夫來到驛站,歇口氣兒後,留下當地人需要的生活物品如綢緞、布匹、香料、皮革等,而繼續把鹽、茶馱往西運走。“來的都是客,銅壺煮三江”,頻繁的貿易過程中,蜀人也吸收了大量中原及鄰國民俗文化理念。

從清溪向西翻山越嶺走60里路,就到了另一個重要驛站宜東鎮(泥頭)。過去很長一段時間,雅安幾乎所有的大茶號都在宜東開設了分號。由於歷史積澱和商業慣性,清末到民國,這裡形成的旅店、茶號、茶市、馬店、洋行、倉庫、兵營、商賈甚至比清溪還繁多。上世紀三四十年代,康定流傳著一句諺語:“背不完的宜東鎮,填不滿的康定城”,說明宜東貨運週轉之繁盛。

隨著上世紀五十年代中期川藏公路的修通,馬幫背夫的身影,逐漸從溝谷坡嶺間淡出。但這些跋涉者經年累月用“子窩”戳出的一個個石窩,卻把那段不平凡的歷史,銘刻在茶馬古道的山山水水間,銘刻在一代代人們的記憶中。

一百多年前,英國人威爾遜在中國西部拍了很多照片,其中有一張是清溪古鎮的全貌。照片上,這個有著美麗名字的古城座落在一個山間平壩上。四周有逶迤的城牆,城牆之內有縱橫的阡陌,有鱗次櫛比的屋宇,有屋舍儼然的書院,有焦慮的面孔和彎腰勞作的身影……那天上午,獵獵秋風吹拂在我的身上,如一根根芒刺提醒著我到了一個不尋常的地方,我慢慢走到當年威爾遜拍照的半山腰,試圖從他的照片中再讀出點什麼。威爾遜後來在他的日記裡說:四川清溪古鎮,是他見過的最具傳奇色彩的驛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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