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悅讀:文天祥千秋祭

美文悅讀:文天祥千秋祭

美文悅讀:文天祥千秋祭

【悅讀指津】

《文天祥千秋祭》是當代著名作家卞毓方“大散文”的代表之作,作者於文中多處運用誇張、比喻的手法,給予了文天祥的人格以高度肯定。

文天祥是我國曆史上著名的愛國名臣,他忠貞報國、誓死不屈的精神成為後世之榜樣。幾百年來,文天祥從來不乏仰慕者,歷來學者對他也頗多讚譽之詞,《文天祥千秋祭》就是卞毓方書寫文天祥精神的優秀作品,他以洋洋灑灑五千多字,通過對史實的運用和豐富的想象力,寫下了一篇動人心絃的大散文。

文章一共三部分。前面部分是引子,通過對比喻手法的運用間接塑造了一個高大的文天祥形象,並藉以引出下文。“怦然令我心跳的,是他已活了七百六十歲。七個多世紀,一個不朽的生命,從南宋跨元、明、清、民國昂昂而來,並將踏著無窮的歲月凜凜而去……當他死時,不,當他走向永生,九州百姓的精神疆域,陡地豎起了又一根立柱,雖共工也觸不倒的擎天玉柱。”

文章的中間部分寫文天祥被羈押之後,元政府對他的幾次勸降,不僅正面表現了文天祥視死如歸的品格,也從側面體現了文天祥的投降對元朝政府統治江南的重要性。“在北地,考驗他的人格的,是比殺頭更嚴峻的誘降。誘降決無刀光劍影,卻能戕滅一個人的靈魂。但見,各種身份的說客輪番登門……”

文章的後面部分則集中描述了文天祥創作五言律詩……”在歷史上,文天祥被俘後自殺未成便忍辱活了下來,但他活著不是為了殘喘性命,而是為了完成使命,而他的使命便是創作《正氣歌》。

卞毓方,男,1944年生於江蘇。畢業於北京大學東語系日語專業和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國際新聞系專業,文學碩士。社會活動家,教授,作家,長期從事新聞工作。1991年加入中國作家協會,1995年以來致力於散文創作。他的作品或如天馬行空、大氣遊虹,或如清風出袖、明月入懷,其風格如黃鐘大呂,熔神奇、瑰麗、嶙峋於一爐,長歌當嘯,獨樹一幟,頗受讀者喜愛。

美文悅讀:文天祥千秋祭

文天祥千秋祭

卞毓方

怦然令我心跳的,是他已活了七百六十歲。七個多世紀,一個不朽的生命,從南宋跨元、明、清、民國昂昂而來,並將踏著無窮的歲月凜凜而去。他生於公元一二三六年。當他生時,“直把杭州作汴州”的臨安朝廷,已經危在旦夕,人們指望他能挽狂瀾於既倒,扶大廈之將傾,然而,畢竟“獨柱擎天力弗支”,終其一生,他沒能,也無法延續趙宋王朝的社稷。他就在四十七歲那年化作啼鵑去了。當他死時,不,當他走向永生,九州百姓的精神疆域,陡地豎起了又一根立柱,雖共工也觸不倒的擎天玉柱。

他是狀元出身,筆力當然雄健,生平留下的煌煌筆墨,正不知有凡幾。只是,真正配得上他七百六十歲生命的,則首推他在零丁洋上的浩歌。那是公元一二七九年,農曆正月,他已兵敗被俘,恰值英雄末路,在元軍的押解下,雲愁霧慘地顛簸在崖山海面。如墨的海浪呵,你傾翻了宋朝的龍廷,你噬碎了孤臣的赤心。此一去,“百年落落生涯盡,萬里遙遙行役苦。”“以身殉道不苟生,道在光明照千古。”無一絲一毫的張惶,在這生與死的關頭,他坦然選擇了與國家民族共存亡。但見,一腔忠烈,由胸中長嘯而出,落紙,化作了黃鐘大呂的絕響。這就是那首光射千古的七律《過零丁洋》:“辛苦遭逢起一經,干戈寥落四周星。山河破碎風拋絮,身世飄搖雨打萍。惶恐灘頭說惶恐,零丁洋裡嘆零丁。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假如文天祥在這時候就死去,結局又會怎樣?毫無疑問,他是可以永生的了。南宋遺民清楚這一點。所以,他的戰友,廬陵人王炎午,才在他被押往北方的途中,張貼了數十份《生祭文丞相文》,疾呼:“大丞相可死矣!”敦促他捨身取義,保全大節。他自己又何償不明白這一點。因此,一路上才又是服毒,又是絕食,自謂“惟可死,不可生”。然而,且慢─—打量歷史,我們只能作這般理解─—日月還要從他的生命攝取更多的光華;社會還要從他的精神吸收更多的鈣質;盤古氏留下的那柄板斧,需要新的磨刀石;長江和黃河,渴求更壯美的音符。一句話,他的使命還沒有結束。於是,同年十月,他就在一種求死不得、欲逃又不能的狀態下抵達元大都燕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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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北地,考驗他的人格的,是比殺頭更嚴峻的誘降。誘降決無刀光劍影,卻能戕滅一個人的靈魂。但見,各種身分的說客輪番登門,留夢炎,就是元人打出的第一張“王牌”。

留夢炎是誰?此公不是凡人。想當初,他和文天祥,曾同為南宋的狀元宰相。然而,兩人位同志不同,就是這個留大宰相,早在公元一二七五年的臨安保衛戰中,就夥同權奸陳宜中,暗裡策劃降元。為此,他極力干擾文天祥率軍馳衛,而後又棄城、棄職逃跑。待到臨安淪陷,他又拿家鄉衢州作獻禮,搖身變成元朝的廷臣。 

留夢炎一見文天祥,就迫不及待地推銷他的不倒翁哲學。他說:“信國公啊,今日大宋已滅,恭帝廢,二帝崩,天下已盡歸元朝,你一人苦苦堅持,又頂得了什麼用呢?那草木,誠然還是趙家的草木,那日月,卻已經是忽必烈大汗的日月了。”

天祥轉過身去,只給他一個冷背。真的,你讓葵藿如何與狗尾巴草對話?你讓鐵石如何與穢土論堅?留夢炎之流的後人對乃祖的投降哲學又有發揮,最形象,最直白的是“有奶便是娘”。豈知這種“奶”裡缺乏鈣質,他們的骨頭永遠不得發育。此輩精神侏儒,哪裡識得文天祥的“千年滄海上,精衛是吾魂!”哪裡配聞他的“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不識相的留夢炎仍然搖唇鼓舌,聒噪不已。天祥不禁怒火中燒,他霍然轉身,戟指著留夢炎痛罵:“你今天來,就是給我指這條出路的嗎?你這個賣國賣祖賣身的奸賊!你,身為大宋重臣而賣宋,可是賣國?身為衢州百姓而賣衢州,可是賣祖?身為漢人而賣漢節,可是賣身?……”

“你、你、你──,老夫本是一番好意,你不聽也罷,憑什麼要血口噴人?”留夢炎饒是厚臉昧心,也擱不住文天祥這一番揭底剝皮,當下臉上紅白亂竄,低頭鼠竄而去。

九歲的趙顯,堪稱是元人手裡那種不帶引號的王牌。這位南宋的小恭帝,國隆的日子沒有趕上,國破的日子似乎也不覺得太痛苦。同是亡國廢帝,南唐後主李煜的依戀:“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雕闌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只怕他是既不識夢尋,也不懂悲懷。元人想到了槓桿原理,想著廢物利用,比如,現在就讓他以舊主子的身份,出面勸說文天祥歸順。古話說一物降一物,你文天祥不是最講忠君嗎!那麼你看,這會兒是誰來了?

文天祥料到元人會有這一著,怕的也就是這一著。因此,思想上早作好了準備。他沒等趙顯走上會同館的臺階,趕緊跨出門檻,來個先發制人。但見他搶前數步,擋住趙顯,然後南向而跪,口呼“臣文天祥參見聖駕”,隨即放聲痛哭。小皇帝被這突如其來的哭聲鬧懵了,傻乎乎地站在那裡,說不出一句話。

天祥這一場大哭,本是策略,旨在讓故恭帝無從開口。但他哭著哭著,想到今日幼主為人所制,竟不自知,而自己和千萬忠臣義士浴血疆場,抵死搏戰,還不就是為了保衛趙宋江山!一時心中湧上萬般酸楚,不由動了真情,遂跪地不起,長哭不已,並且一迭聲地泣呼:“聖駕請回!”

趙顯這邊慌了手腳,越聽哭聲心裡越發毛,早把元人教給的言語,忘了個一乾二淨。少頃,又擱不住文天祥的一再催促,便樂得說聲“拜拜”,轉身回頭,轔轔絕塵而去。

勸降招安活動並沒有就此止步。這就要談到元世祖忽必烈,──也就是那位一代天驕成吉思汗的孫子。憑心而論,忽必烈也稱得上是一代梟雄,他不僅識得彎弓射大雕,還盡懂得治理天下。且說眼前,他就深知接管漢室,光憑蒙人的力量,是不能暢達無阻的,須得藉助漢人,實行“以漢治漢”才行。而在漢人中,最具號召力、影響力,因此也最能幫他鞏固統治秩序的,當數文天祥無疑。所以,天祥愈是不屈,他就愈想招安。留夢炎、趙顯兩番碰壁,這一次,他就轉派中書平章政事阿合馬上陣。

勝利者多的是淫威。此時不耍威風,更待何時!阿合馬在一干僚臣的簇擁下,趾高氣揚地來到會同館正廳,著人傳文天祥。

一會,文天祥從容步出。他雖然衣單形瘦,眉宇舉止仍不失大國之相的雍容。天祥站在廳內,以宋朝官禮向阿合馬行一長揖,隨後泰然入座。

阿合馬眯縫著眼打量文天祥,惡聲問:“姓文的,知道是誰在跟你講話嗎?”

天祥微微一笑:“聽人說,來的是宰相。”

“既知我是宰相,為什麼不下跪?!”

天祥揚得一揚眉:“我是南朝宰相,南朝宰相見北朝宰相,彼此彼此,哪有下跪之理?”

“嘿嘿!你既是南朝宰相,又怎麼到這兒來的呀!?”阿合馬抖抖朝服,晃晃珠冠,戲謔地發出一陣嚎笑。

天祥面如閒雲,待阿合馬笑夠了,笑不下去了,才盯住他的眼:

“老實告訴你,南朝要是早用我為宰相,你們一定打不到南方去,我們也不會落到這個地步!”

阿合馬先是被天祥盯出一陣寒顫,接著又被他的回答激得腦羞成怒,無奈辭拙,找不出話來反駁。試想,大草原的馬背上摔打出來的將軍,總共才讀過幾行書,論說理,哪裡是江南士子的對手。何況他今天面臨的又是徹底陌生的語言和行為系統!阿合馬沒了轍,只好拋出殺手鐧:

“老子不跟你鬥嘴皮。你要曉得,你的性命,可是捏在老子的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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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又顯出了阿合馬的淺陋。像文天祥這樣的一代奇男,是殺頭所能嚇趴的嗎?!豈不知“高人名若浼,烈士死如歸!”文天祥固然無法預見,七百年後有個叫毛澤東的,把太史公司馬遷“人固有一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的箴言,定音為人品人格的最高層次。不過,他在縲紲之中,倒是常拿了這幾句詩勉勵自己:“千年成敗俱塵土,消得人間說丈夫。”“一死鴻毛或泰山,之輕之重安所處!”

天祥聽罷阿合馬的恫嚇,果然昂首挺胸,一臉不屑:“要殺便殺,說什麼捏在你的掌心不掌心!”

消息反饋給忽必烈。這位元朝的開山始祖,眼見誘導不成,威逼也無效,但他仍不死心。這就見出了他的目力,一代政治家的戰略巨眼。同時也折射出一個饒有深意的現象:在人類的發展史上,在權力的高地,往往是那些敵對派別的首領,也就是對峙的雙峰,才更為了解,更為識得對方的價值。

忽必烈們心生一計,下令將文天祥栲上長枷,送入兵馬司囚禁。為了耗蝕文天祥的銳氣,消磨他的精神,還規定不準帶一僕一役,日常做飯、燒茶、洗衣,乃至打掃園林,都要他自己動手。

一月後,他們估計文天祥肯定經受不了這番折辱,想必已經回心轉意,於是讓丞相孛羅親自出馬,伺機渡文天祥投誠。

歷史記載這一日天寒地凍,漫空飛雪。文天祥隨獄卒來到樞密院,他看到孛羅之外,還有平章張弘範,另有院判、籤院多人。天祥往廳堂中央一站,草草行了個長揖。通事(翻譯)喝道:

“跪下!”

天祥略一擺手:“你們北人講究下跪,我們南人講究作揖。我是南人,自然只行南禮。”

孛羅聽通事譯完,氣得亂髭倒豎。他吸取了阿合馬的教訓,決定先來個下馬威。於是喝令將文天祥強行按跪。幾名侍衛一擁而上,又拖又拽又按又壓,強迫文天祥屈膝。奈何強按不是真跪,天祥仍奮力抬起頭,雙目射出凜凜的威光。

孛羅冷笑:“文天祥,你現在還有什麼話要說的呀?”

“天下事有興有廢,自古帝王將相,因國破而遭殺身之禍的,哪一代沒有?”天祥亢聲說,“我今日忠於大宋王朝,淪為階下囚,只求速死。”

孛羅追問:“就這些,再沒別的了嗎?”

天祥正色:“我是宋朝宰相,國破,論職務唯有一死,戰敗被俘,按法律也唯有一死,還有什麼其它可講的!”

“你說天下事有興有廢,我問你,從盤古到咱今天,一共有過多少帝王呀?”孛羅搖晃著腦瓜,擺出一副蠻有學問的樣子。

“莫名其妙!”天祥露出無限蔑視,“一部煌煌十七史,你讓我從哪裡說起呀?我今天又不是來赴博學宏詞科,哪有功夫陪你閒扯!”

孛羅這才想到有點文不對題。但他是丞相,且負有勸降重任,所以不得不強自鎮定。隨後又挖空心思,多方詰難,企圖從根本上摧毀文天祥的自尊,以便乘隙誘歸。也真是,整個江山都已姓元不姓宋了,你一個文天祥,還倔強個什麼?這當口,只要文天祥的膝蓋稍微那麼一彎,立馬就可以獲得高官厚祿。奈何,奈何他的膝蓋天生就不會向敵人彎曲。“亦知戛戛楚囚難,無奈天生一寸丹!”“忠肝義膽不可狀,要與人間留好樣!”文天祥打定主意就是誓死不降。孛羅忍受不了這種刺激,終於又歸於了阿合馬一路。他站起身,一掌掃落案上的杯盞,歇斯底里地狂吼:

“文天祥!你一味想死,我偏不叫你就死!我要囚禁你,讓你求死不能,求生不得!”

天祥哈哈一笑,從留夢炎到趙顯到阿合馬到孛羅,已足以讓他看出元朝統治者的黔驢技窮。他仰得一仰頭,運氣丹田,聲震屋瓦:

“文某取義而死,死且不懼,你囚禁又能把我怎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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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長的囚禁生涯開始了。

站在文明文化的角度看,這是人類的一場災難。一個死去七百年猶然光芒四射的人物,一個再過七百年將依然如鑽石般璀燦的人物,當年,他生命的巔峰狀態,卻是被狹小的土牢所扼殺,窒息。且慢,正是站在文明文化的角度看,這又是人類的一大驕傲。迄南宋以來,不,迄有史以來,東方愛國主義聖壇上一副最具典型價值的人格,恰恰是在元大都兵馬司的煉獄裡豐盈,完滿。

說到文天祥的崇高人格,我們不能不想到他那些撼天地、懾鬼神的詩篇。請允許我在此將筆稍微拐一下。縱觀世界文學史,最為悲壯、高亢的詩文,往往是在人生最激烈、慘痛的漩渦裡分娩。因為寫它的不是筆,是生命的孤注一擲。這方面,中國的例子讀者都很熟悉,就不舉了。國外太大,姑且畫一個小圈子,限定在文天祥同一時代。我想到意大利的世界級詩人但丁,他那在歐洲文學史上具有劃時代意義的《神曲》,便是在流亡生活最苦難的階段孕育。圈子還可以再畫小,比如威尼斯旅行家,僅僅早文天祥四年到達燕京的馬可.波羅, 日後也是在熱那亞的監獄裡,口述他那部蜚聲世界的遊記。本文前面提到的太史公司馬遷和南唐後主李煜,亦無例外,他二人分別是在刑餘和亡國之後,才寫下可歌可泣的力作。觀照文天祥,情形也是如此。在他傳世的詩文中,最為撼人心魄的,我認為有兩篇。其一,就是前文提到的《過零丁洋》;其二,則是在囚禁中寫下的《正氣歌》。

你想知道《正氣歌》的創作過程嗎?應該說,文天祥早就在醞釀、構思了。滂沛在歌中的,是他自幼信奉的民族大義;呼嘯在歌中的,是他九死一生的文諫武戰;最後,催生這支歌的,則是他的寧死不屈的堅貞,以及在土牢裡遭受的種種惡濁之氣的挑戰。何為惡濁之氣?關押文天祥的牢房,是一處狹窄,陰暗的土室,每當夏秋,外有烈日蒸曬,暴雨浸淫,內有爐火炙烤,加之朽木、黴米、腐土、垃圾,聯合進攻,空氣是壞得不能再壞的了。這時候的文天祥,愈加顯出了他一腔凜然沛然浩然的正氣,在常人難以忍受的惡劣環境裡,照舊坐歌起吟,從容不迫。他把這些惡濁之氣,總結為“水、土、白、火、米、人、穢”七種,並向天地宣稱:“彼氣有七,吾氣有一,以一亂七,吾何患焉!”──這就激發了他一生中最為高昂的《正氣歌》。

讓我們把鏡頭搖到公元一二八一年夏末的一個晚上。那天,牢房裡苦熱難耐,天祥無法入睡,他翻身坐起,點起案上的油燈,信手抽出幾篇詩稿吟哦。漸漸地,他忘記了酷熱,忘記了瀰漫在周圍的惡氣濁氣,彷彿又回到了“夜夜夢伊呂”的少年時代,又成了青年及第、雄心萬丈的狀元郎,又在上書直諫、痛斥奸佞,倡言改革,又在灑血攘袂,出生入死,慷慨悲歌……這時,天空中亮起了金鞭形的閃電,隨後又傳來了隱隱的雷聲,天祥的心旌突然分外搖動起來。他一躍而起,攤開紙墨,提起筆,懸腕直書:

“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

下則為河嶽,上則為日星。

於人曰浩然,沛乎塞蒼冥。

皇路當清夷,含和吐明庭。”

文天祥駐筆片刻,凝神思索。他想到自幼熟讀的前朝英烈:春秋的齊太史、晉董狐,戰國的張良,漢代的蘇武,三國的嚴顏、管寧、諸葛亮,晉代的嵇紹、祖逖,唐代的張巡、顏杲卿、段秀實,他覺得天地間的正氣正是充塞、洋溢在這十二位先賢的身上,並由他們的行為而光照日月。歷史千百次地昭示,千百次啊:一旦兩種健康、健全的人格走碰頭,就好比兩股湧浪,在大洋上相激,又好比兩顆基本粒子,在高能狀態下相撞,誰又能精確估出它所蘊藏的能量!又一道閃電在

空中劃過,瞬間將土牢照得如同白晝,文天祥秉筆書下:

“時窮節乃見,一一垂丹青。 

在齊太史簡,在晉董狐筆,

在秦張良椎,在漢蘇武節……”

一串霹靂在天空炸響,風吹得燈光不住搖曳,文天祥的身影被投射到牆壁上,幻化成各種高大的形狀,他繼續俯身狂書:

“是氣所磅礴,凜烈萬古存;

當其貫日月,生死安足論。

地維賴以立,天柱賴以尊;

三綱實繫命,道義為之根……”

室外,突至的雨點開始鞭抽大地。室內,天祥前額也可見汗淋如雨。然而,他顧不得擦拭,只是一個勁地筆走龍蛇。強風吹開了牢門,散亂了他的頭髮,鼓盪起他的衣衫,將案上的的詩稿吹得滿屋飄飛,他兀自目運神光,渾然不覺。天地間的正氣、先賢們的正氣彷彿已經流轉灌注到了他的四肢百骸、關關節節!

啊啊,古今的無窮雄文寶典,在這兒都要黯然失色。這不是尋常詩文,這是中華民族的慷慨呼嘯。民族精魂在歷史發展的緊要關頭,常常要推出一些人來為社會立言。有時它是借屈原之口朗吟“哀民生之多艱”,有時它是借霍去病之口朗吟“匈奴未滅,何以家為!”這一次,便是借文天祥之口朗吟《正氣歌》。歌之臨空,則化為虹霓;歌之墜地,則凝作金石。五嶽千山因了這支歌,而更增其高;北斗七星因了這支歌,而益顯其明;前朝仁人因了這支歌,而大放光彩;後代志士因了這支歌,而脊樑愈挺。至此,文天祥是可以“求仁得仁”、從容捐軀的了,他已完成在塵世的使命,即將跨入輝煌的天國。

“哲人日已遠,典型在夙昔。

風簷展書讀,古道照顏色。”

寫完最後四句,文天祥擲筆長嘯。室外,滂沱大雨裂天而下,夾雜著摧枯拉朽的電閃雷鳴,天空大地似乎將要崩裂交合了。天祥凝立不動,身形儼如一尊山嶽!

1995年9月一稿 1996年6月二稿

美文悅讀:文天祥千秋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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