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男版“万人迷”:人人都爱的他,却一生坎坷(上)

他们最好的时光

人人都爱秦少游。

秦观,字少游,自出道起,其文赋就被苏东坡夸为有屈、

宋之才,诗词则有王安石赞曰:“清新婉丽,鲍、谢似之。”可与鲍照、谢朓相比,这在唐宋时期是极高评价了。直率的黄庭坚更不嫌溢美:“国士无双。”少游之美名,遂四海沸扬。

少游老家在江苏高邮,父祖为小官,十五岁时父亲去世,家境变差,仍读书不辍,特好钻研兵法,锐气飞扬的年轻人,专爱指点江山。成年后娶妻徐氏,是家乡一位富商之女。老丈

人不差钱,就想找个书香门第结亲家,少游的经济因此宽裕了 些,可以专心备考。可惜,自29 岁开始,接连两次都没考中进 士。这中间的缘由,时也,运也,且不说了。

秦少游可不是迂腐的人,他痛定思痛,决定另辟蹊径。就是找人举荐,这是唐宋科举公开的秘密。秦少游之所以为秦少

游,是他自信满满,竟然直奔文豪苏轼而去。苏轼一读这陌生毛头小子的文章,拍案称绝。只可惜他当时还在政治上的落难期,便写信向虽退居二线,但仍是当政新党精神领袖的王安石力荐,同时又力劝少游:以你之才,千万不要放弃啊!

流年大吉,这一次,他果然高中了进士。三十六岁,为时未晚,又恰恰赶上好时光,第二年就是太皇太后听政,司马光上台,日月变新天,苏东坡躬逢其盛,数月内官职扶摇而上,大得重用,不忘了拉一把秦观,遂任秘书省正字,兼国史院编修官,预修《神宗实录》,与黄庭坚、晁补之、张耒并称“苏门四学士”。

北宋男版“万人迷”:人人都爱的他,却一生坎坷(上)

这是他们最好的时光。大家都在京城,春风得意,友朋相呼,成就文坛盛景:“一文一诗出,人争传诵之,纸价为贵。”只有秦观,有时候不太开心。为啥呢?他是苏轼的死党嘛,死党者,心性相投也。很不幸,苏轼那不合时宜的毛病,他也有,两人站在朝堂上,慷慨陈词,活似并列的一对笨蛋。

他认为,王安石的变法有可取之处,只是执行方式不对,才事与愿违。司马光废尽新法,实在矫枉过正。然后,他又提出自己的一揽子改革方案,完全不理会当今执政者—太皇太后,平生最恨变祖宗家法。 把新党赶出朝廷的元祐党人,今之“君子”们,上台后, 又成三派:洛、蜀、朔,以政见乃至个人品味不同,互相攻伐起来。三党分别以党魁籍贯命名,苏东坡先生便算蜀党领袖。秦少游“旧党”的帽子刚沾光戴上,现在又义不容辞地被划进了蜀党。

有了新党争,秦少游这个官当得也不安稳,时不时被人下个绊子,告他行为不检,品质败坏之类—他也是,烟花巷跑得太勤了吧,事后还要写词留念,为大臣的私德是差了些。

他又缺钱花。京城居大不易,搬进东京城,日常花费肯定要上去,家口又多,竟然落到向人诉苦:全家近来几天都喝稀饭——话虽如此,北宋官员俸禄为历代最丰,外加各种补贴,夫人又是富家女,好歹带点娘家钱来吧!少游你竟然能穷成这样为哪般?

说起来都是些屑细烦恼,大局还是好的,可人生意气消磨,不也就在这虫啮之中么?随年岁增长,秦少游是一天比一天落寞,更“纵情不检”了。直到哲宗亲政,绍圣元年开始,朝廷再次大清洗,他被当成旧党之一员,赶出了京城,开始了贬谪之旅。

有句话叫祸不单行。人倒霉,就会一路倒霉。还有句话叫“对待敌人要像秋风扫落叶般无情”。现在秦少游就是一片倒霉的秋叶,先贬杭州,未至再贬处州,处州又添新罪数桩,改郴州、横州、雷州……离京城越来越远,路途越来越艰险,一直赶到了传说中的“死地”岭南。

政坛上讲究痛打落水狗,打不死,也要整得你灰心丧志,肚皮朝上。这次是亲朋好友齐落难,一片愁云惨雾中,秦少游的悲苦,却又更深些。和苏轼、黄庭坚等朋友相比,他缺少斗争的经验,亦少有苦中作乐的豁达。不太会在人生困境中自我排解,反而有点钻牛角尖的性格。

后半生基本上在贬谪中度过,这种日子,于这风流狂荡又志存高远的才子,他受得了吗?他怎么受得了的?

北宋男版“万人迷”:人人都爱的他,却一生坎坷(上)

古之伤心人

踏莎行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

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

这首词写于贬地郴州。少游死后,苏东坡将自己最激赏的末二句写在扇面上,反复吟叹,伤感地说:“少游已矣,虽万人何赎?”东坡说这话时刚从海南回来,离自己的溘然长逝之日,也就一年时间了。时间真是让人凄怆。第一次见到秦观,他还是风华正茂、漂亮高大的一个帅哥。东坡自己,也才中年。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也提到它:“少游词境最为凄婉,至‘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则变而凄厉矣。”

这是少游内心世界的一次大崩溃。笼罩在痛苦绝望中,望不见前程,看不到退路。从凄婉变为凄厉,作不祥之音。

王国维又说:秦观词作的好处,在于能以境胜,把自己的心情移到景物上,创造“有我之境”。《蒿庵词话》中也说:“他人之词,词才也。少游之词,词心也。得之于内,不可以传。”

词境通常由外物而感心。在秦观这里,境却源于内心感染,是心给外物蒙上了迷离诸色。他用他那颗敏感而伤痛的心,以横溢的才华,创造了一个独有的美学空间。如果具象化,可以用他的一句词来代表:“飞红万点愁如海”,细雨落花非常温柔,寒意却慢慢渗进骨头里,感觉到了酸楚时已无可挽回。

他的词,被评论者戏称“女郎词”。所谓女郎,不仅在于文体的纤丽,更在于情感特质。他的词,没有传统男性气质的进取、豪迈、豁达,有的是女性的自闭、自怜、幽微。即使放他在锦绣成堆,红粉成行的盛时乐事里,他仍然会时不时“怆然暗惊”。何况还在逆境!

当时,少游刚被流放到湖南郴州,他心里很明白,对手不会就此罢休,必会赶尽杀绝—这倒不是少游政治头脑有多好,实在是,他的敏感,不仅在文学上,还在于他对世态人情的污秽处,也有超强直觉。这个人,好事怎么也猜不到,但凡坏事,一说就灵,天生乌鸦嘴。

他的敏锐、他的直觉,逼迫着他,刺痛着他,把他往悲剧的氛围里赶,这是他的天才,也是他与生俱来的不幸,成就他的文学才华,却带走了他的快乐。

眼前是惨淡的现实:雾浓,月暗,传说中的桃源也无处寻,这是政局的隐喻,更是心境的写照。什么都看不到,没有半点希望。怎么禁受得了孤身在客馆里,这丝丝袭来无处可避又深

入骨髓的春寒呢?一个“闭”字,极显环境之沉闷,更暴露了内心的危机—这是因对外界极度恐惧而引发的自闭。

沉重心理压力之下,杜鹃偏又叫了,一直叫到夜幕低垂。

北宋男版“万人迷”:人人都爱的他,却一生坎坷(上)

有个插曲,据说,黄庭坚读到“杜鹃声里斜阳暮”一句,说,既有“斜阳”,又用“暮”字,字面犯重了。提笔要把“斜阳”改成“帘栊”。秦观的女婿,黄庭坚的学生范温,小心翼翼替丈人辩护:“既然是‘孤馆闭春寒’,那门是关的,现场好像不存在帘栊这东西吧?”黄庭坚答:“就说有也没关系嘛!”

范温一听,满脸黑线,只觉脑后有小乌鸦数只飞过。不过还好,由于他的力请,黄庭坚亦觉此处炼字太难,罢手了。

范温的想法是:“此词本摹写牢落之状,若曰帘栊,恐损初意。”说得很对,不愧秦家女婿。诗词本忌字意重叠,但少游此时此境,有此一叠,却更传神。且细看你会发现:斜阳,是日还未全落时,有霞光返照;暮,则是太阳已失,将进入黑夜前的那昏暗时刻。有时间推进,有景色更替。这层层推深的惨淡意境,加上去声韵脚带来吟诵时的短促急迫感,体现出光阴速变,一身无依的焦灼,杜鹃的啼血声,更把绝望渲染到极致。

在这孤馆里,还不断收到亲友寄赠。远道传来的温暖,总该让情绪变好一点吧?于秦观,却更添离愁与客恨。他是典型的悲观主义者,“只剩半杯水”主义,把恨事砌成墙,垒成屋,关自己在里面。

最后是为苏轼激赏的两句,也是少游日暮途穷,由苦恨变为痴绝的两句。郴江之水绕着郴山流,山水相依,多幸运的事情啊,为什么还要流走呢?就这样头也不回地流下潇湘,却又是为了谁?

最缠绵的情话,总是废话,最好的诗句,也常近于废话。少游的这两句,问山问水,问得莫名其妙,天真无比,读来却不觉得可笑,只有同情:连江水都不理睬他这个倒霉的人啊!

《宋史》中对秦观的评价是:“少豪隽……强志盛气,好大而见奇,读兵家书与己意合。”如果读其诗词,那实在和人对不上号的。不过,人生本就多侧面,一个人的个性和处事态度,也会随着阅历不停变化。

一面,他是想建功立业,兼济天下的传统儒臣,另一面,他是多愁善感,心细如发的天才诗人。济世的儒家心胸,是后天教化所得,而敏感的诗人气质,来自天赋。这是少游的表层人格与深层人格。顺境时,表层人格占上风,是儒者。碰到逆境,深层人格就开始发动,一变为诗人。

可见“清词丽句”,与“强志盛气”并无实际矛盾。而“强志盛气,好大而见奇”—你知道,年轻时代的志向,往往算不得数的。那时候大家都差不多,胸怀天下,目中无人,真正要把志向落到实处,一是本人真实才能,二是机遇,三是耐心与意志。对于少游这样人们眼里的“国士无双”,当机遇不来,便是考验意志的时候了。

意志,不仅意味着逆境中的坚持,还包括不得已时的放弃。

少游不行,第一次科举未中,便气得大病,差点英年早逝了。上策论而无果,就大发衰音,放浪形骸,白白地授他人话柄,又弄得自己抑郁。

北宋男版“万人迷”:人人都爱的他,却一生坎坷(上)

“好大”,则可能放空,“见奇”,又会无意间忽略世间平常事理,历来才大心大的人们,勇往直前的路途上,都会不期然遇见这些陷阱。

有人说,少游是“古之伤心人也”。所谓伤心者,是至情至性的人,直觉到生命最深处的痛楚无常,而在现世不得安宁。

正所谓“情深不寿,强极则辱”。这样的人,却有一种好处,与他交往起来,不见城府,推开门,只有一庭皓月,照着那颗赤裸裸的心。他性子倔,脾气急;他小心眼,不听劝;他太好色,太浪荡,他有好多叫人恼火的破毛病……

怎样都好,你是他的朋友,你就会深爱他,是他的话,一切破毛病都可以原谅。越是艺术感悟力强的人越喜欢他,因为他的诗词,他的人,让你看到了这浊恶人世里那些转瞬即逝的美,美景、美人、美的心灵,霁月难逢,彩云易散,他一边拼命挽留,一边为这不可能的任务而恸哭。那哭泣声,只有同样通透的灵魂,才能听得清楚。

少游的花儿

倘若老天能够给秦少游多些时间,其实,这位伤心人也能在捱过风霜后,变得坚韧一点,快乐一点。

那时,他谪居广西横州。这地方是落后,炎热多瘴。可风景很好啊,人民热情单纯,个个仰慕秦七学士的大名。他自己也明白:“鱼稻有如淮右,溪山婉如江南,自是迁臣多病,非关此地烟岚。”终归还是一个“放不下”作祟。

《醉乡春》,可以表达他在此地,霎时儿悲,霎时儿喜的矛盾心情:

唤起一声人悄,衾冷梦寒窗晓;瘴雨过,海棠开,春色又添多少?

社瓮酿成微笑,半缺瘿瓢共舀;觉倾倒,急投床,醉乡广大人间小。

苦中夹杂着乐,乐中又生成着苦,避之不及的瘴雨,却也催生海棠娇艳,无边春色。少游此时对于人生的体味,比及当年,更深一层了。他已能够试着自我开解。年已半老的才子,混在手舞足蹈的村民中间,脸上浮着笑容,羡慕地观望着,和大家一起喝着酒,渐渐醉了,一头栽到床上睡倒,还是醉乡好啊!

醉乡广大人间小,是说人间太小,容不下他这个人这颗心;还是说,喝醉了以后,那些凡世的忧苦纷扰都变小了?

千年之后,读到少游的这阕词,还是忍不住既怜且喜,想要过去替他盖件衣服,让他在醉乡中睡得更安稳些。

“其淡语皆有味,浅语皆有致。”直觉强过逻辑,痛感无视理性,所以淡语浅语,都能动人。

李清照则说:“专主情致,而少故实,譬如贫家美女,虽极妍丽丰逸,而终乏富贵态。”也对,秦少游是不雍容华贵的,贫家美女的丽色天成,因无可傍依,而令人生怜。

苏门四子之一,胖子张耒曾这样评价少游:“世之文章,多出于穷人,故后之为文者,喜为穷人之辞。秦子无忧而为忧者之辞,殆出此耶!”

他的意思是,人穷出好诗,所以很多文人爱哭穷,秦少游又没什么忧心事,老是愁啊苦的,难不成也是这个原因?联想少游在京中向人抱怨只得稀饭吃,这话可就调侃得很了。

张耒是有资格说这种话的,他在苏门四子里年纪最小,遭际却更坎坷。平生没过上几天好日子,大多数时候辛苦潦倒。为替苏轼举哀,惹得朝廷大怒,被赶到黄州的山上砍柴种地。晚年更家徒四壁,衣食无着。生平至友,苏轼、苏辙、黄庭坚、秦观、晁补之,相继死在前面,把丧亡的痛苦留给他一人,在寂寞与思忆中死去时,也不过六十一岁。身后有三子,都在战乱中被兵匪所杀,竟然绝了后。老天待他,才是真的不公。

然而,困守山中时,他也只是淡然说:“人生随分足,风云际会,漫付伸舒。”他词风也与秦观近,可就是当不得偶像词人。

北宋男版“万人迷”:人人都爱的他,却一生坎坷(上)

像老黄牛般惯于承受苦难,温厚从容着,这也是种人格的美,但创作上,相对会少些尖锐的痛感。他在生活中会被人尊重,却不会如秦少游那般招人爱怜。

秦少游是他们几个好友中最擅长“作”的一个。这种作,就是平时无事忙,穷折腾,干的事叫你好气又好笑;真的大难来临,却是他最先作玉碎了,令你来不及一声惊呼。

少游在贬所,连给自己的挽词都写好了:“家乡在万里,妻子天一涯,孤魂不敢归,惴惴犹在兹。”以为回不去了。不料,政局又变,竟然得到了内徙的命令。于是死在了往回走的路上。当时正跟人说起梦里所作小词,觉得口渴,要水喝,水送来时,一笑而卒。才五十三岁。

那首传说为梦中所作的绝笔词,叫《好事近·梦中作》

春路雨添花,花动一山春色。行到小溪深处,有黄鹂千百。

飞云当面舞龙蛇,夭矫转空碧。醉卧古藤阴下,了不知南北。

少游平生词中写花朵无数,往往似实而虚:“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百无聊赖的境地里,奇异而纤细的美感;“飞红万点愁如海”,孱弱肉身无法承担的凄厉……

艳遇中翩然来去的女人,也被少游比作各色花朵:梅花,牡丹,碧桃,红杏……他深情地记述她们的美,把她们捧在手心,然后又离开,任那些花儿散落四方。

到生命的尽头,少游的花儿,忽然之间变了,变得有了现实感,还有了生气、野气。好像钻出桃源洞口,豁然开朗,新天新地。

这首词太开朗开阔,太旷达爽脆,太神气流转了,对于惯出衰语的人,真有种圆满解脱感。简直就是上天的召唤。上天说:“喂,你尘劫已满,现在就给你解开记忆封印,滚回来吧!”于是满山春色飞动,那人灿然一笑,归矣。

(待续)


王这么,原名王芳芳,七十年代人。考据癖,对宋朝历史文化颇有研究,有独特深入的见解与认识。行文辛辣而幽默,文采斐然,尤其对细节的精准分析颇为难得,获得大量读者喜爱。出版文化随笔《大好河山可骑驴》、《簪花的少年郎》、《万物皆有伤心处》等。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