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里蘭卡:一朵帶刺的鮮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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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需要讀書和新知』

當地時間4月22日,斯里蘭卡首都科倫坡一座教堂附近,發生第九次爆炸。截止22日23時,斯里蘭卡系列爆炸事件死亡人數已經確認290人,受傷人數超過500人。

斯里蘭卡是一個位於印度洋上的小島國,除了有一點寶石之外也沒有什麼值得一提的礦產資源。2014年斯里蘭卡人均國民生產總值約為 7000美元,排名世界第九十九位。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這似乎都是一個無足輕重的窮國。

如果你覺得這應該是一個又髒又破的窮地方,那你可就大錯特錯了。事實上,這是一個非常乾淨整潔的現代化國家,基礎設施齊全,公路網覆蓋全國,道路質量堪比歐洲,一點也不像大家想象中的南亞窮國。

這是一個到處都是鮮花的國度。斯里蘭卡人信佛,花是獻給佛祖的最好的禮物。如果你稍微瞭解一點這個國家的歷史,你會發現斯里蘭卡這朵花的花瓣裡有一根尖銳的刺。

*文章節選自《土摩托看世界3:行走在世界之巔》(袁越 著 三聯書店2018-1)“斯里蘭卡:一朵帶刺的鮮花”。文章版權所有,轉載請在文末留言

斯里兰卡:一朵带刺的鲜花

亞拉國家公園內的帝沙佛塔,

斯里蘭卡以佛教立國,國家公園內遍佈佛塔

斯里蘭卡:一朵帶刺的鮮花

文 | 袁越

斯里蘭卡內戰

這個如鮮花一般美麗的佛教國家竟然打了二十六年內戰,從 1983年一直打到2009年。根據聯合國的統計,有 8萬—10萬人死於這場曠日持久的戰爭,受傷者更是不計其數。

斯里蘭卡是一個位於印度洋上的小島國,總面積 6.56萬平方公里,排名世界第一百二十二位,人口總數約為2200萬,排名世界第五十七位。該國幾乎不產石油和天然氣,除了有一點寶石之外也沒有什麼值得一提的礦產資源。2014年斯里蘭卡人均國民生產總值約為 7000美元,排名世界第九十九位。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這似乎都是一個無足輕重的窮國,沒什麼值得關注的。

斯里蘭卡曾經有過輝煌的過去。因為島上盛產香料,在那個香料比黃金還貴的年代,斯里蘭卡在世界香料貿易中扮演了一個舉足輕重的角色。但是,隨著香料的價值降到谷底,斯里蘭卡輝煌不再。如今這個島出產的拳頭產品是茶葉,斯里蘭卡紅茶的口碑雖好,但這畢竟只是一種農產品,無法單獨支撐起一個國家的經濟命脈。

斯里蘭卡的另一個主要經濟來源是旅遊業。該國旅遊發展局發佈的最新數據顯示,截至 2014年 11月底,來自全世界的遊客總數達到了 134.8萬人次,同比增長20.3%。其中,中國赴斯里蘭卡的遊客總數達到了 117766人次,同比增長137.6%,增長幅度驚人。這其實不難理解,斯里蘭卡距離中國不算太遠,不用倒時差,非常安全,價格也不貴,一年四季氣候宜人,有很多美麗的海灘……最重要的是,中國護照可以落地籤!這些都是吸引中國遊客的賣點,讓人無法拒絕。

如果你還沒去過斯里蘭卡的話,那麼請問,這個國家在你心目中是什麼樣子呢?如果你覺得這應該是一個又髒又破的窮地方,那你可就大錯特錯了。事實上,這是一個非常乾淨整潔的現代化國家,基礎設施齊全,公路網覆蓋全國,道路質量堪比歐洲,一點也不像大家想象中的南亞窮國,比相鄰的印度和孟加拉國強太多了。

這還不是最重要的。凡是去過斯里蘭卡的人都會告訴你,這是一個到處都是鮮花的國度。斯里蘭卡人信佛,花是獻給佛祖的最好的禮物。斯里蘭卡人愛笑,他們的笑容永遠像鮮花那樣燦爛。翻開任何一個斯里蘭卡旅遊者的照相冊,裡面肯定會有很多張當地人衝著鏡頭微笑的特寫。

斯里兰卡:一朵带刺的鲜花

加勒古城內賣食品的小販。

斯里蘭卡以素食為主,當地人比較喜歡油炸食品,咖喱和辣椒都放得很多

但是,如果稍微瞭解一點這個國家的歷史,你會發現斯里蘭卡這朵花的花瓣裡有一根尖銳的刺。這個如鮮花一般美麗的佛教國家竟然打了二十六年內戰,從1983年一直打到 2009年。根據聯合國的統計,有 8萬—10萬人死於這場曠日持久的戰爭,受傷者更是不計其數。

那麼,這場內戰究竟是為什麼打起來的呢?

從表面上看,交戰雙方是斯里蘭卡政府軍和鬧分裂的猛虎解放組織( LiberationTigers of Tamil Eelam),但實際上這是一場發生在兩個民族之間的種族衝突。政府軍代表僧伽羅人,他們佔斯里蘭卡人口總數的 70%左右,說僧伽羅語,主要居住在島的中部和南部。猛虎解放組織則代表泰米爾人,只佔人口總數的12%左右,說泰米爾語,主要居住在北部和東部。除此之外,無論是歷史研究還是基因證據都表明,這兩個民族實際上來自同一個祖先,雙方從外表上看根本分不出來,基因層面更是沒有任何區別。

看來,問題是出在宗教上了。僧伽羅人信佛教,泰米爾人信印度教,雙方因為信仰不同而相互仇恨,這是當今世界最常見的戲碼。但是,這個說法也有問題。眾所周知,佛教和印度教都誕生於印度,雙方在教義和禮法上有很多相似之處。印度教是多神教,據說有幾百萬個神,佛教的創始人釋迦牟尼也是其中之一。佛教從嚴格意義上講並不是一個典型的宗教,佛祖釋迦牟尼本人反對偶像崇拜,不提倡禱告唸經。換句話說,這兩個宗教本質上非常相似,都沒有那麼排外,和基督教、天主教或者伊斯蘭教等有著根本的差別。

種族衝突和宗教衝突都很難自圓其說,這就是斯里蘭卡內戰最奇特的地方。

說到戰爭,自從“二戰”結束,世界上就再也沒有發生過大規模的戰爭了,只有局部地區有過一些零星的小規模戰鬥,尤以中東地區和北部非洲最為集中。這兩塊地方都是伊斯蘭教的重鎮,於是有很多人把這些局部戰爭的原因歸結於伊斯蘭教,認為這個宗教本身存在某些特質,導致其信徒比較愛走極端。

斯里蘭卡在這幅“世界武裝衝突熱點分佈圖”上顯得格外刺眼。因為佛教在很多人看來幾乎可以跟“和平”畫等號,怎麼會捲入內戰中去呢?

看來,這個問題的答案必須從一個大多數人想不到的地方去尋找。

如果大家真的在腦海裡畫一幅“世界武裝衝突熱點分佈圖”,你會發現一個事實,那就是絕大部分衝突熱點地區都是前殖民地。很多人忘記了,僅僅在一百年前,世界還遠不是今天這個樣子。那個時候,地球上的絕大部分陸地都被少數幾個歐洲列強瓜分了,非洲、亞洲和南美洲的大部分原住民都是被來自歐洲的異族統治著。拜文藝復興和工業革命所賜,當時的歐洲要比其他大部分地區都要發達得多,無論是硬實力還是軟實力都遠在亞非拉之上。甚至可以說,是歐洲人為現代社會制定了遊戲規則,並且一直沿用至今。我們今天習以為常的國家、民族、宗教和民主制度等概念全都是歐洲人發明出來的,然後通過殖民的形式強加給了亞非拉地區的原住民。

斯里蘭卡就是一個典型的前殖民地國家。這個島早在1505年就被葡萄牙人佔領了,斯里蘭卡的原名“錫蘭”就是葡萄牙人給起的。在此後的四百五十多年裡,斯里蘭卡先後被葡萄牙、荷蘭和英國殖民,無論是社會結構還是經濟結構都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但是,殖民者畢竟人數太少,不可能從根本上改變斯里蘭卡的文化結構,以及斯里蘭卡普通民眾的生活習慣和宗教信仰,其結果就是歐洲人帶來的新思想在斯里蘭卡水土不服。等到歐洲人撤走,斯里蘭卡宣佈獨立之後,兩者的矛盾立刻就顯現出來了。

這就好比一個 21世紀的軟件運行在一個 20世紀的硬件之上,時間長了肯定會死機。斯里蘭卡的內戰,以及很多前殖民地國家爆發的區域性武裝衝突,就是這麼來的。

神聖的現代性

如果說西方人眼裡的現代化是高科技的話,那麼斯里蘭卡人眼裡的現代化則帶有很濃的佛教色彩,並且十分強調對於民族傳統的尊重,是一種“神聖的現代性”(sacred modernity)。通過對佛教和民族傳統的不斷宣揚,斯里蘭卡人終於找到了一個共同的“身份標識”(identity),斯里蘭卡政府則找到了一個為大多數國民(僧伽羅人)公認的立國之本。

斯里蘭卡和鄰國印度一樣,都有著非常悠久的歷史。人類走出非洲後很快就到了這裡,而根據考古學家和基因學家的考證,這塊地方的人早在五千多年前就已經發展出了非常高級的文明形式,出現了結構複雜的城市和村莊。歷史上稱這些人為達羅毗荼人( Dravidian),他們是南亞地區真正的原住民,有自己獨特的語言、文化和原始宗教。大約在公元前 1500年,一群居住在中亞高加索地區的雅利安人(Aryan)入侵南亞,帶來了一種新的宗教(吠陀教)和種姓制度。雅利安人的文明程度不如達羅毗荼人,但他們能征善戰,憑藉武力統治了這塊地區。不過,雙方混居了幾千年,彼此之間的基因交流非常普遍。DNA證據顯示,今天的印度、巴基斯坦、孟加拉國和斯里蘭卡等南亞國家的居民大都是這種交流的結果,從基因上已經分不出誰是誰了。

以上是科學研究的成果,但這段歷史在民間故事裡則有很多不同的版本,彼此間相互矛盾,可信度很低。因為宗教和文化等原因,南亞國家普遍不重視修史,這就是為什麼研究印度史的學者只能依靠法顯和玄奘等去印度取經的中國僧侶留下的記錄。斯里蘭卡同樣有這個問題,這種情況直到英國人到來後才發生了根本的改變。1837年,英國史學家喬治•特納( George Turnour)將一本用已廢棄的巴利文撰寫的歷史古籍翻譯成英文後出版,這就是著名的《大史》(Mahavamsa)。此書是由一位生活在4世紀的佛教僧侶所寫,其地位大致相當於中國的《史記》,可信度相對較高。英文版出版後,這本書成了斯里蘭卡歷史學家公認的參考文獻,被認為是迄今為止關於斯里蘭卡王朝更迭的最準確的歷史記錄。

按照這本書的描述,斯里蘭卡的歷史始於公元前 543年。一位來自印度北方(即今天的孟加拉國)的被黜王子維闍耶( Vijaya)帶著 700名武士乘船來到斯里蘭卡,在島的北部平原上建立了第一個王朝。武士們娶了當地姑娘做妻子,生下的後代就是斯里蘭卡的主要民族——僧伽羅人( Sinhalese)的祖先。此後僧伽羅人不斷向南擴張,最終佔領了整個海島。

據說維闍耶登島那天正好是佛祖釋迦牟尼悟道的日子,但佛教直到三百年後,也就是公元前 247年才正式傳到了斯里蘭卡。印度歷史上著名的佛教王朝孔雀王朝的國王阿育王在那一年派遣自己的兒子摩曬陀( Mahendra)率領一個傳教團去斯里蘭卡傳教,在摩曬陀的勸說下,當時的僧伽羅國王帝沙( Tissa)決定皈依佛門,從此僧伽羅人便放棄了印度教,變成了一個信仰佛教的民族。

斯里兰卡:一朵带刺的鲜花

康提著名的佛牙舍利塔,

斯里蘭卡佛教徒心目中最重要的佛教聖地

可惜好景不長。四十多年後,也就是公元前 205年,來自印度南部的一位名叫伊拉納( Elara)的王子率軍入侵斯里蘭卡,佔領了僧伽羅王朝的首都阿努拉達普拉(Anuradhapura),把僧伽羅人趕到了斯里蘭卡南部的叢林之中。因為有這片密林作為屏障,伊拉納的軍隊攻不進來,僧伽羅人終於得以休養生息,並暗中積蓄力量,準備反攻。

幾年之後,位於東南部的一個名叫盧胡納的僧伽羅部落出了一位英勇善戰的國王杜圖伽摩奴( Dutugemunu)。他率領一支軍隊向北進發,和伊拉納的部隊激戰了十五年,終於攻進了首都阿努拉達普拉,殺死了伊拉納,把斯里蘭卡從印度人手裡奪了回來。

這個故事是《大史》的核心。這本書(編訂本)一共有三十七個章節,其中有六章都是在敘述國王杜圖伽摩奴的事蹟,他和伊拉納的終極決鬥甚至被當作了整本書的結尾,可見這場戰役對於僧伽羅人來說有多麼重要。事實上,國王杜圖伽摩奴被公認為是僧伽羅的民族英雄,其名望和地位有點類似於中國的岳飛。據說他之所以如此勇武,是因為有一頭名叫坎杜拉( Kandhula)的神象助力,這才擊敗了同樣有頭神象助力(可惜老了)的伊拉納。

說到大象,我們的越野車在國家公園裡轉了快三個小時,居然還沒有看到一頭象,我們的司機兼導遊終於急了,不斷用手機和同伴們通話,顯然是在詢問大象和豹子的蹤跡。突然,他似乎聽到了好消息,立即調轉車頭,跟在幾輛車後面開到出事地點,沒想到此處早已有十幾輛越野車在排隊了,把道路堵得水洩不通,我們只能遠遠地看著兩頭大象悠閒地從兩輛車中間穿過馬路,消失在叢林之中。

當然了,沒人真的相信這個世界上會有神象存在。事實上,《大史》中記載的很多英雄事蹟都太像神話故事了,極盡誇張之能事,很難讓人信服。比如,這本書把僧伽羅人的祖先維闍耶描寫成一個半人半獅的怪物,他的祖母和一頭公獅子偷情,生下了一對兒女,這兄妹倆結為夫妻,生下了維闍耶,這就是斯里蘭卡自稱獅子國的原因, Sinhala的意思就是獅子。

如果說這些小細節只是一種誇張的文學手法,尚且情有可原的話,那麼這本書的另一個硬傷就不能不被重視了。《大史》成書於 4世紀,寫的卻是公元前 6世紀時發生的事情,將近一千年的時間跨度在那個信息不通的時代簡直是一條難以逾越的鴻溝。所以,無論是英國殖民者還是斯里蘭卡人都對《大史》的權威性產生過懷疑。於是,斯里蘭卡殖民政府於 1868年成立了一個考古委員會,專門從英國請來了格德施密茨( P. Goldschmidt)和斯密瑟( J. G. Smither)等考古學領域的專家學者前來主持工作。他們相信考古學屬於科學,比古代文獻的可信度高。這些專家將整個海島梳理了一遍,找出了《大史》中描述過的幾個古代都城的確切位置,並對這些遺址進行了細緻的挖掘整理工作,證明《大史》所描述的歷史事件基本正確,今天的亞拉國家公園就是當年那個盧胡納部落的領地,杜圖伽摩奴就是在這片森林裡休養生息,積蓄力量,最終擊敗了伊拉納的軍隊。考古人員在國家公園內挖掘出了大量古代建築的遺蹟,希圖帕胡瓦佛塔就是其中之一。

值得一提的是,同樣的工作也在印度進行了,佛祖出生、悟道、首次傳教和涅槃的地點就是在這一時期被確定的。事實上,很多亞洲和非洲殖民地的歷史古蹟都是被歐洲的考古學家首先發掘整理出來的,他們這麼做的本意是為了學術研究,但其結果卻為殖民地國家的獨立運動打響了第一槍。原來,歐洲殖民者一直以文明的代言人自居,堅信自己是在傳播先進文化。沒想到考古證據表明,起碼在南亞地區,早在三千多年前就已經存在著很高級的文明瞭,歐洲人反而更像是野蠻人,有種蠻族入侵的感覺。

同樣,考古證據也為那些被殖民地區的有識之士增添了謀求獨立的勇氣和信心,斯里蘭卡就是其中相當典型的案例。但是,這些人沒有想到的是,他們早已在不知不覺中受到了殖民者的影響,他們所追求的東西,已經和自己祖先的教誨相去甚遠了。

佛教的傳播與異化

佛教之所以發生分裂,難道真的是因為世界各地的佛教徒們對佛祖訓示的準確性有疑問所導致的嗎?這裡面有沒有其他原因?和斯里蘭卡的國情有什麼關係?

古城阿努拉達普拉始建於公元前377 年,是斯里蘭卡最古老的首都。在此後的一千多年裡,這裡一直是斯里蘭卡的政治和文化中心,其地位有點類似中國的西安。今天的阿努拉達普拉是個中型城鎮,市內僅有的幾條主要街道白天還挺熱鬧,天一黑立刻就安靜了下來。

阿努拉達普拉的考古博物館裡有一組照片,分別展示了遺址內幾座重要佛塔和寺廟剛剛被發現時的樣子,以及它們被修復後的模樣。從這組照片可以看出,在英國考古學家發現阿努拉達普拉古城遺址之前,這塊地方就是一片被遺棄的荒地,所有的古建築全都被一層厚厚的泥土覆蓋著,上面長滿了荒草。也就是說,斯里蘭卡歷史上的第一個首都其實早就被後人遺忘了,是英國人幫他們找回了過去的記憶。

根據博物館的文字介紹,整座遺址只挖掘了一小部分,大部分珍貴文物和寶藏仍然被埋在地下,不知何時才能重見天日。那麼,到底應該先挖哪裡?先修復哪座古建築呢?這個決定是由政府做出的,人們今天之所以看到了那麼多和佛教有關的古蹟,是因為政府希望人們看到這些,其目的就是要通過這個遺址,再次強調一個概念:斯里蘭卡自古以來就是信仰佛教的僧伽羅人的故鄉。

斯里兰卡:一朵带刺的鲜花

古城阿努拉達普拉內遍佈古蹟,圖為建於公元前3 世紀的都波羅摩佛塔,據說這是斯里蘭卡有史以來修建的第一座佛塔,曾經保存有佛祖的一根鎖骨,但今天只剩下幾根石柱了,後面的白塔是後人重修的

但是,實際情況卻並不是這樣簡單。根據《大史》記載,早在維闍耶王子率領 700名武士乘船來到斯里蘭卡、建立第一個僧伽羅王朝之後不久,來自印度南部的泰米爾人就到達了斯里蘭卡,與僧伽羅部落爭奪這個島的控制權。阿努拉達普拉在作為首都的這一千多年裡曾經多次易手,其中有相當一部分時間是被信仰印度教的泰米爾人控制的。這就好比北京這座城市早在一千年前就成為中華帝國的首都,但其間經歷了金、元、明、清等若干朝代,統治者也換過好幾茬了。

舉例來說,早在公元前 1世紀,一支來自印度的軍隊就攻佔了阿努拉達普拉,把當時的僧伽羅國王趕到了南邊的一個山洞裡。在洞裡修行的幾名佛教僧侶收留了他,讓他在這裡躲了十四年,休養生息,最終率軍打回了老家,奪回了阿努拉達普拉。

斯里兰卡:一朵带刺的鲜花

丹布拉石洞內的佛像,

大部分都千篇一律,像是一條流水線上組裝出來的

這個著名的山洞位於丹布拉( Dambulla)市南郊,從外表看就是一塊巨大的岩石,但裡面卻藏有無數天然山洞,其中有五個山洞對外開放,內藏一百五十多座佛祖雕像,牆壁上還畫著多幅佛教壁畫,儼然就是一個小型佛教藝術展廳。

值得一提的是,其中有四個巖洞內混進了幾尊明顯來自印度教的雕像,包括印度教大神毗溼奴和象頭神,這說明在那個年代,佛教和印度教並不是相互敵視的,雙方的兼容性很強。

我在洞裡轉了一圈,發現了一個問題。絕大部分佛祖雕像都是一個姿勢、一種表情,連衣服的樣式和顏色也都一模一樣,簡直就像是從一條流水線上組裝出來的廉價工藝品。洞頂的壁畫也是如此,常常是一整面牆的幾十幅佛祖畫像全都一樣,好像是用複印機複印出來貼上去的廣告畫,和印度教寺廟裡千姿百態的神像和壁畫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奇怪的是,這種差別在五百多年後似乎被抹平了。

距離丹布拉半小時車程的地方有一塊巨大的岩石,約有 200米高,巖壁直上直下,頂端幾乎是平的,從遠處看好像是一塊四四方方的積木,這就是斯里蘭卡最著名的景點獅子巖( Sigiriya)。這是阿努拉達普拉時代唯一修建在別處的都城,修建者為僧伽羅國王卡薩帕( King Kassapa)。他殺死了自己的父親,自己取而代之成為國王。也許是因為內疚,或者是因為害怕有人試圖謀權篡位,卡薩帕在 477年把首都從阿努拉達普拉南遷到了這塊地方,並把自己的皇宮建在獅子巖頂端的平臺上,岩石周圍又修了一條護城河,絕對易守難攻。卡薩帕死後,繼任者又把首都遷回了阿努拉達普拉,獅子巖被一個佛教僧團接收,山頂的宮殿變成了寺廟。再後來佛教徒們也棄之而去,這塊岩石被徹底遺忘了。最後還是英國考古學家發現了此處,使之成為最受遊客歡迎的旅遊目的地。

獅子巖的西側有一條人工開鑿出來的石階,我沿著臺階爬到半山腰,眼前出現了一段一人多高的磚牆,擋住了夕陽,使得陽光照不到凹進去的一段巖洞內部,保護了巖壁上的幾幅女性肖像畫。這麼多年過去了,這些畫顏色依然鮮豔如初,令人歎為觀止。

斯里兰卡:一朵带刺的鲜花

獅子巖內保存完好的古代壁畫,技巧高超

據導遊說,這幾幅畫的技法非常超前,女子的肌膚在畫師的筆下顯得格外飽滿圓潤,這在斯里蘭卡以前的繪畫作品中是沒有出現過的。但是最讓我驚訝的是畫中女子的衣著和神態,她們全都裸露著豐滿的乳房,姿態各異但毫不猥瑣,充滿了生活氣息,同時又散發出神性的光芒,和丹布拉巖洞裡那些表情嚴肅、姿勢呆板的佛祖雕像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完全可以和印度寺廟裡那些千姿百態的雕像相媲美。由此可見,經過幾百年的交戰,斯里蘭卡和印度發生了多次文化交流,斯里蘭卡佛教也明顯帶有印度教的氣息。有趣的是,壁畫前的那堵牆上寫滿了塗鴉,都是後來的參觀者留下的,最早的塗鴉可以追溯到 7世紀,最晚的則大約寫於 13世紀。這些塗鴉是用古僧伽羅文字寫的,大都是對這些女性肖像畫的讚美之詞,可見僧伽羅的文人墨客對這些裸女畫也都十分欣賞。為什麼會這樣呢?尚會鵬教授認為,佛教之所以會發生分裂,出現了那麼多分支,變得和原始佛教完全不同,原因不是後人對佛祖遺訓的真實性產生了懷疑,而是因為佛教在傳播過程中,由於各地的自然、種族、風土和民情的不同,信徒們對教義的理解、遵守戒律等方面都和佛祖生活的時代不同了,這才導致了上述結果。舉例來說,佛教之所以在印度逐漸式微、卻在中國發揚光大,原因就在於佛教中有一些東西不那麼符合印度人固有的脾性,而這些東西恰恰在中國人身上引起了共鳴。也就是說,中國傳統文化中有與佛教契合的潛質。

斯里蘭卡著名的歷史學家兼專欄作家查爾斯•沙文( Charles Sarvan)在一篇講述斯里蘭卡宗教的文章中更進了一步,認為宗教根本無法決定一個社會的最終形態,而是正相反,社會形態最終決定了宗教的形式和性質。在他看來,宗教就像水,最終的形態是由社會這個容器決定的。

那麼,斯里蘭卡這個“容器”有什麼特殊之處呢?這就要去波隆納魯瓦( Polonnaruwa)走一趟。這是斯里蘭卡歷史上的第二個首都,始建於 1070年。一位斯里蘭卡國王為了防範印度侵略,把首都遷至東南方向的波隆納魯瓦,並在此處維持了兩百多年。

波隆納魯瓦那魯瓦也有個古城遺址,面積也不小,但和阿努拉達普拉古城非常不同。這裡的古蹟大都維持原狀,只做了最低程度的整理,沒有像阿努拉達普拉那樣大規模翻新,所以看上去更像是古城遺址應有的樣子。不過,正因為如此,這裡的人氣遠不如阿努拉達普拉,來此參觀的只有遊客,不像前者那樣吸引了那麼多朝聖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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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隆納魯瓦遺址內的一座保存相當完好的宮殿

古城遺址的旁邊是一個面積巨大的人工湖,一眼望不到邊,當地人稱之為帕拉克拉馬海( Parakrama Samudra)。這個人工湖是在帕拉克拉馬巴胡大帝( Parakramabahu the Great)的主持下修建而成的,這位 1153年登基的國王是斯里蘭卡歷史上最後一個統治全島的君主,他非常重視水利建設,新修了 1470座水庫,其中就包括這座總面積高達 25平方公里的人工湖。他有一句名言:“我不會讓一滴雨水在沒有被人類利用的情況下白白地流進大海!”

帕拉克拉馬巴胡大帝的做法不是偶然的。事實上,如今的斯里蘭卡到處可見這種人工湖,以及古人留下的、至今仍在使用的灌溉系統,原因就在於這裡獨特的氣候條件。之前說過,這個島氣候溫暖,理論上每年可以種三季水稻。但降水量非常不均衡,大部分地區只有旱雨兩季,強度又都非常大,導致雨季常常帶來洪澇災害,旱季則滴雨不下,導致旱災。斯里蘭卡中北部平原地勢平緩,缺乏自然形成的湖泊,雨水留不下來。於是,為了保障糧食生產,斯里蘭卡人自古以來就非常重視水利建設,在整個島上挖了幾千座水庫,其中大部分水庫至今仍在使用。甚至可以說,水庫就是斯里蘭卡文明的基石,也是理解斯里蘭卡社會形態的一把鑰匙。

部分歷史學家相信,凡是需要仰仗水利設施才能發展農業的古代文明都很快進化出了複雜的社會體系,對水利設施的要求越高,社會結構就越複雜,古埃及和中華文明就是兩個極好的案例。修建水利系統需要全社會一起合作,水資源的分配也需要有法可循,如果沒有強勢而又高效的管理體系是做不成的。古埃及擁有一條經常氾濫的尼羅河,中國的中原地區則有一條極難馴服的黃河,這就是為什麼這兩個國家都很早就發展出了集權政府,兩國的老百姓都意識到只有相互合作並統一管理大家才能活命。

歐亞大陸的主要糧食作物中,水稻的單位面積產量比小麥高,能養活的人口也更多,但對於水資源的要求也比小麥高多了,因此稻農之間相互合作的程度要比麥農高很多。美國弗吉尼亞大學心理學家托馬斯•塔海姆( Thomas Talhelm)在 2014年 5月 9日出版的《科學》(Science)雜誌上發表了一篇論文,分析了中國南方和北方的居民性格與主要糧食作物之間的關係,得出結論說,稻米種植區的人普遍性格內向,重集體輕個人,善於相互合作;小麥種植區的人則正相反,性格豪爽,個性鮮明,更喜歡獨來獨往。這種區別當然不是大米和小麥的營養成分不同造成的,而是因為兩種農作物的種植過程對於水資源的利用模式有差異。

如果上述理論正確的話,斯里蘭卡就是一個最為典型的水稻國家,而佛教恰好是一個和專制制度結合得非常完美的宗教,這就是為什麼佛教發源於印度,卻在斯里蘭卡流行開來的原因之一。印度地大物博,不同地區的生活環境差異極大,再加上種姓制度的流行,使得印度自古以來就被分裂成許多不同的部落,相互之間和而不同。印度人也因此習慣了社團式的生活,因為一個種姓就是一個社團,社團裡不存在絕對領袖,大家一視同仁。印度教相信萬物皆可為神,教義包羅萬象,本質上是一種非常“民主”的宗教,和印度文化相得益彰,兩者契合得非常好。

但是,在斯里蘭卡佛學專家帕裡哈卡拉( K. S. Palihakkara)看來,印度教有一點非常適合統治階級,那就是輪迴說。這位帕裡哈卡拉曾經是斯里蘭卡僧侶入門考試的出題人,該國所有想當和尚的人都要先通過這個考試才能註冊。帕裡哈卡拉認為,輪迴說讓普通百姓安於現狀,是統治階級非常喜歡的思想。佛祖本人不相信有靈魂存在,從根本上否定了輪迴說。

但是佛教傳入斯里蘭卡後,一直和統治階級走得很近,為了適應本國的社會現實,便逐漸採納了印度教的輪迴說,這就等於背離了原始佛教的教義。另外,斯里蘭卡本來就距離印度很近,雙方的人口和文化交流非常頻繁,斯里蘭卡不可能不受到這位比自己強勢得多的“老大哥”的影響。

換句話說,為了適應新的環境,斯里蘭卡佛教在很多方面被“印度教化”了,這就是為什麼斯里蘭卡佛教雖然自稱是正統的上座部佛教,但實際上和佛祖釋迦牟尼創立的原始佛教相去甚遠,也和中國的大乘佛教非常不同,卻和印度教非常相似的原因所在。

斯里兰卡:一朵带刺的鲜花斯里兰卡:一朵带刺的鲜花

土摩托看世界3:行走在世界之巔

袁越 著

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 2018-1

ISBN:9787108060037 定價:79.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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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里兰卡:一朵带刺的鲜花

三聯書訊 | 2019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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