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童網絡性侵案1年39起:網上招募童星、聊天群是重災區

“腿張大張開,你這樣夾著什麼也看不到,腿要張的特別大”

“現在扒開看看”

“現在對準胸”

視頻連線仍在繼續,某聊天軟件的窗口不斷彈出新的指示,女童夢夢全身赤裸,乖乖照做。她雖與對方素未謀面,卻堅信,只要熬過這段“面試”,她就是下一個小戲骨。

但她的明星夢,註定落空。

因為在指令的發出者、自稱多家影視公司星探的蔣成飛看來,這只是一場裸聊而已。事畢,他將視頻存進硬盤,供平日消遣。

夢夢不是唯一的受害者。

早在2015年,蔣成飛便謊稱自己代表多家影視公司招募通童星,通過某聊天軟件尋找女童,以檢查身材比例和發育情況等為由,要求女童在線拍攝和發送裸照,並誘騙對方通過視頻聊天,裸體做出淫穢動作。

19個月裡,受害兒童多達31人,遍佈全國各地,多數孩子不滿12歲,最小的尚不足10歲。部分孩子因害怕被公開裸照,被迫多次接受“線上性侵”。

最終,蔣成飛因犯猥褻兒童罪,獲刑11年。

但對更多受害女孩而言,性侵陰影遠未結束。

夢夢等孩子的遭遇絕非孤例。

2019年3月,“女童保護”組織發佈報告顯示,2018年經媒體公開報道的317起兒童性侵案中,網友作案39起,是排名第二的作案群體,其中近半均在各種社交等網絡平臺上發生,隱蔽性極強,並呈高發態勢。

兒童網絡性侵案1年39起:網上招募童星、聊天群是重災區

隨著更多低齡小網民湧入網絡,類似傷害仍在繼續。面對潛伏在屏幕那頭的壞人,究竟怎麼做才能保護孩子?

5個孩子,5年猥褻,僅獲刑4年

近年,隨著“小戲骨”和偶像團體練習生走紅,既帶火了童星培訓行業,也給犯罪分子可乘之機。

現實中,網上打著招募童星或交友的幌子,以裸聊、裸照等性侵未成年人的案子不在少數,這種網絡性侵受到家長極大關注。

“女童保護”報告對全國16152位家長的抽樣調查顯示,超六成家長關注過相關新聞,其中220名家長表示,身邊就有孩子遭受過網絡性侵。

但,這些案件的結局卻往往並不如人意。

最直觀的體現就是刑期。

2017年10月,20歲的陝西漢子李軍模仿網上“謊稱招童星誘騙兒童裸聊”的新聞,以考核和上課為由,誘騙女童拍攝裸照和不雅視頻,包括要求分開雙腿,拍攝隱私部位,或讓她們把屁股翹起扭擺,有時還讓女童將手機放在馬桶上,拍攝大小便過程等。

短短4月內,超過10名12歲至16歲的少女受害,其中一名女孩甚至上傳了14段視頻。李軍一邊看,一邊手淫,以“滿足自己對小女孩身體的好奇,讓自己有一種刺激”。

最終,李軍僅被判3年有期徒刑。

同年落網的周亮,也以贈送聊天幣或威脅公佈不雅視頻等形式,在聊天軟件上尋找10-14歲女童裸聊,至少5名女童被迫在視頻聊天中裸露下體,甚至用尖銳物品戳屁股,進行大小便、手淫等動作,供其觀看、手淫,並錄製保存。

其中,3名女生遭受線上性侵的時間,長達4-5年。

但由於周亮實施部分性侵時,不滿18歲,且通過經濟賠償,已獲多數受害家屬諒解,可從輕處罰,最終只獲刑4年。

兒童網絡性侵案1年39起:網上招募童星、聊天群是重災區

《鳳凰週刊》記者統計網上公開的網絡猥褻兒童案判決書發現,犯罪者刑期多在10個月到4年左右。其中,僅一人受害時,刑期多在1年左右,而多人受害時,獲刑亦不超過4年。

與女童遭受的身心傷害相比,如此懲戒,明顯不足。

更為揪心的是,面對這類“新型犯罪”,部分基層法院卻認為,通過網絡性侵由於未直接接觸受害人,並不構成猥褻罪。被告人往往因以公佈裸照相威脅,欲在線下進一步猥褻女童被抓,才被當作猥褻兒童未遂處罰的,導致量刑過輕。

這促使最高人民檢察院將此列入第十一批指導性案例,明確網絡環境下,只要以滿足性刺激為目的,通過網絡軟件誘騙、強迫兒童拍攝與傳送不雅視頻、照片,並通過畫面看到兒童裸體、敏感部位的,均嚴重侵害人格尊嚴和心理健康,與實際接觸身體的猥褻行為具相同社會危害性,應認定為猥褻兒童罪。

如何取證,又是一道難題。

多位曾處理網絡性侵案的法官和檢查官均表示,由於網絡性侵隱蔽性強,且聊天記錄和裸照視頻易被刪除,不少案子證據不足,只能憑被告人供述和受害者指證綜合判斷,挑戰很大。

很多時候,家長甚至也會成為犯罪者的幫兇。

“女童保護”調查顯示,面對兒童網絡性侵案件,仍有近兩成受訪家長認為這僅屬道德問題,而非違法犯罪行為,還有1/7的家長髮現孩子受害後,不僅不報警,反而會馬上註銷受害孩子的社交賬號,或嚴加斥責,使證據不幸銷燬。

每個線上小視頻背後,都有至少一個孩子線下受害

除了線上誘騙孩子錄製性侵視頻,並保存觀看,也有人以幾十或數百元價格出售視頻,一旦流入網絡,傷害將更為深遠。

2016年至今,北京、天津、河南、遼寧、江蘇、雲南、內蒙古等地,均抓獲多名利用網絡論壇、聊天群等傳播和售賣兒童性侵視頻的不法分子。

最嚴重的一起案件中,4名涉案人員以拍攝兒童教育片為由,先後矇騙100餘名未成年人拍攝涉性視頻,上傳至其開設的“西邊的風”論壇,並以會員形式銷售,牟利超50萬元。

類似兒童性侵資源遍佈網絡,是不爭事實。

2016年,互聯網觀察基金會就發現57335個網址中含兒童性侵內容,絕大多數集中在歐洲和北美,其中過半資源涉及10歲以下兒童受害。英國樸次茅斯大學調查顯示,暗網中,僅2%為兒童色情網站,卻能吸引80%以上的訪問量。

國內部分種子站點,也可免費下載相關資源。

《鳳凰週刊》記者甚至藉此找到多家兒童色情論壇,含大量國內外兒童照片與視頻內容,需成為付費會員才可觀看,價格為588-2588元不等,售價越貴,等級越高,可瀏覽與下載的資源越多。同時,部分站點還以5-10元/張的價格收購幼童照片,要求需提供兒童身高、體重等資料。

“每個網絡兒童色情製品背後,都有一個鮮活的孩子。”聯合國兒基會蘇文穎認為,網絡的風行,讓兒童色情傳播有了指數級增長,也讓眾多銷售和觀看視頻的壞人更有歸屬感,他們更容易結成社區和論壇,交換資源,交流體會。這些線上行為,與線下兒童性侵害密不可分。

她回憶,2016年,美國國土安全部海關移民執法局在暗網調查數個兒童色情網站時,意外找到大量中國孩子的色情視頻和裸照,發佈者的IP地址均在北京,他們將這一情況通報中國警方,後者立刻著手調查。

兒童網絡性侵案1年39起:網上招募童星、聊天群是重災區

若一切再遲半個月,孫平就能逃往德國留學了,但如今,他只能在看守所度日如年。

這名19歲大二男生的另一重身份,是國內首起“暗網”傳播兒童色情信息的犯罪嫌疑人。被抓時,他已在暗網發佈超過100部兒童色情視頻,點擊高達2萬餘次,收穫評論超7000條。

此時,他的硬盤中,還有超過400G“存貨”。

2015年起,孫平便加入十餘個兒童色情聊天群,群友們利用百度網盤分享資料,既有視頻、裸照,也有小說等。

孫平將資料打包下載,再傳至暗網的一個兒童色情平臺,發得越多,等級越高,能瀏覽的色情信息也更為龐雜。警方上門時,孫平已是高級用戶,幾乎可觀看所有用戶發佈的視頻。

最終,他被判處1年零6個月有期徒刑。

此後,超300人因涉嫌性侵、錄製和傳播兒童色情視頻,陸續落網,涉及除新疆、西藏、甘肅、內蒙古外的所有省份。警方統計,為拍攝這些色情視頻,超過30名兒童遭到性侵,年齡最大的10歲,最小隻有1歲。

他們多為廣西、貴州等地偏遠農村的留守兒童,犯罪嫌疑人有的是鄰居,有的是附近打工仔,他們以糖果、零錢等方式誘騙孩子被性侵,再將視頻上傳網絡,與全球各地的同道中人分享交流。

絕大多數孩子受害後,無人報案。若不是趕上此次案發,根本無從發現。

“在這樣的時代,這些視頻一旦上網,不可能真正被刪除,被害人會無時無刻感覺被傳播,這樣的傷害影響更為深遠。”蘇文穎說。

2017年,一組名為“江蘇劉老師媲美欣”的兒童性侵視頻在網上熱傳。視頻共75部,被性侵兒童超過30人,有男有女,內容不堪入目,而施害者均為同一中年男子。

實際上,這組視頻的製作者和發佈者,一年前便已落網。只是,此前下載過的人發現有市場需求,又上傳至多家網站倒賣。

今年2月,這組視頻重返國內一家BT種子資源網站,目前已超9500次訪問。同時上線的,還有“國產幼女裸聊系列”“指揮小學生自慰系列”等兒童性侵資源。人氣最高的一部,上傳於2016年,至今已有16.7萬次訪問。

更多求資源的聲音,仍未斷絕。

千萬別嫌性教育太早,壞人可不嫌孩子還小

“這幾年利用網絡對兒童進行性侵犯罪,的確有增多趨勢,我們在(審理)過程中也發現,有犯罪人多次犯罪,這在性侵犯罪中非常常見。”

最高人民法院刑一庭三級高級法官趙俊甫處理過不少性侵案,他仍記得,曾有一被告人6次猥褻女童,先後被判實刑或勞教,但每次出獄後不久,又重操就業。第7次因猥褻兒童上法庭時,他竟被鑑定為精神異常,無法自控行為。

“對有重複性侵的被告,(施以)重刑是我們的職責,但刑法之外,如何防止再犯罪,也是一個挑戰。”趙俊甫認為,可以借鑑國外經驗,對犯罪者實施電子監控和身心治療。

如美國、英國、波蘭、捷克等歐美國家,尤對性侵兒童者實施化學閹割,通過藥物抑制甚至奪去性慾和性能力,防止再犯。2012年,近鄰韓國也成為亞洲首個實施化學閹割的國家。此前,韓國甚至考慮推行新法,讓偷窺者一併受刑。

但對更多家長和孩子而言,這些事後找補的措施過於遙遠,性侵隱患仍遍佈網絡。

如關注者超10萬人的某聊天興趣部落“小學生”,每天新增大量“找小可愛”“收乾女兒”“求WU(汙)”貼,發佈者多要求徵友對象年齡不高於16歲,且只要同意交友,就會“好好疼你,給零花錢和你想要的”,部分低齡用戶詢價後,即留下聯繫方式。

而興趣部落“演員夢”不僅有大量童星、練習生招募信息,還有許多未成年人發貼自薦,多包含年齡、身高、體重、自拍照、聯繫方式等詳細信息,既有人要求“不看身體和脫衣服”,也有標明“現實中身體檢查行”的。

兒童網絡性侵案1年39起:網上招募童星、聊天群是重災區

2018年,《中國青少年互聯網使用及網絡安全情況調研報告》顯示,1/3未成年人曾遭遇線上色情信息騷擾。如何防患於未然,性教育或是一劑良方。

全國人大代表、陝西省律師協會副會長方燕深有同感,她曾多次在中小學校做安全教育,防性侵是重要內容之一。但她明顯感到,孩子們對如何抓壞人、防強盜更來勁,對性犯罪反應不多。

作為母親,回到家中,方燕也給孩子做性教育,主要是提防陌生人,不觸碰胸部、隱私部位等內容,但她時常困惑,“到底講到什麼程度,孩子能接受,我拿不準,講得特別直白,我也不太好意思。”

這也是不少家長糾結的問題。

“女童保護”調查顯示,94%以上的受訪家長支持對孩子進行性教育和防性侵安全教育,但實際做過的只有77%,一半以上屬偶爾為之。不做性教育的家庭中,反映不知該怎麼做和認為孩子長大再做的,足有八成,還有5%以上家長認為,性教育難以啟齒,甚至會教壞孩子。

胡佳威專職做兒童性教育已經6年裡,碰過不少釘子。久而久之,他總結出一套鬥爭經驗:換個說法,不提性教育,而是生命教育,即讓孩子知道生命起源,瞭解男女生生理區別和發育變化,並教他們如何防範性侵等。內容完全一樣,校方態度卻截然不同。

“公眾總認為性教育就是教孩子性行為,這其實是一種誤解。”胡佳威認為,這恰恰是社會長期缺乏性教育的必然結果。其實,性教育是個大命題,包含性別教育、價值觀教育、生理教育、心理教育和自我保護的教育生命教育等,這些非但不會讓孩子提早發生性行為,反而能幫他們正確對待與性有關的各種問題。

為扭轉社會對性和性教育的態度,他在無錫開辦了一家兒童性教育公司“保護豆豆”,通過線上培訓和線下授課等方式,幫助家長、老師和孩子普及性教育。

不同於性教育應由學校開展的觀點,胡佳威認為,家長不應缺席。

“性教育沒有開始的標準年齡,孩子一出生父母就應做好準備,當他們提出第一個有關性的問題,如我從哪裡來或我是男是女時,性教育就應當開始了,並融入平時生活和與孩子日常溝通中。”

為此,胡佳威開設了為期21天的家長訓練營,將專業的性教育知識,揉進多個生活場景,如孩子看到電視裡親密鏡頭怎麼辦,撞見父母發生性行為怎麼辦,偷看異性上廁所怎麼辦,或者總是觸碰生殖器怎麼辦等等。

參加的多是城市中產家庭,高學歷80後媽媽居多,她們多認同性教育理念,只是不知該怎麼講,更羞於開口談性。不少人甚至小到月經等正常發育過程,大到乳房、生殖器名稱,全用“那個”代替。

比起成人的三緘其口,孩子們對性的好奇與探索從未停止。

“其實孩子們對性的接觸和了解,遠比成人想象中多得多。”胡佳威說,隨著兒童更早觸網,涉性彈窗廣告、軟色情內容、不慎交友等,都給他們更多接觸性的渠道,尤對家長遮遮掩掩的涉性問題,他們會主動上網找答案,結果可想而知。

“性不是洪水猛獸,而是我們對性的錯誤認識。”胡佳威說,相比關注如何把握性教育的尺度,或記住各種性問題的標準答案,改變人們對性羞於啟齒的態度,更為關鍵。

“當家長能夠坦然、科學地和孩子談性說愛,實事求是,不編瞎話應付,就是最好的性教育。”他說。

*為保護隱私,文中夢夢、蔣成飛、李軍、周亮、孫平均為化名。

*本文由樹木計劃作者【鳳凰週刊】創作,獨家發佈在今日頭條,未經授權,不得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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