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焦|“把我们都赶走,到底是好还是不好呢?”

聚焦|“把我们都赶走,到底是好还是不好呢?”

采访 | 鲍亚婷 王晓晴 郑爽 沈雨若

摄影 | 郑爽 吴轶雨

撰稿 | 王晓晴

今天下午,下着小雨,天色暗淡,温州村像被一层灰色的薄纱罩住了一般。入口处挂的红色横幅赫然在目,“全面关停住宅楼下餐饮”。

聚焦|“把我们都赶走,到底是好还是不好呢?”

街道边的餐馆大都大门紧闭,整治小组正忙着拆卸店铺招牌,一块块零散的招牌堆在路边;一家韩国料理正忙着搬空店里的东西。或许是天气不好的缘故,路上没有什么行人,偶尔一两个身穿制服、戴着红袖章的人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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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这个时候还不是这样子,街道和今天一样昏暗,但往来的行人和外卖小哥风驰而过的电动车增加了些许生气,而有的餐馆已熙熙攘攘坐满了客人。

位于温州村44幢东115-116号的温州海鲜黄牛排馆里,人们划拳喝酒,碗筷杯子碰撞在一起,十来个服务员端着菜盘穿梭其间。300平米的餐馆坐满,同时容纳200人就餐,连过道上也临时搭起了一张桌子,安排一对情侣用餐。“这里也太挤了吧。”女生抱怨了一句。“就挤这最后一天了,明天就关了。”一个服务员边给别的桌上菜边隔空回复。

这条街不远处的阿牛快餐里也坐满了客人,约10来平米的店铺里有将近20个顾客。他们的衣服、头发、吃饭的手,还粘着黑色的水泥或白色的石灰。四五个人围着一张桌子坐下,边往嘴里扒饭边嘻嘻哈哈说着什么,唾沫和饭渣子一起飞溅出来,五宫格的餐盘里是两个或三个菜,有荤有素。

今天,这一切连着温州村的73家餐馆,都消失了。

温州海鲜黄牛排馆在温州村开了十年,老板姓周,厨师出身,来自温州平阳。

说起十年前,他很是自豪,“我刚来这里时,还没什么餐馆,对面那个衢州菜之前是一家温州海鲜馆子,我来这里三个月,它就倒闭关门了。”经过十年的发展,他吞下了隔壁两间店铺,把原来的餐馆扩充成了四间店面,花了将近两百万重新装修了一番。现在店里有员工23人,基本来自周老板温州老家,平均日营业额达两万元。两年前,周老板从掌勺厨子的位子上退了下来,主要负责餐馆的运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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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老板最近一次下厨是三个月前,帮一个女生烧她家人寄来、她不知道怎么处理的“蝤蠓”,蝤蠓是温州人对青蟹的叫法。

那天下午,周老板运了一车海鲜回店里,正卸货时看见一个女生蹲在餐馆门口的树下哭。她手里拎着一袋家人寄来的蝤蠓,学校没地方处理,就找到这家温州海鲜馆,结果店员因为太忙了拒绝帮忙加工,女生一下子不知所措就哭了起来。问清楚情况后,周老板去后厨帮忙烧好并打包好了递给她。“我说不要钱这个小姑娘执意要给我钱,然后自己扫了支付宝付掉了,她说毕竟你们做生意的也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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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州村主要是温州人,前几年我们店客户主要都是住在这里的温州人,后来名声响了,杭州各地的都会来吃,有的专门开两个小时的车过来。”

夏天是海鲜馆客人最多的时候,四间店面还远远不够,店铺门前的人行道上会摆起一长列桌椅,同时接待300位客人。来吃饭的客人一波又一波,一直要营业到凌晨两点。在酒精和食物的刺激下,每个人都显得很兴奋,他们高谈阔论、嬉笑怒骂、划拳喝酒。

根据居委会陈大姐的说法,温州村餐馆居民被投诉的主要原因便是油烟、噪音、占道。

提起居民投诉,海鲜馆周老板冷哼一声,“这群人没事干,一去投诉政府就要求我们整改,我每次都按要求整改,这次倒好,直接一锅端把我们都赶走了。”

今年3月,周老板对后厨进行了油气分离改造;7月将油烟排放设备全部更新,“我们都是按酒店标准来的,一整套装下来花了五万多”;9月他在餐馆安装了烟雾报警器。“三次改造前后花了十来万,每次都达标了。”说完,周老板深吸一口烟,长长地吐了口气。

这时来了一个三十左右的男人,扛着一麻袋龙游粉丝走了过来,“吃不完了,分给你们。”周老板叫他“六代”,“我们都是用餐馆名字称呼的,认识五年了,你问我他姓什么叫什么我还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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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六代”姓雷,老家在衢州龙游,是隔壁六代手工面的老板。六代手工面和温州村其他苍蝇馆子简单的粉刷、昏暗的灯不同,装潢很时新,显得有些格格不入。这家店在温州村营业了五年,今年9月份开始重新装修,10月完工开始营业,共花费40余万。

“光店里九张木桌子买来就花了一万五,昨天有人来收购,一共只肯出700块,我加到1000他都不买。”“六代”边说边笑,“我还不算最惨的,我好歹装修完还营业了快两个月,我旁边那家湘飘人家刚开张,当时盘下店转让费就付了26万,装修完营业一个月,得,都得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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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完,“六代”周老板和坐在一块儿抽烟,一个抬头望着天、一个望着街道,长久地沉默。突然,周老板指了一下头顶的招牌,又笑了起来,“为了做这块招牌我可是找了好多地,温州村这一片区都没人能做,我跑去杭州东站附近找人做好的。两年前,7万块。”他先用手比了个数字2,再比了个数字7。前几天他还想着把招牌摘下来,等找到店铺了重新营业时再把招牌挂上,便特意去咨询制作商,“不行,这里面都是细细的灯丝,一拆下来就亮不起来喽。”周老板看起来很得意,站起身给自己店铺的招牌拍照,“以后拿着这照片还可以吹吹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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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代”笑着说,“明天你这招牌一撤下来,这整条街都暗喽。”

沿着这条街一直向前,经过的餐馆上都贴着“门面转让”,大约二十米是一家快餐店——阿牛快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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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牛快餐店里摆着四张桌子,各配四把椅子,一进门右手边是陈列菜品的桌子,荤荤素素十几样菜。玻璃门上满是水汽,店里味道很重,各种菜的味道夹杂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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餐馆老板姓陈,是安徽人,有两个孩子在老家上高中,她反复强调她来自“安徽一个山沟沟”,“你们生活在大城市里的人肯定没听过,告诉你们在哪也没用。”她仔细地打量我们,话锋一转:“你们个个穿得这么鲜丽,哪里吃过什么苦啊。”

“你看,只有学生才会剩这么多饭菜,吃两口就走了。”陈女士等刚刚用完餐的人走出门了才说,她指了指桌上餐盘剩的饭菜:半碗米饭、青菜似乎没动过筷、啃了两口的鸡腿横躺在桌上。“那些做工的人都很苦的,哪里会剩饭啊,从来没有剩的。”这家快餐店一顿饭的价格从10快到20块不等,顾客主要是住在温州村的外来务工人员,他们就在附近工地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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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年前,陈女士的餐馆还在文三路骆家庄一个小区里,用她的话说,“和今天一样,居民投诉、要求整改,然后我被赶了出来。”花了半年的时间,她在温州村找到了这个约10个平方的店铺,两年后的今天,她又被“赶了出去。”

“我知道肯定会赶我们走的,只是我没想到这么快。”她叹了口气,“我以为还有几年生意好做。”

陈女士来杭州十几年了,最开始从洗碗工做起,攒钱有了成本便自己开餐馆。她调侃自己现在又被打回原形,又要继续干洗碗工了。到今天,她还没有找到合适的店铺继续营业。“找呗,不然怎么办,我回老家只能种地、干农活,你们都没干过农活吧?”她反问我们。

在农村务农的收入远远低于餐馆的收入,她需要在杭州挣钱,供孩子读书。在得知记者一行有浙江生源以后,她问我们:“浙江本地人考浙大是不是特别便宜啊?我们这些省份都要600多分呢。”

温州村的另外一条街,挤满了各种各样的餐馆,主营外卖的店铺大多驻扎在这条街。

一家主营外卖的店里,店员正忙着打包,他们已经找好了店铺,搬走就继续营业。

店门口停了七八辆电动车,外卖小哥蹲在一起各自看着闪烁的屏幕。他们负责温州村这一站点的外卖配送,就住在温州村,每天往返于温州村和周边地区,去得最多的是旁边的浙江大学紫金港校区,这个校区的外卖大多来自这里。

这一支“饿了么”外卖配送团队有20人,除此之外还有“美团外卖”等团队也驻扎在温州村。20号早上,他们接到通知,温州村站点的配送员全部调配至其他站点,“去新的站点要花时间重新熟悉环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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菜场附近是早餐店聚集的地方,其中三家有自己的店铺,除了专营包子的连锁店,其余两家按规定都要搬离。包子酱饼店里,包子、稀饭、拌面、现磨豆浆、麻球、酱饼、茶叶蛋一应俱全,“如果只卖包子,早餐店还可以继续干。可是豆浆茶叶蛋都不许卖的话,我是要亏本的,哪有人光吃包子的呀。” 包子酱饼店老板娘说着,装包子的手也没停,依旧笑面迎客。

另外几家则是用几顶红帐篷搭起的临时早餐摊,“22号就不卖咯,不过我只是先避避风头,过两天还要来的。” 卖糯米饭的陈老板说,在他眼里,温州村离不开这个早餐摊。

菜市场前方20米左右是一家淮南牛肉汤,老板姓薛,十几年前从安徽来到杭州,现已在杭州安了家。“十一年前刚来温州村那会儿,这可真荒凉,这条街就两家卖吃的,哪像现在人那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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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店里的桌椅,他感叹:“要是我这桌椅好一点我就捐给贫困山区希望小学了,可惜用了十几年太破旧了。”目前他已经找好店铺,准备明年三月再开始营业。十一年来一直看着温州村的变迁,这次变迁将他”迁“了出去,“也不止温州村在变,整个中国都在变嘛。”

今天下午,随着整治工作小组的到来,一块块招牌都陆续卸了下来。被称呼为“六代”“海鲜馆”“牛肉汤”“湖南菜”的这一群人,关于温州村的记忆,都定格在了这一天。

搬离前的晚上,周老板坐在店铺门口抽烟,看着餐馆里吃饭的客人,反复问我们,“你们是大学生,你们来说说,把我们都赶走,到底是好还是不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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