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中人都知道我的心意,為什麼偏偏你不知道呢?

陸載玉總是夢到很多年前的一個春日,她心上的少年跌跌撞撞地跟在拐她的馬車後面,他扒著馬車滿腳是血地求他們放過她,那一刻卑微到了極點,卻讓她生生惦念了一輩子。

那日京城內酒旗高懸,九荒坐在堆滿乾草的牛車上,晃悠著腿,雙手慢慢地摩挲著破舊口袋裡的幾枚銅板,他幼時家鄉爆發時疫,他的父母和妹妹都死於疫病,唯獨他命硬,跟隨著流民一路迢迢來到京城。

正是天寒地凍的時節,遠處有人頭攢動,是陸家在施粥,九荒也常常來這裡領一碗粥。他踮起腳看著站在粥棚邊上的那個小姑娘,是陸家的女兒,名叫陸載玉,他總是看不清楚她,只覺得她被厚實的淺粉緞子披風掩住,白嫩的尖俏的臉龐,眼角眉梢彷彿總含著笑意,為每一個窮人遞上熱粥,那樣純良和善的姑娘。

他也有離得她很近的時候,那便是在他領粥的時候,她穩穩地將瓷碗盛滿的白粥遞在他身前,滾燙的白粥氤氳的霧氣繚繞在她青蔥般的指間,他慌亂地低下頭,他感到她善意的目光停留在他背上。她有一次問他:“四海八荒,你為什麼叫九荒呢?”她的語氣溫和,眸子就那麼含笑看著他。

“是村口的教書先生取的名字,大抵是他記錯了吧。”九荒吞吐地說道,他感到臉好像有火燒起來,一路蔓延至耳根,他有些莽撞地接過粥,在人群中擇路而逃。

直到走了很遠,他才蹲在牆腳,一面喝著粥,一面怔怔地看著她的面龐,甚至熱粥燙了嘴也沒知覺,他在她面前總這樣害羞,他心裡總是隱隱地惱怒自己的害羞。

那一天夜裡,陸家出了事,九荒遠遠地便看見了一片火光,他心下一驚,跌跌撞撞地趕過去,只看見陸載玉渾身名貴的衣料被血沾汙,抱膝顫抖著蜷縮在陸府的後門,門後隱約有砍殺聲,路旁幾隻野狗聞聲向她逼近。

九荒做出兇狠的樣子趕走了野狗,她突然抬起首眸子定定地看著他,這是他第一次這樣清晰地看見她的面容,此刻的她滿面淚水,有烏黑的血濺在臉上,明明這樣狼狽,九荒卻覺得她是很好看的。

九荒怔了良久,直到門後的刀劍聲逼近,他突然俯下身輕輕擁住她,那雙手緊緊地捂住她的眼睛,他知道自己衣衫襤褸雙手骯髒,他知道自己不能觸碰她,可他還是捂住她的眼睛,不讓她看那一片血腥,他輕聲道:“別看了,不能再看了。”

她的淚水自他的手縫中流瀉出來,她終於嗚咽出來,他揹著她快速地離開,他的步伐很快很穩,她在他背後聲音疲憊:“四海八荒,我記得,你叫九荒。”她頓一頓,繼而低低說道,“謝謝你,九荒。”

天矇矇亮,空氣潮溼陰冷,九荒這一日帶著陸載玉去尋她的家,陸載玉慢慢牽著他的衣角,神情有些不知所措,路邊幾個短工聚在一起指著他們笑道:“看啊,九荒領著他的小媳婦呢。”

“不許胡說,”九荒又羞又急,漲紅了臉道,“人家是未出閣的小姐,當心他們家剝了你的皮。”

他們訕訕止住了笑。陸載玉始終緊閉著嘴唇,目光凝視著前方。

終於看見了重重的飛簷,檀木匾額上“陸府”兩個字透著古樸沉重。整個陸府卻寂靜如死,九荒看到緊合的大門上有兩條封條。只見陸載玉顫抖著嘴唇,她扣著銅門環,聲音在一片寂靜中顯得格外驚心,卻無人回應。

“爹爹,阿孃,載玉回來了。”她竭盡力氣地嘶喊著,聲音中有不易察覺的恐懼。

“爹爹,你們為什麼不開門呢?是載玉回來了啊!”她連連跌退幾步,怔怔流著淚喃喃道。她想起那一夜身著甲冑的官兵衝進府裡抓人,火光一片,她的阿孃腹部被長槍刺開,猩紅的血蔓延在她的裙襦下,因為哥哥和父親的庇護,她才能僥倖逃過一劫,她最後一眼,是一群將士用槍尖刺穿哥哥的喉嚨。

陸家因為朝中之事,被捲入謀逆的罪名,那夜禁衛軍持著死諭來抓人,一個活口也未曾留下。

她的下唇已被咬得全無血色,在石階上一步走空,身體搖搖欲墜向後倒去,有一雙手穩穩按住她的雙肩,她就抓著他的衣襟,眼眸彷彿失去了所有光澤,只是一汪寂靜的死潭水。

“他們全死了,他們再也不會給我開門了。”她的喉嚨已經沙啞,緊緊合上眼眸,良久她扯出一絲笑,“已經沒有陸府了,你救了我,也不會有人給你賞錢了,你走吧。”

他看到她神色中的絕望和脆弱,嘴角彷彿永遠也不會笑了似的,此刻她在他懷裡也只是個無依無靠的小姑娘,他突然將她背起來,用仿若無事的語氣慢慢道:“今早來時看見了糖葫蘆,回家的時候我給你買一串如何,你應該會喜歡的。”

她神色中有訝異,她微微皺了眉:“九荒,我沒有賞錢給你。”

“誰說我是要賞錢了,”九荒突然回過頭,他撇了撇嘴道,“往年我在你家喝了不少粥,現在全當是還給你,京城裡亂得很,你一個小姑娘,一個人能走到哪裡去。”

她將頭靠在他的肩頭,良久他感到背後有些潮溼,才知道她是默默地哭了,他輕抿著嘴唇,終於拂了一下她鬢角散亂的髮絲,他彷彿是鼓足了畢生勇氣,一字一句道:“我知道載玉是心地最好的姑娘,有生之年,載玉在哪裡,九荒就在哪裡。”

陸載玉自那日回來,便病倒在床上,整個人瘦得彷彿只剩一副骨架,九荒去做最髒最苦的活兒,每日得了錢便為她抓藥,他總是摸著她蒼白的額頭,一口一口地給她喂藥,他咧著嘴笑:“這錢不是人家施捨我的,都是我乾乾淨淨賺來的。”

她的病好轉的那一日天正放晴,她同他說起幼時的事情,說起玉籠鸚鵡和府外的青梅樹,還說起父親常常帶她去吃硯春閣的燒鵝。她說起這些的時候滿滿是心神嚮往的神情。

那一日他特意領了她去街市上游逛,他吩咐她在石獅子前等他,她便果真乖順地站在那裡,九荒回來的時候卻不見她蹤影,只見一輛馬車咕嚕嚕地駛去,裡面有女子低低的呼喊聲。

“載玉。”他懷中抱著的油紙包的燒鵝跌落在塵土裡,他從未如此慌張過,趿著鞋子急急向前追去,他知道京城裡有許多柺子,一想到載玉很可能被他們拐去,他的心底慌亂起來。

載玉被捂著嘴,她透過被風揚起的簾子,看見馬車外九荒拼命地跑來,他的神情竟讓她的心頭蔓延出暖意,彷彿是經過一個嚴冬的第一抹天光,灼灼得叫她眼眶發熱。

她沒有想到,陸家傾倒之後還會有人這樣在乎她,原先被拐子拐走的時候,她還在想是不是他不要她了,可是他氣喘吁吁緊緊跟著馬車,那雙趿著的破舊的草鞋底子早已被磨破,腳板被堅硬粗糙的沙礫磨得鮮血淋漓,他彷彿沒有感到疼痛,只是一遍一遍嘶喊著她的名字,他扒著馬車的窗沿緊緊握著陸載玉的手,他只是個從鄉下來的小乞丐,他求他們放了她,臉上卑微的神情讓她很心疼。

她被白巾捂著嘴嗚咽起來,她不斷地向他搖頭,可他就是倔強地不肯走。終於馬車裡的人擺了擺手將陸載玉扔了下來。

這裡已經是城外,他不知道跑了多少里路,看到她平安無事時,抹了抹髒黑的臉,終於鬆了口氣地跌坐在地上。

“被他們拐走的那一刻我還以為九荒是故意把我丟下了,我知道我什麼也不會做,一定是個累贅。”載玉看著他累極的樣子,慢慢紅了眼眶。

他緩緩站起身,定定看著她道:“不許再說這樣的蠢話。”

他捏著衣角嘆了一聲:“只可惜剛剛給你買的燒鵝落在半路上了,那日你病中一直反覆唸叨著這個東西,我想你一定很喜歡。”

那是他攢了好幾天工錢,挨著餓買下的,陸載玉怔怔地微紅了眼眶,她道:“你為什麼對我這麼好呢,父親說過,世間沒有人會無緣無故地對你好,就算我今日被拐去了也好,九荒你就不用那麼辛苦了。”

他的眸光流轉,緩緩低首道:“載玉你怎麼會認為我是無緣無故地對你好呢?”他慢慢笑道,“因為載玉是我最重要的姑娘啊!”

九荒俯身將她背起來,他腳板的血跡已經結痂,赤腳走在土地上仍會覺得疼痛,陸載玉怎麼也不肯讓他背,他回過頭道:“你要不讓我背,我以後再也不穿鞋了。”

她終於肯老實地伏在他的肩頭,讓他帶著她回家,後來無論去什麼地方他也總是揹著她。很多年後京城裡的人們還記得,常常有個骯髒不堪的乞丐少年揹著他的姑娘,他一瘸一拐慢慢走在大街小巷裡,卻始終不肯將她放下來。

已是深春時節,梁家老爺四處打探終於尋得陸載玉的住所,梁家是陸父生前的至交,他把陸載玉與九荒一同接進府來,對外便宣稱陸載玉是他的義女。

遠遠地傳來一聲嬌斥,有馬蹄紛亂踏起一地棠棣花,那是陸載玉第一次見梁斛,她是梁家的嫡小姐,著一身紅木棉直袖裙,頭顱微微仰著,睨著的眸子裡生出絲絲嫵媚,這樣倨傲明媚的女子。與她是截然不同的。

她徑自繞過陸載玉,看著侷促不安的九荒,慢慢笑起來:“我還沒有見過你這樣好看的小乞丐呢。”

九荒不久便被梁父送去千騎營學習武藝騎射。他初入千騎營免不得受欺負吃苦,可梁斛是千騎營的將軍,她吩咐士兵不得欺辱他,常常親自為他演練槍法箭術。

那一日陸載玉去校場看望九荒,她等候了許久,士兵一直告訴她九荒仍在練習,她等得漸漸焦躁的時候,遠處一股煙塵騰起,是九荒騎著一匹通身漆墨的駿馬,他一身鴉青色暗紋番西花的騎裝,面龐乾淨清爽,他搭弓射箭穩穩地射在那一排靶子的紅心上,嘴角微微揚起,那是意氣風發的九荒,載玉從未見過的九荒。

梁斛慢慢騎馬過來,目光凝在他身上,笑道:“果然是個聰明的,這幾日進益果然不少。”

“若不是將軍悉心教習,九荒也不能至此。”九荒慢慢放下弓,笑著轉眸看向她。他同梁斛只是相視而笑,彷彿有某種默契。

一旁的士兵抱胸豔羨道:“每日都瞧見將軍親自帶他練習,將軍待他這樣好,只怕是看上他了吧。”

載玉淡淡垂下眼眸,她等得累了,轉身便上了馬車,馬車漸行漸遠,她也未曾回頭看一眼。

九荒漸漸被擢升為千騎軍統領,他本就天資不凡,再加上樑家的提拔,更是平步青雲。秋末,皇帝選秀,數百名朝堂世家在列,名冊上赫然也有梁家。

梁家總要讓一個女兒進宮,那夜梁斛在庭院中跪了一整夜,她是那樣剛強的女子,無論如何也不肯進宮,秋夜風露沾溼青石板,冷得刺骨鑽心,她咬著牙硬生生跪了一夜,直至天明之際,陸載玉終於推門出來,她眉目淡然:“你跪我又能做什麼?”

“我知道我是梁家的嫡女兒,入宮也應當是我去,可是我不能去。”梁斛深深俯首道,“我求載玉你,你孤苦無依,能嫁入天家得個歸宿也是好的。”

陸載玉慢慢扯出一絲笑:“你為什麼不能去呢?”

梁斛低垂著頭,她臉上有淡淡緋意:“因為我已經有了一個心儀的人,他是阿斛十六年來第一個喜歡的男子,所以我不能入宮。”

陸載玉彷彿明白了什麼,她雙睫顫抖著,眸子不辨情緒,良久她道:“我沒有辦法成全你。”

是啊,她怎麼能成全她呢,她怎麼能把自己心愛的男子推給其他姑娘呢。

梁斛慢慢抬起頭,她突然笑了笑,嘴角笑意如秋風蕭瑟:“載玉,我一直想問你,你對九荒的心意是什麼樣的?”

她有些失神地緊緊攥著袖袍,良久鬆開:“九荒待我如兄長,我自然很是感激。”

“你待他不止兄妹之情,”梁斛怔怔地看著散落在棠棣花上的裙襬,“但是載玉你知不知道九荒是怎麼想的呢,倘若他不想我入宮,你又會怎麼辦呢?”

府中人都知道我的心意,為什麼偏偏你不知道呢?

秋夜更深露重,梁斛在溼冷的石板上跪了一夜,之後梁斛便發了高燒,躺在床上燒得神志不清,只是喃喃著九荒的名字。

九荒在她身邊守了一整夜未曾閤眼,終於在天明之際,她醒過來,蒼白的手指無力地觸及他的袖袍。她就那麼靜靜看著他,她說:“是你啊,九荒。”

她努力扯出一絲笑:“我就要進宮了,以後再也見不到你了,我該怎麼辦呢?”

她聲音裡慢慢帶著一絲哭腔:“府中人都知道我的心意,為什麼偏偏你不知道呢?”

她的心意,九荒怔怔垂下眼眸,他忽然附在她耳邊輕輕說了幾句話,沒有人聽得清那幾句話,窗外棠棣濃郁的香氣,散盡一地斑駁的光影,那彷彿是幾句情話。

府中的人都說九荒和梁小姐是天定的良人,陸載玉聽說九荒陪在梁斛身邊一夜,他那樣悉心地照料她,她突然怔怔地笑起來,耳畔響起梁斛的那句話:“如果九荒不想我入宮,載玉你又會怎麼辦呢?”原來他們早就情投意合了啊!

她想起那日他策馬奔來的場景,她想她心愛的少年應該會有更好的前程,她清楚她不過是敗落陸家的女兒,他同她在一起的時候是小乞丐九荒,可他同梁斛在一起的時候是千騎營統領九荒,更何況他心裡那樣喜歡梁斛,終於有機會回報他,成全他了。

她進宮那一日有很好的紅霞遍佈天際,映得她面色如緋,九荒從馬場一聽聞消息便冒著滿頭大汗趕來,他說什麼也不肯她走,緊緊攥著她的袖子,質問旁人道:“你們是不是非要逼載玉走?”

她忽然慢慢地笑起來,她想起那日梁斛同她說過的話,阿斛心儀九荒,她應該成全他們,如果九荒能娶到梁家的女兒,他這一生都會志得意滿,而她不過是個罪臣之女,又能給他帶來什麼?她一直都是個累贅,不能再賴著他不走了。

陸載玉聽到自己艱澀的聲音從嘴唇中慢慢出來:“是我自己願意去的,九荒你別怪他們。”

她拼命綻出一個笑,彷彿憧憬般道:“天家富貴,我若能進得宮,一生都衣食無憂了。”

她看到她心上的少年愣了許久,他慢慢鬆開她的袖子,有冷風貫入袖袍,冷得鑽心,他怔怔道:“是這樣啊!”

他看著她,眼眸裡的光明滅不定,有風長長吹過巷頭,他一絲無奈的笑意漸漸斂在嘴角。

陸載玉初入宮的時候並不好過,她平日總是一副疏離的模樣,待皇帝並不上心,自然倍受冷落,那日皇上醉後留宿在她宮中,便使她懷上了身孕,她這樣的角色,在宮中就如同籠中之鳥般可拿捏。

流產的那一日,她在床上肚痛如絞冷汗淋漓,她不過是皇上一時興起臨幸的人,根本沒有牽起多大的波瀾,她緊緊攥著紅線繡邊的床帷,婆子們圍繞在床頭勸慰她喝下濃稠苦澀的藥,她喝了反胃,哇的一聲將黑色的藥湯全吐了出來,婆子們撫著她冰涼的額頭,都有些心疼道:“孩子已經保不住了,娘娘又何苦為難自己?”

她腦子混混沌沌,眼睛也看不大清明,只是雙手虛無地在空中彷彿緊緊地抓住了什麼,她這個時候想起的只有九荒,她這樣難受,現在他在做什麼呢?

一直折騰到二更的時候,她才有幸保住一條命,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婢女們靜靜地將一盆盆血水端了出去,連她自己都不知道,她竟能流這樣多的血。

耳畔有遙遠的煙火炮竹聲,她不顧婆子的勸阻,強自撐坐起來,她怔怔地看著窗外有絢爛的煙火騰起,如明霞般亮徹了半邊天空,她問道:“誰家放的煙火這樣熱鬧?”

婆子在一旁慢慢道:“這是梁將軍家小姐的婚事,夫家是千騎營的統領,青年才俊,大家都說他們是最般配的,半個京城都熱鬧起來了呢。”

“是他們的婚事啊!”她的聲音彷彿聽不真切,她低首慢慢笑起來,這笑聲讓人無端有幾分涼意,她將頭枕在軟枕上,合上眼道,“他們的確是最般配的。”

陸載玉身子養好後,便常常在各宮中熱絡起來,她本就是姿容出眾的女子,眉目間仍舊是淡淡的樣子,一顰一笑卻蘊藉著萬分溫柔,加上她心思手腕非凡,很快成為皇上新寵,更是接連進階躍至貴妃之位。

很快便是霜降,皇上的身子累日病倒下去,御前常常傳喚陸載玉服侍,她的手段漸漸顯露出來,對宮中諸人多加排擠,又在朝中結朋黨,力擁二皇子為儲君。朝中對她的非議越來越多。

那時九荒已經成為御林軍將軍,眾朝臣都薦他前去皇上病榻前勸解。那日皇上已經病入膏肓昏迷不醒,陸載玉端正坐在一層幕簾之後,漠然的聲音傳來:“結交朋黨又如何,本宮同何人交好,還由得他們去置喙嗎?”

九荒沒有再說話,他慢慢抬起頭道:“陸貴妃一定要一意孤行,觸犯朝堂之怒嗎?”

她滿不在乎地冷笑起來:“一意孤行?本宮向來都是孤零零的一個人,不比將軍你家有嬌妻,心懷掛念。”

陸載玉嘴角始終含著一絲笑,語氣淡然道:“本宮流產那一日正逢將軍大喜,那次徹底毀了本宮的身子,終其一生都不會再有孕了啊!”

她看著他的神色笑了笑:“後來本宮查出來那名致使我流產的宮女與尊夫人瓜葛不少,真是很有意思的事情。”陸載玉慢慢撫著手腕上的紋花銀鐲,“是她不肯放過我,沒有辦法啊!”

“梁斛雖然性子不好,卻斷然不會做出這種事,一定是貴妃弄錯了。”他跪下鏗然說道。

陸載玉看著他急急為她辯解的樣子,突然慢慢冷笑道:“你怎麼知道她不會做這樣的事,正如滿朝文武瞧著大將軍你聖恩浩蕩,可是別人不知道你的出身,可本宮卻記得清楚呢。”

她看到他緊抿著唇,眸子裡的光漸漸黯淡下去,她看著他似乎還想為梁斛辯解,驀然想起恍惚很多年前,他說“你怎麼會認為我是無緣無故地對你好,因為載玉是我最重要的姑娘啊”,這句話到如今竟然是諷刺。

十二月一日,皇帝駕崩,斃逝那一夜身邊只有陸貴妃一人,清晨她捧著詔書命人宣讀皇上的旨意,帝位傳於二皇子,陸貴妃冊封為太后,朝野一片譁然。

陸載玉搬進嘉熙宮的那日,她同時命人將梁斛傳進宮,九荒等得心急如焚,梁斛生死如何,宮中再傳不出半點消息。

他終於按捺不住,連夜進宮覲見陸太后,她看著他這樣擔憂的樣子,看見他不顧宮女的阻攔直直闖進來,他跪下俯首:“臣是來接臣的夫人,懇請太后放她回來。”

她將手慢慢搭在眼睛上,嘴角牽起一絲笑:“這樣冒夜前來,一定是對尊夫人情深意切了。”

“臣查得非常清楚,當日致使太后流產的不過是宮中的一些妃嬪,與梁斛並無干係,是太后冤枉了她。”九荒抬首直視她的眸子,眸子裡一片坦然。

她落胎的事情的確與梁斛沒有關係,只是她故意這樣說,看他怎樣反應,結果他讓她很失望。她嘴角揚起得意的笑,卻有些蒼涼的意味:“我果然騙不了你,你這樣相信她,怎麼會讓我騙了去?”

她直起身,笑得如同耍小性子的孩童:“但是如果我非要她死,你會如何呢?會不會一輩子都恨透我了呢?”

九荒默不作聲,陸載玉靠在榻上,合上眸子慢慢笑道:“我這樣卑劣地構陷了你心愛的女子,我知道我一直都是個狠毒的人,只是我真的很怨恨啊,九荒,怎麼辦呢?”

他聽著她一字一句地說著那些話,她好像是哭了,彷彿是當年那個伏在他肩頭家破人亡的可憐的小姑娘:“我很後悔很不甘心當初成全了她,本該同九荒成親的姑娘是我啊,本該陪在九荒身邊的人應該是我啊,九荒啊,我是不是很蠢笨?”

他慢慢站起身,揮手令人魚貫而入,他們手中都端著熱氣騰騰色澤光亮的硯春齋燒鵝,滿滿地擺滿了整個梨花木大圓桌。

“昔年你病中說想吃硯春閣的燒鵝,我卻未能實現你的心願,那時我就在想,待日後我有了錢,一定為你買上一百隻。”九荒抬眼看向那滿滿一桌的燒鵝,突然笑了笑,“整整一百隻,一隻都不少。”

她怔怔地看著他的臉,看著他終於說出他的目的:“所以臣希望太后看在昔年的情面上,放了梁斛。”

梁斛,還是梁斛,他這樣費盡心思要保護的人終究不是她,她感到淚水從眼眶湧出來,她別過臉,將頭掩在枕頭的陰影旁:“梁斛現在好好地待在哀家宮中,你把她帶走吧。”

後來的事她不太清楚,只聽到他在殿中抱起面色蒼白的梁斛,輕言安慰著她:“阿斛,不要緊了。”字字雖輕,卻萬分珍重。

陸載玉近日愈發肆意妄為起來,她興建宮殿,皇帝喪期未過,便夜夜有笙歌之聲,更是干涉朝政,苛捐雜稅魚肉百姓,以滿足一己私慾。後來史冊上都記載著她是一個陰戾狠毒,驕奢無度的女人。

朝臣想除掉她不是一日兩日,那日在府中眾臣私下議會,對陸太后惡行群情激憤,他們擬定了奪權的計劃,最重要的是九荒在京城的御林軍軍力。

那日在宴會上他聽著眾人指摘她的種種不是,卻一言不發,靜靜地坐在位子上,一名醉酒的大臣對他說:“除妖后之事,半點差錯都出不得,望將軍慎重。”

他怔怔地抿了口酒,烈酒燒喉,他卻彷彿沒有感覺似的,良久他突然牽起一絲笑,站起身對朝臣定定道:“妖后亂國,末將一定不遺餘力,親自斬除妖后。”

夜風撲開他的袖袍,彷彿是那一年他嗅著她衣襟上淡淡香氣,紅著臉說:“我知道載玉是心地最好的姑娘啊,有生之年,載玉在哪裡,九荒在哪裡。”

那一夜火光燒紅了半邊天際,彷彿是她初入宮時的灼灼紅霞,御林軍包圍了重重宮殿,外面一片殺伐聲不歇,九荒提著一柄長槍,槍尖上猶自滴著血,她想起很多年前正是這個少年在她滅門之時,緊緊擁住她,捂住了她的眼睛。

陸載玉慢慢走下來,月白色絹紗拂過青石長階,她靜靜看著他笑:“你終於來殺我了,像我這樣的人,恐怕死了屍首也要被鞭笞三日三夜吧?”

她看著長階一地月霜,面上猶有笑意,卻有淚珠滾落下來:“這些年你們都過得那樣好,每個人都得償所願了,除了我一個人。”

“我知道這些年你過得很苦,受了很多委屈。”彷彿有竹葉光影斑駁,他輕輕道,“載玉,這些我都知道。”

“沒有人敢鞭笞你,”寂靜的長殿中一聲鏗鏘落地聲,九荒忽然將長槍擲在地上,慢慢笑道,“我心上的姑娘,即使她惡貫滿盈,天下人人恨不得誅之,只要我還活著,有生之日,任何人不得欺凌她。”

她的眸子忽然轉向他,怔怔道:“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良久,他開始舉起案邊的一柄蠟燭,慢慢點燃紅影紗帳,他盯著燭火說:“我的心腹會帶你趁亂出宮,外面有一輛馬車,他會帶你去安全的地方。”

熊熊大火,噬上他的袖袍,他卻安然站在那裡,笑道:“他們一定要你死,我就把我的命給他們,也算給朝臣們有個交代。”

“為什麼要那樣做?”她死命咬著嘴唇,眼眶卻慢慢紅了起來。

“因為我喜歡載玉啊,世間沒有人比我更喜歡載玉了。”他溫和地看著她,無限眷戀,“所以載玉你要好好活著,不要辜負我好好活著。”

他安排的心腹上前將陸載玉帶走,她卻彷彿醒過來一般,死命地掙扎著,她眼睜睜地看著滔天的大火席捲著她心上的少年,她伸出手嘶喊著想要抓住他的衣角,卻離他越來越遙遠。

他這些年娶得一門好親事,官場又十分得意,可他的心裡一直不快活,這是畢生都無法彌補的,沒有人知道他有多想念他的姑娘,九荒最後一眼,是瞥見他的姑娘在一片廢墟和火光中,一遍遍哭喊著他的名字,他想扯出一絲笑,卻彷彿累極了,依稀是多年前骯髒的小乞丐揹著他珍重的姑娘,他腳上磨出了血泡,卻瞞著沒有讓她發現,他合上眼想著:“載玉,回京都的路太長了,我背不動了,就到這裡吧。”

尾聲

御林軍的將軍在那場大火中喪亡,但是沒有找到陸太后的屍骨,後來陸太后再也沒有半點音訊,朝臣也漸漸不再追究。

梁斛為他辦喪事的時候,跪在空蕩蕩的靈堂裡,她想起那一年她發了高燒,睜開眼看見九荒守在她身邊,她告訴了他自己的心意。他那時愣了良久,然後俯在她耳邊說了幾句話,那並不是情話。

他說他要離開千騎營,他想要領著陸載玉回到那條狹窄的小巷,回到那個破敗不堪的家裡,他說她的姑娘在這裡很不開心,他不能再讓她不開心了。

後來陸載玉進了宮,梁斛終於能如願嫁給他,成親那一日他醉得不省人事,竟然就伏在案上大哭起來,此後幾年他也很少展露歡顏,舉案齊眉天定良緣都只是她說給別人聽的。

後來每年清明節,九將軍的墓上不知為何總有一碗冒著熱氣的白粥。

很久之前有個心地善良的小姑娘總在府前施粥,他很喜歡看她眉眼彎彎的樣子,即使她對每個人都笑,她遞給他那碗粥滾燙的溫度,即使很多年後也一直留在他的掌心,從未敢忘卻。

彷彿是那一年的清晨,她亦步亦趨地牽著他的衣角,人們打趣說:“看啊,九荒領著他的小媳婦呢。”

他那時雖做出了惱怒的樣子,卻無人窺探他心底真正的心意,卑微的密密麻麻的,他那時心底滿滿的都是歡喜。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