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中人都知道我的心意,为什么偏偏你不知道呢?

陆载玉总是梦到很多年前的一个春日,她心上的少年跌跌撞撞地跟在拐她的马车后面,他扒着马车满脚是血地求他们放过她,那一刻卑微到了极点,却让她生生惦念了一辈子。

那日京城内酒旗高悬,九荒坐在堆满干草的牛车上,晃悠着腿,双手慢慢地摩挲着破旧口袋里的几枚铜板,他幼时家乡爆发时疫,他的父母和妹妹都死于疫病,唯独他命硬,跟随着流民一路迢迢来到京城。

正是天寒地冻的时节,远处有人头攒动,是陆家在施粥,九荒也常常来这里领一碗粥。他踮起脚看着站在粥棚边上的那个小姑娘,是陆家的女儿,名叫陆载玉,他总是看不清楚她,只觉得她被厚实的浅粉缎子披风掩住,白嫩的尖俏的脸庞,眼角眉梢仿佛总含着笑意,为每一个穷人递上热粥,那样纯良和善的姑娘。

他也有离得她很近的时候,那便是在他领粥的时候,她稳稳地将瓷碗盛满的白粥递在他身前,滚烫的白粥氤氲的雾气缭绕在她青葱般的指间,他慌乱地低下头,他感到她善意的目光停留在他背上。她有一次问他:“四海八荒,你为什么叫九荒呢?”她的语气温和,眸子就那么含笑看着他。

“是村口的教书先生取的名字,大抵是他记错了吧。”九荒吞吐地说道,他感到脸好像有火烧起来,一路蔓延至耳根,他有些莽撞地接过粥,在人群中择路而逃。

直到走了很远,他才蹲在墙脚,一面喝着粥,一面怔怔地看着她的面庞,甚至热粥烫了嘴也没知觉,他在她面前总这样害羞,他心里总是隐隐地恼怒自己的害羞。

那一天夜里,陆家出了事,九荒远远地便看见了一片火光,他心下一惊,跌跌撞撞地赶过去,只看见陆载玉浑身名贵的衣料被血沾污,抱膝颤抖着蜷缩在陆府的后门,门后隐约有砍杀声,路旁几只野狗闻声向她逼近。

九荒做出凶狠的样子赶走了野狗,她突然抬起首眸子定定地看着他,这是他第一次这样清晰地看见她的面容,此刻的她满面泪水,有乌黑的血溅在脸上,明明这样狼狈,九荒却觉得她是很好看的。

九荒怔了良久,直到门后的刀剑声逼近,他突然俯下身轻轻拥住她,那双手紧紧地捂住她的眼睛,他知道自己衣衫褴褛双手肮脏,他知道自己不能触碰她,可他还是捂住她的眼睛,不让她看那一片血腥,他轻声道:“别看了,不能再看了。”

她的泪水自他的手缝中流泻出来,她终于呜咽出来,他背着她快速地离开,他的步伐很快很稳,她在他背后声音疲惫:“四海八荒,我记得,你叫九荒。”她顿一顿,继而低低说道,“谢谢你,九荒。”

天蒙蒙亮,空气潮湿阴冷,九荒这一日带着陆载玉去寻她的家,陆载玉慢慢牵着他的衣角,神情有些不知所措,路边几个短工聚在一起指着他们笑道:“看啊,九荒领着他的小媳妇呢。”

“不许胡说,”九荒又羞又急,涨红了脸道,“人家是未出阁的小姐,当心他们家剥了你的皮。”

他们讪讪止住了笑。陆载玉始终紧闭着嘴唇,目光凝视着前方。

终于看见了重重的飞檐,檀木匾额上“陆府”两个字透着古朴沉重。整个陆府却寂静如死,九荒看到紧合的大门上有两条封条。只见陆载玉颤抖着嘴唇,她扣着铜门环,声音在一片寂静中显得格外惊心,却无人回应。

“爹爹,阿娘,载玉回来了。”她竭尽力气地嘶喊着,声音中有不易察觉的恐惧。

“爹爹,你们为什么不开门呢?是载玉回来了啊!”她连连跌退几步,怔怔流着泪喃喃道。她想起那一夜身着甲胄的官兵冲进府里抓人,火光一片,她的阿娘腹部被长枪刺开,猩红的血蔓延在她的裙襦下,因为哥哥和父亲的庇护,她才能侥幸逃过一劫,她最后一眼,是一群将士用枪尖刺穿哥哥的喉咙。

陆家因为朝中之事,被卷入谋逆的罪名,那夜禁卫军持着死谕来抓人,一个活口也未曾留下。

她的下唇已被咬得全无血色,在石阶上一步走空,身体摇摇欲坠向后倒去,有一双手稳稳按住她的双肩,她就抓着他的衣襟,眼眸仿佛失去了所有光泽,只是一汪寂静的死潭水。

“他们全死了,他们再也不会给我开门了。”她的喉咙已经沙哑,紧紧合上眼眸,良久她扯出一丝笑,“已经没有陆府了,你救了我,也不会有人给你赏钱了,你走吧。”

他看到她神色中的绝望和脆弱,嘴角仿佛永远也不会笑了似的,此刻她在他怀里也只是个无依无靠的小姑娘,他突然将她背起来,用仿若无事的语气慢慢道:“今早来时看见了糖葫芦,回家的时候我给你买一串如何,你应该会喜欢的。”

她神色中有讶异,她微微皱了眉:“九荒,我没有赏钱给你。”

“谁说我是要赏钱了,”九荒突然回过头,他撇了撇嘴道,“往年我在你家喝了不少粥,现在全当是还给你,京城里乱得很,你一个小姑娘,一个人能走到哪里去。”

她将头靠在他的肩头,良久他感到背后有些潮湿,才知道她是默默地哭了,他轻抿着嘴唇,终于拂了一下她鬓角散乱的发丝,他仿佛是鼓足了毕生勇气,一字一句道:“我知道载玉是心地最好的姑娘,有生之年,载玉在哪里,九荒就在哪里。”

陆载玉自那日回来,便病倒在床上,整个人瘦得仿佛只剩一副骨架,九荒去做最脏最苦的活儿,每日得了钱便为她抓药,他总是摸着她苍白的额头,一口一口地给她喂药,他咧着嘴笑:“这钱不是人家施舍我的,都是我干干净净赚来的。”

她的病好转的那一日天正放晴,她同他说起幼时的事情,说起玉笼鹦鹉和府外的青梅树,还说起父亲常常带她去吃砚春阁的烧鹅。她说起这些的时候满满是心神向往的神情。

那一日他特意领了她去街市上游逛,他吩咐她在石狮子前等他,她便果真乖顺地站在那里,九荒回来的时候却不见她踪影,只见一辆马车咕噜噜地驶去,里面有女子低低的呼喊声。

“载玉。”他怀中抱着的油纸包的烧鹅跌落在尘土里,他从未如此慌张过,趿着鞋子急急向前追去,他知道京城里有许多拐子,一想到载玉很可能被他们拐去,他的心底慌乱起来。

载玉被捂着嘴,她透过被风扬起的帘子,看见马车外九荒拼命地跑来,他的神情竟让她的心头蔓延出暖意,仿佛是经过一个严冬的第一抹天光,灼灼得叫她眼眶发热。

她没有想到,陆家倾倒之后还会有人这样在乎她,原先被拐子拐走的时候,她还在想是不是他不要她了,可是他气喘吁吁紧紧跟着马车,那双趿着的破旧的草鞋底子早已被磨破,脚板被坚硬粗糙的沙砾磨得鲜血淋漓,他仿佛没有感到疼痛,只是一遍一遍嘶喊着她的名字,他扒着马车的窗沿紧紧握着陆载玉的手,他只是个从乡下来的小乞丐,他求他们放了她,脸上卑微的神情让她很心疼。

她被白巾捂着嘴呜咽起来,她不断地向他摇头,可他就是倔强地不肯走。终于马车里的人摆了摆手将陆载玉扔了下来。

这里已经是城外,他不知道跑了多少里路,看到她平安无事时,抹了抹脏黑的脸,终于松了口气地跌坐在地上。

“被他们拐走的那一刻我还以为九荒是故意把我丢下了,我知道我什么也不会做,一定是个累赘。”载玉看着他累极的样子,慢慢红了眼眶。

他缓缓站起身,定定看着她道:“不许再说这样的蠢话。”

他捏着衣角叹了一声:“只可惜刚刚给你买的烧鹅落在半路上了,那日你病中一直反复念叨着这个东西,我想你一定很喜欢。”

那是他攒了好几天工钱,挨着饿买下的,陆载玉怔怔地微红了眼眶,她道:“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呢,父亲说过,世间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地对你好,就算我今日被拐去了也好,九荒你就不用那么辛苦了。”

他的眸光流转,缓缓低首道:“载玉你怎么会认为我是无缘无故地对你好呢?”他慢慢笑道,“因为载玉是我最重要的姑娘啊!”

九荒俯身将她背起来,他脚板的血迹已经结痂,赤脚走在土地上仍会觉得疼痛,陆载玉怎么也不肯让他背,他回过头道:“你要不让我背,我以后再也不穿鞋了。”

她终于肯老实地伏在他的肩头,让他带着她回家,后来无论去什么地方他也总是背着她。很多年后京城里的人们还记得,常常有个肮脏不堪的乞丐少年背着他的姑娘,他一瘸一拐慢慢走在大街小巷里,却始终不肯将她放下来。

已是深春时节,梁家老爷四处打探终于寻得陆载玉的住所,梁家是陆父生前的至交,他把陆载玉与九荒一同接进府来,对外便宣称陆载玉是他的义女。

远远地传来一声娇斥,有马蹄纷乱踏起一地棠棣花,那是陆载玉第一次见梁斛,她是梁家的嫡小姐,着一身红木棉直袖裙,头颅微微仰着,睨着的眸子里生出丝丝妩媚,这样倨傲明媚的女子。与她是截然不同的。

她径自绕过陆载玉,看着局促不安的九荒,慢慢笑起来:“我还没有见过你这样好看的小乞丐呢。”

九荒不久便被梁父送去千骑营学习武艺骑射。他初入千骑营免不得受欺负吃苦,可梁斛是千骑营的将军,她吩咐士兵不得欺辱他,常常亲自为他演练枪法箭术。

那一日陆载玉去校场看望九荒,她等候了许久,士兵一直告诉她九荒仍在练习,她等得渐渐焦躁的时候,远处一股烟尘腾起,是九荒骑着一匹通身漆墨的骏马,他一身鸦青色暗纹番西花的骑装,面庞干净清爽,他搭弓射箭稳稳地射在那一排靶子的红心上,嘴角微微扬起,那是意气风发的九荒,载玉从未见过的九荒。

梁斛慢慢骑马过来,目光凝在他身上,笑道:“果然是个聪明的,这几日进益果然不少。”

“若不是将军悉心教习,九荒也不能至此。”九荒慢慢放下弓,笑着转眸看向她。他同梁斛只是相视而笑,仿佛有某种默契。

一旁的士兵抱胸艳羡道:“每日都瞧见将军亲自带他练习,将军待他这样好,只怕是看上他了吧。”

载玉淡淡垂下眼眸,她等得累了,转身便上了马车,马车渐行渐远,她也未曾回头看一眼。

九荒渐渐被擢升为千骑军统领,他本就天资不凡,再加上梁家的提拔,更是平步青云。秋末,皇帝选秀,数百名朝堂世家在列,名册上赫然也有梁家。

梁家总要让一个女儿进宫,那夜梁斛在庭院中跪了一整夜,她是那样刚强的女子,无论如何也不肯进宫,秋夜风露沾湿青石板,冷得刺骨钻心,她咬着牙硬生生跪了一夜,直至天明之际,陆载玉终于推门出来,她眉目淡然:“你跪我又能做什么?”

“我知道我是梁家的嫡女儿,入宫也应当是我去,可是我不能去。”梁斛深深俯首道,“我求载玉你,你孤苦无依,能嫁入天家得个归宿也是好的。”

陆载玉慢慢扯出一丝笑:“你为什么不能去呢?”

梁斛低垂着头,她脸上有淡淡绯意:“因为我已经有了一个心仪的人,他是阿斛十六年来第一个喜欢的男子,所以我不能入宫。”

陆载玉仿佛明白了什么,她双睫颤抖着,眸子不辨情绪,良久她道:“我没有办法成全你。”

是啊,她怎么能成全她呢,她怎么能把自己心爱的男子推给其他姑娘呢。

梁斛慢慢抬起头,她突然笑了笑,嘴角笑意如秋风萧瑟:“载玉,我一直想问你,你对九荒的心意是什么样的?”

她有些失神地紧紧攥着袖袍,良久松开:“九荒待我如兄长,我自然很是感激。”

“你待他不止兄妹之情,”梁斛怔怔地看着散落在棠棣花上的裙摆,“但是载玉你知不知道九荒是怎么想的呢,倘若他不想我入宫,你又会怎么办呢?”

府中人都知道我的心意,为什么偏偏你不知道呢?

秋夜更深露重,梁斛在湿冷的石板上跪了一夜,之后梁斛便发了高烧,躺在床上烧得神志不清,只是喃喃着九荒的名字。

九荒在她身边守了一整夜未曾合眼,终于在天明之际,她醒过来,苍白的手指无力地触及他的袖袍。她就那么静静看着他,她说:“是你啊,九荒。”

她努力扯出一丝笑:“我就要进宫了,以后再也见不到你了,我该怎么办呢?”

她声音里慢慢带着一丝哭腔:“府中人都知道我的心意,为什么偏偏你不知道呢?”

她的心意,九荒怔怔垂下眼眸,他忽然附在她耳边轻轻说了几句话,没有人听得清那几句话,窗外棠棣浓郁的香气,散尽一地斑驳的光影,那仿佛是几句情话。

府中的人都说九荒和梁小姐是天定的良人,陆载玉听说九荒陪在梁斛身边一夜,他那样悉心地照料她,她突然怔怔地笑起来,耳畔响起梁斛的那句话:“如果九荒不想我入宫,载玉你又会怎么办呢?”原来他们早就情投意合了啊!

她想起那日他策马奔来的场景,她想她心爱的少年应该会有更好的前程,她清楚她不过是败落陆家的女儿,他同她在一起的时候是小乞丐九荒,可他同梁斛在一起的时候是千骑营统领九荒,更何况他心里那样喜欢梁斛,终于有机会回报他,成全他了。

她进宫那一日有很好的红霞遍布天际,映得她面色如绯,九荒从马场一听闻消息便冒着满头大汗赶来,他说什么也不肯她走,紧紧攥着她的袖子,质问旁人道:“你们是不是非要逼载玉走?”

她忽然慢慢地笑起来,她想起那日梁斛同她说过的话,阿斛心仪九荒,她应该成全他们,如果九荒能娶到梁家的女儿,他这一生都会志得意满,而她不过是个罪臣之女,又能给他带来什么?她一直都是个累赘,不能再赖着他不走了。

陆载玉听到自己艰涩的声音从嘴唇中慢慢出来:“是我自己愿意去的,九荒你别怪他们。”

她拼命绽出一个笑,仿佛憧憬般道:“天家富贵,我若能进得宫,一生都衣食无忧了。”

她看到她心上的少年愣了许久,他慢慢松开她的袖子,有冷风贯入袖袍,冷得钻心,他怔怔道:“是这样啊!”

他看着她,眼眸里的光明灭不定,有风长长吹过巷头,他一丝无奈的笑意渐渐敛在嘴角。

陆载玉初入宫的时候并不好过,她平日总是一副疏离的模样,待皇帝并不上心,自然倍受冷落,那日皇上醉后留宿在她宫中,便使她怀上了身孕,她这样的角色,在宫中就如同笼中之鸟般可拿捏。

流产的那一日,她在床上肚痛如绞冷汗淋漓,她不过是皇上一时兴起临幸的人,根本没有牵起多大的波澜,她紧紧攥着红线绣边的床帷,婆子们围绕在床头劝慰她喝下浓稠苦涩的药,她喝了反胃,哇的一声将黑色的药汤全吐了出来,婆子们抚着她冰凉的额头,都有些心疼道:“孩子已经保不住了,娘娘又何苦为难自己?”

她脑子混混沌沌,眼睛也看不大清明,只是双手虚无地在空中仿佛紧紧地抓住了什么,她这个时候想起的只有九荒,她这样难受,现在他在做什么呢?

一直折腾到二更的时候,她才有幸保住一条命,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婢女们静静地将一盆盆血水端了出去,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竟能流这样多的血。

耳畔有遥远的烟火炮竹声,她不顾婆子的劝阻,强自撑坐起来,她怔怔地看着窗外有绚烂的烟火腾起,如明霞般亮彻了半边天空,她问道:“谁家放的烟火这样热闹?”

婆子在一旁慢慢道:“这是梁将军家小姐的婚事,夫家是千骑营的统领,青年才俊,大家都说他们是最般配的,半个京城都热闹起来了呢。”

“是他们的婚事啊!”她的声音仿佛听不真切,她低首慢慢笑起来,这笑声让人无端有几分凉意,她将头枕在软枕上,合上眼道,“他们的确是最般配的。”

陆载玉身子养好后,便常常在各宫中热络起来,她本就是姿容出众的女子,眉目间仍旧是淡淡的样子,一颦一笑却蕴藉着万分温柔,加上她心思手腕非凡,很快成为皇上新宠,更是接连进阶跃至贵妃之位。

很快便是霜降,皇上的身子累日病倒下去,御前常常传唤陆载玉服侍,她的手段渐渐显露出来,对宫中诸人多加排挤,又在朝中结朋党,力拥二皇子为储君。朝中对她的非议越来越多。

那时九荒已经成为御林军将军,众朝臣都荐他前去皇上病榻前劝解。那日皇上已经病入膏肓昏迷不醒,陆载玉端正坐在一层幕帘之后,漠然的声音传来:“结交朋党又如何,本宫同何人交好,还由得他们去置喙吗?”

九荒没有再说话,他慢慢抬起头道:“陆贵妃一定要一意孤行,触犯朝堂之怒吗?”

她满不在乎地冷笑起来:“一意孤行?本宫向来都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不比将军你家有娇妻,心怀挂念。”

陆载玉嘴角始终含着一丝笑,语气淡然道:“本宫流产那一日正逢将军大喜,那次彻底毁了本宫的身子,终其一生都不会再有孕了啊!”

她看着他的神色笑了笑:“后来本宫查出来那名致使我流产的宫女与尊夫人瓜葛不少,真是很有意思的事情。”陆载玉慢慢抚着手腕上的纹花银镯,“是她不肯放过我,没有办法啊!”

“梁斛虽然性子不好,却断然不会做出这种事,一定是贵妃弄错了。”他跪下铿然说道。

陆载玉看着他急急为她辩解的样子,突然慢慢冷笑道:“你怎么知道她不会做这样的事,正如满朝文武瞧着大将军你圣恩浩荡,可是别人不知道你的出身,可本宫却记得清楚呢。”

她看到他紧抿着唇,眸子里的光渐渐黯淡下去,她看着他似乎还想为梁斛辩解,蓦然想起恍惚很多年前,他说“你怎么会认为我是无缘无故地对你好,因为载玉是我最重要的姑娘啊”,这句话到如今竟然是讽刺。

十二月一日,皇帝驾崩,毙逝那一夜身边只有陆贵妃一人,清晨她捧着诏书命人宣读皇上的旨意,帝位传于二皇子,陆贵妃册封为太后,朝野一片哗然。

陆载玉搬进嘉熙宫的那日,她同时命人将梁斛传进宫,九荒等得心急如焚,梁斛生死如何,宫中再传不出半点消息。

他终于按捺不住,连夜进宫觐见陆太后,她看着他这样担忧的样子,看见他不顾宫女的阻拦直直闯进来,他跪下俯首:“臣是来接臣的夫人,恳请太后放她回来。”

她将手慢慢搭在眼睛上,嘴角牵起一丝笑:“这样冒夜前来,一定是对尊夫人情深意切了。”

“臣查得非常清楚,当日致使太后流产的不过是宫中的一些妃嫔,与梁斛并无干系,是太后冤枉了她。”九荒抬首直视她的眸子,眸子里一片坦然。

她落胎的事情的确与梁斛没有关系,只是她故意这样说,看他怎样反应,结果他让她很失望。她嘴角扬起得意的笑,却有些苍凉的意味:“我果然骗不了你,你这样相信她,怎么会让我骗了去?”

她直起身,笑得如同耍小性子的孩童:“但是如果我非要她死,你会如何呢?会不会一辈子都恨透我了呢?”

九荒默不作声,陆载玉靠在榻上,合上眸子慢慢笑道:“我这样卑劣地构陷了你心爱的女子,我知道我一直都是个狠毒的人,只是我真的很怨恨啊,九荒,怎么办呢?”

他听着她一字一句地说着那些话,她好像是哭了,仿佛是当年那个伏在他肩头家破人亡的可怜的小姑娘:“我很后悔很不甘心当初成全了她,本该同九荒成亲的姑娘是我啊,本该陪在九荒身边的人应该是我啊,九荒啊,我是不是很蠢笨?”

他慢慢站起身,挥手令人鱼贯而入,他们手中都端着热气腾腾色泽光亮的砚春斋烧鹅,满满地摆满了整个梨花木大圆桌。

“昔年你病中说想吃砚春阁的烧鹅,我却未能实现你的心愿,那时我就在想,待日后我有了钱,一定为你买上一百只。”九荒抬眼看向那满满一桌的烧鹅,突然笑了笑,“整整一百只,一只都不少。”

她怔怔地看着他的脸,看着他终于说出他的目的:“所以臣希望太后看在昔年的情面上,放了梁斛。”

梁斛,还是梁斛,他这样费尽心思要保护的人终究不是她,她感到泪水从眼眶涌出来,她别过脸,将头掩在枕头的阴影旁:“梁斛现在好好地待在哀家宫中,你把她带走吧。”

后来的事她不太清楚,只听到他在殿中抱起面色苍白的梁斛,轻言安慰着她:“阿斛,不要紧了。”字字虽轻,却万分珍重。

陆载玉近日愈发肆意妄为起来,她兴建宫殿,皇帝丧期未过,便夜夜有笙歌之声,更是干涉朝政,苛捐杂税鱼肉百姓,以满足一己私欲。后来史册上都记载着她是一个阴戾狠毒,骄奢无度的女人。

朝臣想除掉她不是一日两日,那日在府中众臣私下议会,对陆太后恶行群情激愤,他们拟定了夺权的计划,最重要的是九荒在京城的御林军军力。

那日在宴会上他听着众人指摘她的种种不是,却一言不发,静静地坐在位子上,一名醉酒的大臣对他说:“除妖后之事,半点差错都出不得,望将军慎重。”

他怔怔地抿了口酒,烈酒烧喉,他却仿佛没有感觉似的,良久他突然牵起一丝笑,站起身对朝臣定定道:“妖后乱国,末将一定不遗余力,亲自斩除妖后。”

夜风扑开他的袖袍,仿佛是那一年他嗅着她衣襟上淡淡香气,红着脸说:“我知道载玉是心地最好的姑娘啊,有生之年,载玉在哪里,九荒在哪里。”

那一夜火光烧红了半边天际,仿佛是她初入宫时的灼灼红霞,御林军包围了重重宫殿,外面一片杀伐声不歇,九荒提着一柄长枪,枪尖上犹自滴着血,她想起很多年前正是这个少年在她灭门之时,紧紧拥住她,捂住了她的眼睛。

陆载玉慢慢走下来,月白色绢纱拂过青石长阶,她静静看着他笑:“你终于来杀我了,像我这样的人,恐怕死了尸首也要被鞭笞三日三夜吧?”

她看着长阶一地月霜,面上犹有笑意,却有泪珠滚落下来:“这些年你们都过得那样好,每个人都得偿所愿了,除了我一个人。”

“我知道这些年你过得很苦,受了很多委屈。”仿佛有竹叶光影斑驳,他轻轻道,“载玉,这些我都知道。”

“没有人敢鞭笞你,”寂静的长殿中一声铿锵落地声,九荒忽然将长枪掷在地上,慢慢笑道,“我心上的姑娘,即使她恶贯满盈,天下人人恨不得诛之,只要我还活着,有生之日,任何人不得欺凌她。”

她的眸子忽然转向他,怔怔道:“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良久,他开始举起案边的一柄蜡烛,慢慢点燃红影纱帐,他盯着烛火说:“我的心腹会带你趁乱出宫,外面有一辆马车,他会带你去安全的地方。”

熊熊大火,噬上他的袖袍,他却安然站在那里,笑道:“他们一定要你死,我就把我的命给他们,也算给朝臣们有个交代。”

“为什么要那样做?”她死命咬着嘴唇,眼眶却慢慢红了起来。

“因为我喜欢载玉啊,世间没有人比我更喜欢载玉了。”他温和地看着她,无限眷恋,“所以载玉你要好好活着,不要辜负我好好活着。”

他安排的心腹上前将陆载玉带走,她却仿佛醒过来一般,死命地挣扎着,她眼睁睁地看着滔天的大火席卷着她心上的少年,她伸出手嘶喊着想要抓住他的衣角,却离他越来越遥远。

他这些年娶得一门好亲事,官场又十分得意,可他的心里一直不快活,这是毕生都无法弥补的,没有人知道他有多想念他的姑娘,九荒最后一眼,是瞥见他的姑娘在一片废墟和火光中,一遍遍哭喊着他的名字,他想扯出一丝笑,却仿佛累极了,依稀是多年前肮脏的小乞丐背着他珍重的姑娘,他脚上磨出了血泡,却瞒着没有让她发现,他合上眼想着:“载玉,回京都的路太长了,我背不动了,就到这里吧。”

尾声

御林军的将军在那场大火中丧亡,但是没有找到陆太后的尸骨,后来陆太后再也没有半点音讯,朝臣也渐渐不再追究。

梁斛为他办丧事的时候,跪在空荡荡的灵堂里,她想起那一年她发了高烧,睁开眼看见九荒守在她身边,她告诉了他自己的心意。他那时愣了良久,然后俯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话,那并不是情话。

他说他要离开千骑营,他想要领着陆载玉回到那条狭窄的小巷,回到那个破败不堪的家里,他说她的姑娘在这里很不开心,他不能再让她不开心了。

后来陆载玉进了宫,梁斛终于能如愿嫁给他,成亲那一日他醉得不省人事,竟然就伏在案上大哭起来,此后几年他也很少展露欢颜,举案齐眉天定良缘都只是她说给别人听的。

后来每年清明节,九将军的墓上不知为何总有一碗冒着热气的白粥。

很久之前有个心地善良的小姑娘总在府前施粥,他很喜欢看她眉眼弯弯的样子,即使她对每个人都笑,她递给他那碗粥滚烫的温度,即使很多年后也一直留在他的掌心,从未敢忘却。

仿佛是那一年的清晨,她亦步亦趋地牵着他的衣角,人们打趣说:“看啊,九荒领着他的小媳妇呢。”

他那时虽做出了恼怒的样子,却无人窥探他心底真正的心意,卑微的密密麻麻的,他那时心底满满的都是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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