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赵宝刚:我不愿意平庸,哪怕做原创挨骂,我也愿意做

专访赵宝刚:我不愿意平庸,哪怕做原创挨骂,我也愿意做

他用一种接近终极的方式进行自我质问:“做了一辈子的电视剧导演,我留下了什么呢?”未来成为了答案:当人们在未来想要了解之前的时代,想知道这些年代的人在想什么的时候,他们也许能在自己的作品中看到时代的影子,“即使存在不准确的地方”。

作者 | 罗立璇

采访 | 罗立璇、周琦

赵宝刚最近从“00后”儿子身上学到很多。他的妻子让儿子向爸爸学习,但很快被儿子反驳。“他说,为什么要向爸爸学习?爸爸太累。我们俩天天工作这么忙,谁陪他?有没有考虑过他的感受?”赵宝刚回忆。

儿子的话对赵宝刚形成了特别大的“反思作用”。在赵宝刚的叙述里,年轻一代的想法有自己的先进性:“我们这一代人追求的东西,在他们眼里,是未来世界不应该有的,或者说不存在的。”他认为这是社会财富的“韵味”——充分享受着新时代科技带来便利的新生代,终于能够自由地选择自己想做的事情,做自己认为有意义的事情。

自我意识觉醒的年轻人应该如何面对成年生活中无解的难题?这成为了赵宝刚在《青春斗》里希望展现的主题:“他们只能跟自己斗,有抗衡、有无奈,虽然丧、但依然向前进”。

在剧中,每个人物都面临着自己的挫折:女主角向真和同学于慧一起创业开图书策划公司,因为不懂运营而创业失败;家庭条件优渥的钱贝贝追逐爱情,和创业的男友一起南下深圳,最终由于对方执着于事业、远赴他国而分手;在学生时代永远要考第一名的丁兰,由于母亲的阻挠而放弃继续深造,反而成为几个女孩中最早结婚的人。

赵宝刚开始反思12年前《奋斗》里的成功论:“很多人特别想做夏琳,最终什么也没做到”。“生活中有这么多困难,我们怎么继续走下去?”赵宝刚认为年轻人提供了最新的答案:不较劲。一条路走不通,可以再走另外一条。“比如说周末加班,谈钱了吗?就让我加班?我觉得您这思想不灵,我不跟您这干。我找一个自己觉得有前途的地方去。”

最新一代年轻人好像并未像上一代年轻人那样买账。人们期待在赵宝刚的作品上看到准确的时代白描、敏锐的时代洞察,以及随处闪光的市民式的幽默与诙谐。客观而言,《青春斗》并未在大众层面满足这种期待。

专访赵宝刚:我不愿意平庸,哪怕做原创挨骂,我也愿意做

二十七年前赵宝刚曾有过同样的境遇。在首钢做了12年工人之后,他在28岁的时候考上了北京电影学院表演培训班。1991年,接近不惑之年的他迎来了拍摄自己导演处女作的机会:《编辑部的故事》。声名鹊起之后,他在1992年导演的《皇城根儿》则未被大众市场所接受。在潜心研究了一年多之后,他得出的结论是:不能拍命题作文,一定要拍自己想表达的东西。

通过1992年的《过把瘾》,赵宝刚再次回到了一线阵营。自此之后,年轻人的爱情与生活成为了他的创作主旋律。从现在回望过去,赵宝刚认为这些作品背后都拥有统一的主旨和目标:展现时代。

当然,他的作品更像是展现了那个时代的观众所向往的爱情与生活:比如至死不渝的爱情——《过把瘾》;冒险气质和刑侦元素——《一场风花雪月的事》,还有同时获得物质与情感上的成功——《奋斗》。

赵宝刚用一种接近终极的方式进行自我质问:“做了一辈子的电视剧导演,我留下了什么呢?”未来成为了答案:当人们在未来想要了解之前的时代,想知道这些年代的人在想什么的时候,他们也许能在自己的作品中看到时代的影子,“即使存在不准确的地方”。

直观而言,有无“动静”是他衡量一部作品是否成功的重要标准。赵宝刚有一些作品获得了专业认可,但并未真正在公众层面走红。“我拍这玩意儿干嘛?”他希望所有人在一看他的戏的时候就能形成自己的看法、找到自己喜爱或者痛恨的角色,“要有动静”。

但这种“展现时代”的方法论在移动互联网时代似乎迎来了信息传递的错位。在采访中,赵宝刚多次进行了解释,他写的是自己眼里的90后,是在和几百人访谈之后得出的印象与结论,很多故事都是真实的。“有些人没有经历过这些故事,提出质疑的声音是可以理解的,我不能强求他们去认同这些故事,但我也不能随大流、轻易地说这些故事没有。”

如果回顾近年来让年轻观众印象深刻的电视剧,一个明显的趋势是,观众对于“爽剧”——也就是在电视剧中实现日常生活中很难实现的复仇与超越类型的内容——有着更加强烈的感知和回应。

聚焦原生家庭问题的《都挺好》,以及本质上是职场混合爱情剧的《知否》、《延禧攻略》等都呈现出了相似的特点。它们更关注小我,时代叙事逐渐被淡化,甚至无关紧要,因为可以使用完全“架空”的背景。

值得一提的是,赵宝刚在2013年的《老有所依》被认为是他对于新题材的一个亮眼尝试。而在这部戏中和他合作的导演侣皓吉吉(他是赵宝刚的老搭档、知名编剧海岩的儿子),在网剧时代的开端执导了一部《太子妃升职记》,这部网剧成为了小成本引爆流量的典型案例。

“我不想那些东西。”当提及与网剧、圈层化、会员剧这些更新鲜的词汇相关的问题的时候,赵宝刚回答说,他依然更关注自己想要表达的东西。

不过,赵宝刚也承认现在创作环境和以往相比有很大不同:“不能随心所欲,不能酣畅淋漓。早期我的所有作品,就是我想干嘛干嘛,我满脑子都是戏。现在我得拿80%的精力去估计别的事情,让我也‘丧’一下吧。”

即将迎来自己64岁生日的赵宝刚已经有了退休的想法。他曾在多个场合中提到,如果有一天人们认为他“跟不上时代”,他一定会选择退休。他解释想退休“有多重原因”,但在回忆拍摄的过程时,他确实感觉到了自己的力不从心:体力和记忆力都在消退,很多细节没有继续抠下去;他也反省自己,“产生了一种得过且过的心态”。

采访中他依然神采奕奕、声如洪钟,甚至对《三声》(微信公众号ID:tosansheng)表示,觉得自己可以学另外的新东西。“我有社会经验,假如我到另外一个领域做五年,我觉得我还能做成一个事情。”

如果和当年的《皇城根儿》一样,五年后的赵宝刚又找了新的叙事母题,这依然是一件值得期待的事情。

以下是《三声》(微信公众号ID:tosansheng)和赵宝刚的部分对话整理。

三声:你曾经拍过很多不同类型的电视剧,比如民国剧《像雾像雨又像风》、悬疑剧《永不瞑目》、家庭剧《老有所依》……这次重新拍青春剧的原因是什么?

赵宝刚:那些都是过路客,就是刚好赶上了。比如《男人帮》那时候我觉得还挺有意思的,就拍了。

我一直在创作青年题材,如果我对这个领域不熟悉,没下功夫,我不可能编出这个剧本。简单来说,就是如果有一天我躺在病床上打着点滴,流着口水、意识模糊的时候,我会想,我即将离开人世了,做了一生的电视剧的导演,我留下了什么东西呢?

专访赵宝刚:我不愿意平庸,哪怕做原创挨骂,我也愿意做

我想,当未来的人想了解一下以前的年代,来看电视剧,能不能看到这个时代的东西?如果这么想《青春斗》,我觉得你也许能看到它的价值。我想的是这个:我为我自己的时代留下东西,就算不准确,也起码有时代的影子。

三声:根据每一个时代的年轻人的特质来创作电视剧,对于你来说意味着什么?

赵宝刚:说实话,做原创特别难。比如你做音乐、画画,想改变以前的一些东西都肯定会挨骂。它都有一个消化的过程。甚至,我们能不能达到那样的水准都是一个存疑的态度。但是我愿意做这样的一个事情,哪怕挨骂我也愿意做,我不愿意平庸。

三声:和时代产生某种共振对你来说特别重要?

赵宝刚:就说《青春斗》这类、也是这动静的戏,我设想的就是今天的这个动静。我们给所有想参演的演员的经纪人都发了剧本,看完了谈感受。有人说向真怎么这么讨厌?旁边的人急了,说多来劲啊,多过瘾啊!我还没说呢,俩经纪人要打起来了。这就是效果。

三声:很多人认为你在《青春斗》拍的年轻人不符合现实,也不像之前在《奋斗》、《北京青年》塑造出来的角色。

赵宝刚:首先是这五个人肯定不能完全代表90后,但在90后里,确实有这些人的存在。比如向真第一集碰倒一个暖水瓶,这其实是由一个真实事件改编的,是有人一跑把别人给撞河里去了,说‘一会儿再回来救你’。这多喜剧的一件事,但我不能这么写。所以我个人的观点就是你看完了,就肯定能知道是我的方式,因为我写了五个身上都有缺点的人。

三声:但还是发生了转变?以前的人物更理想化一些吧?比如《奋斗》里的夏琳。

赵宝刚:很多人特别想做夏琳,最终什么都没做到,生活中还遇到了很多磨难。我就觉得别那样,咱们正视自己。生活当中就是这么多的磨难,那我们能不能继续往前走?继续面对这些事?

专访赵宝刚:我不愿意平庸,哪怕做原创挨骂,我也愿意做

《奋斗》里的夏琳

我觉得这个时代到来了。一个勇于正视自己的问题、正视自己在社会里真实存在的时代,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时代?不要过多地渲染那些东西,一味地成功论最终会害了自己。知道吗?为什么我觉得我可以向90后一代学习呢?“丧”文化里面蕴含着一种能量,丧谁呢?丧我们、丧长辈,丧你们原来做那些事的。

我在媒体上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跟负能量斗,跟周围所有的负能量斗。我当时的构思就是,假设(年轻人)不愿意做的事情都是负能量,那面对这些负能量,他们能怎么办呢?他们会觉得我犯不着跟你说,你们这帮老朽,我给你讲这道理干嘛?

我觉得要向年轻人学习的目的是什么呢?就用这种方式去对待社会。比如说周末加班,谈钱了吗?就让我加班?我觉得您这思想不灵,我不跟您这干。我走了,我找一个自己觉得有前途的地方去。我当时体验生活,跟几百个孩子聊,他们就是这个状态。

三声:或许你会觉得新一代人承受痛苦的能力没有上一代强?

赵宝刚:我们剧里面没提奋斗,只提了斗。跟谁斗?他在跟自己斗。比如我跟我妈产生冲突,能怎么办?所以向真只能抽自己大嘴巴,恨自己,没别的了。你们长大的过程是呵护长大的,但突然走到社会,发现全部人都在指点你们。“你们凭什么来指点我?”是这样的差异造成了很多的问题。

当他们长大了以后,他们掌握了一定的权力以后,他们就会用自己的方式来对待他人了。我认为这个过程叫社会的进步。片子里面没有呈现,实际上它暗含着一种力量在改变。如果年轻人一直在坚持,指不定哪一天理想就实现了。这个理想就是他要改变社会的理想。

三声:所以其实你更支持“一代更比一代强”?

赵宝刚:一代确实比一代强。例如00后就比较先进,他们所处的时代更先进,接受的思想也更先进。(三声:先进的定义是什么?)就是我们过去历年历代所追求的东西,在00后这里上来就有,比如保护动物、鱼翅不能吃、保护环境……他们只做对自己有意义的事情、对世界有意义的事情。要做到什么程度?不知道,就是一步一步地做。

你再回头看我写丁兰和向真的妈,就知道为什么写这俩人了。她们已经被时代抛弃了。你说向真长大了以后,还会这样吗?(如果)向真的孩子失恋了,回家了,向真会干嘛?肯定不会把孩子给绑走,会更尊重孩子内心的真实想法。

三声:你是从一个非常辉煌的时代走过来的,在那个时代有年轻的崔健、姜文,和王朔。你对时代变更的反思是什么?

赵宝刚:我们这个年代经历了一个弧形。是从最穷、比你们穷100倍的状态走上来的,走到了中国最辉煌的顶点。到了我们十年前是最辉煌的,人均GDP增速超过了13%,现在开始是6.6%,但它又是社会的一个进程,所有的东西都更稳固了、更扎实了。

到今天产能过剩,人们发现那种打鸡血的力量给社会带来了危害。现在开始收敛,稳中求进,一点一点地发展。我当时构想的《青春斗》的第二部讲的就是这些东西,就讲这帮人出国之后回国,将国际和中国形成对比。

三声:最近《延禧攻略》这类作品受到了很多关注,有人认为它是一种赋予女主角强大的能力来解决真实生活中无法解决的问题的“爽剧”,你对“爽剧”的看法是怎么样的?

赵宝刚:

其实《青春斗》特爽,有些人觉得不爽,可能是他们暂时没有认知到这个爽。我失恋了,骑着摩托车回家了,打上麻将、小茶壶一喝,我觉得特爽。这个戏的另外一个作用是让你们面对生活稍微做一点准备。如果没办法跟喜欢的人一起生活怎么办?我还是得爽着面对生活,倍儿爽,飒极了。

三声:直到今天,人们依然能看到《编辑部的故事》的片段和故事在网上流传。你怎么看待人们对于它的喜爱或者说缅怀的情绪?

赵宝刚:《编辑部的故事》直到今天看也不过时的原因是,它有先进的当代意识,用幽默和智慧去表达一个东西,这是人类永恒的主题。所以我的片子里始终不丢这两样东西,虽然有时候用得好,有时候不好;其次就是北京的俗文化,自己找乐,我们老百姓自娱自乐,就调侃一下。我的片子里都有这些东西,是可以永恒的。

三声:你之前的作品非常知名的一点是能够捧出新演员。但在当下,电视剧的造星能力和造星速度似乎都没有这么强了?

赵宝刚:你们回去列举中国出生在50年代的10个演员、60年代、70年代、80年代和90年代,一共50个演员,比一比就知道了。50年代的陈道明、李雪健和陈宝国,他们都是年轻的时候成名的,你们能够拿今天的作品和他们的作品比吗?不论是演员还是作品,其实都是一个时代性的东西。

《青春斗》里这五名女演员最终挨骂其实也正常,这戏是见功力的戏,戏中有些人设就不帮演员。从专业角度来说,我觉得郑爽演的比较符合向真这个角色。就是人物比较虚,不帮她。如果我让向真这个人设干的全是好事,用力量支撑着,你就觉得她好了。

三声:你经历了电视剧内容质量和商业能力的高速发展、平台权力更迭的几个时代,你怎么看现在的网剧?比如在圈层剧集、垂直领域的热剧?

赵宝刚:不要去想那些,我不想那些。我想的是你自身先了解这个世界和了解你想表达的东西,了解得越深入越好,最终按你自己的方式去表达。这个里面有引领,没有迎合。我要是想迎合我不会这么写戏,我不会写《青春斗》。

三声:您接受被时代淘汰吗?

赵宝刚:必须接受。如果现在大家说,哎呀,导演你这部确实没有跟上时代的步伐,各种数据表明您确实完蛋了。那就退休,我有这个心态。

三声:你在1992年拍《皇城根儿》的时候也遇到过口碑不好的情况,但是你在研究了一年多以后,又重新开始创作,才有了《过把瘾》、有了《奋斗》。为什么现在有了退休的心态?

赵宝刚:

之前是因为身体还行,智商也够。我现在第一个是身体不行,记忆力和反应能力都弱。比如拍《青春斗》,我拍的过程中有好多东西想再调整一下,但有时候就想不起来了。还有一方面就是我有得过且过的心态。我有时候看着,就想,我干嘛费这么大劲儿呢?费那劲儿也出不来。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