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說:白鬼

環境,本就是一個大的囚籠,人們還偏要再在人間造一個小的,於是,就有了監獄,有了囚犯。

白茫茫的雪地裡,飄過來一個人,個子不高,一縷輕煙從他的鼻孔裡冒出來,看著他近了、再近了,我才認出他來:白鬼。他剛從監獄出來。

見到他的那一刻,我傻眼了。這次回到老家,發覺許多人變了,他的突然出現最使我意外。他不再是從前那個吊兒郎當不學無術的小毛孩了,他變得客氣含蓄,聲音也變得沙啞。

我們已三年未見,我知道他過得不好。他率先開口,一口生澀的普通話。我有些緊張,可我知道:他只是兒時的一個玩伴,不是什麼窮兇疾惡的劫匪。

漫長的街上再無他人,我們便這樣走著、走著。他遞了一根菸給我,我本來不抽的,可我還是應聲接下了。他問我什麼時候畢業,對未來有什麼想法?我一時不知如何回答,可我還是佯裝平和地說道:

“今年六月。但前不久剛考了研,現在還在等結果。”

“哦。上學還是好。”他說道。

我問:“怎麼好?”

他說:“單純。”

“社會上很複雜麼?”我後來發覺我問了一個愚蠢卻又高明的問題,這便有了後面的一段回答:

“你覺得呢?我不就是一個很好的反例麼?我入獄兩年零八個月,在那裡,我由人變作了鬼。”

近旁,一輛白色的“標緻”轎車駛過,白鬼盯上去看了好幾眼,接著說:

“我蹲監獄的那段時間,有好有壞,我被人欺負,後來我也欺負別人,剛開始有人整我,到後來我也整人。現在,我出來了,那些人還沒出來。那是段苦日子,我長了不少見識,也懂了不少道理。”

白鬼正對著我說話。我卻不敢直視他,不管原不原諒、接不接受,此刻我的心在顫抖。

“有個老頭對我很好,他醉酒駕駛撞死了人,原本得坐個十年八年,人家家底兒厚,脫關係,掏錢,疏通各種關係,後來判了四年,明年出來。我剛出來那會兒,還去看望過他。他很照顧我,還收我為乾兒子,給我錢用。我在裡面沒怎麼受罪,全靠他的照應。”他吸了口煙,咳了兩聲,又用腳尖將地上的菸灰踩碎。這時,他開始轉移話題:

“不說我了。說說你吧!這些事都過去了,便不提了罷。”

“我沒什麼好說的,一板一眼地活,稀鬆平常地過。”我哀嘆道。

外面天氣有些涼了,我們索性進了一家酒吧。店裡沒什麼人,一個老太太抱著小狗,坐著和兩個姑娘聊天。一個女服務員過來招待我們,白鬼點了瓶啤酒,付了錢,接著說他的事兒:

“監獄裡,人很雜。各色各樣的,有公司老總,億萬富翁,黑社會分子,還有街頭混混,有個大老闆挪用公款十幾個億,判了無期;有個哥們參與殺人,被列為從犯,主犯被槍斃,他僥倖活了下來。他在我們監區最囂張。我剛進去的第二個月,他看我年紀小,欺壓我,安排我幹些重活。他每天用惡毒的話辱罵我,有時還踹我。有一次我抄起個凳子,從他的右肩砸下去,他的肩膀就殘了。後來還是那老頭,在外面找人塞錢進來才擺平。否則我早加刑了,現在根本出不來。”

他還說了監獄裡的其他情況,這是我之前從未聽說過的,但都頗為真實:十二個人一個宿舍,裡面沒有女人,連看守都是男的;飯菜少有葷腥,就是大饅頭加稀飯、鹹菜;管理很嚴,每次幹活出監若是八十人,帶棍帶槍的監護足有一百二十人,生怕他們逃跑或作亂。越獄的,基本都失敗了,抓回來關禁閉,加刑,還遭毒打。大多數人進入監獄都被逼瘋、逼傻,或一字不吐,不與人說話交際,或性格孤僻,性情古怪。很多人選擇自殺,更多人試圖自殘,只為躲清閒、混日子、免除冗長繁重的勞動,可對於一些刑期有限、生活尚有光明可言的囚犯,這絕非上上之策,一旦延誤了上工,工分不夠,這一輩子也甭想出去。這便是我們的監獄,說白了,來這裡就是對靈魂的消磨。”

聽到這裡,我一時語塞,心如死灰。他又點了兩瓶酒,整個人喝得有點糊塗。他不時拿著酒瓶在空中搖來晃去,一邊唱著小曲,一邊用目光搜尋熟悉的人影。他想說別的,而我只想知道他如何進的監獄。

“你知道麼?我一個人在外面闖蕩,什麼最重要?精明最重要。人無信而不立,狗屁!那晚我和幾個哥們喝了點酒,回到宿舍,兩個工友正在看電影,我便睡了。半夜迷迷糊糊,聽到他們正在討論事情,好像興致很高,一個歡呼雀躍,一個連連拍手叫好。我直起身子,湊過去一聽,原來鬍子想去外面玩一玩,找個姑娘或者打個架,小東想玩點新鮮的,比如搶個人。於是,兩個人一拍即合,搶人,不如搶輛出租車。你知道麼?我當時真喝醉了,雖然我勉強醒著,可我大腦空空一片,像被掏了腦髓一樣,傻了。他們三番五次地激我,說我是個假小子,成不了事!我一聽便惱了,穿著衣服就跟著去了。我們定了計劃,選了地點,鬍子還拎了把砍刀,小東買了三雙絲襪。那晚,我們差點把命搭上了。天黑了,街上沒啥人,我們看到一輛車過來,就攔了下來。我推開車門,鬍子一下把刀拿了出來,司機還假裝鎮定,其實早就慌得尿褲子了!小東管他要錢,他哼哼嘰嘰半天沒反應。鬍子急了,上去就是一刀,司機直喊胸口疼。我一看情況不妙,立馬將手塞進他的衣服,掏出了一兩百塊錢,然後示意快走。夜很黑,天很冷,我們三個害怕極了。我們沒敢走多遠,就上了一個廢舊的頂樓,打算觀察一下情況。半小時後,兩個警察扣了車,將出租車司機帶了上去,後來便什麼也沒看清。見那司機沒大礙,我們便以為沒事了,就樂呵呵地回了宿舍。那晚倒是睡得挺好,我還夢到我結婚了,新娘子是我初中時的暗戀對象,我爸提的親,她長得可真漂亮。第二天早上,小東拿出一個商務的大屏手機給我看。我問他從哪兒來的,他說從司機身上扒的。我一聽,又氣憤又害怕,很快我便意識到危險即將到來。我奪過手機,二話不說,便扔進了垃圾桶。中午,我們就被抓了。警察不打招呼便衝進宿舍,將我們按在床頭,銬起來帶走了。到了看守所,我還見到了指認我們的司機。我請求單獨與司機談談,警察居然同意了。我要求司機不要起訴我們,這件事咱們私了,我出錢,補償他的損失。他不聽,堅持要起訴,眼看回天無力,我便放棄了最後的希望,等候判決的到來。讓我痛心的是,鬍子在法庭上倒打一扒,一口咬定我是主謀,小東是個麵疙瘩,法官在臺上一瞧錘子,他便連連點頭,就這樣,我成了主犯,他們則從輕發落。我無力爭辯,只能認命。後來,我乾爹,就是那個老頭,出了些錢,讓我減了刑。在那裡,我真成了鬼。”說完之後,他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他哭了,眼淚流向那滿是紅印的脖子。

遠處的村莊裡飄來淡淡的炊煙。一隻寒鴉叫了,彷彿整個世界都沉澱了下來,被裝進了一個記憶的瓶子。我與白鬼終究還是分開了。他大抵還不想離開,只可惜他必須離開。他要去一個沒有人認識他的地方,讓生活重新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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