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男人永远也长不大，他们只会直接变老

图片来自《成为简·奥斯汀》

在一座宁静的英国小城里，一群热爱写作的人们每周聚首写作课，

畅聊犯罪心理谋杀手段，然后，谋杀真的发生了。

02

三、第一课

「别跟我提丹·布朗。」

杰弗瑞吼出这一句后就再也没有抬头，把上半身都伏在桃花心木书桌上，表明他此刻没兴趣就这一话题展开讨论。星期二晚上是他的备课时间，他要用这一个晚上赶出整整一周的教案，这样才能留出一些时间来写作。几秒钟后，眼角的余光告诉他那两条长腿依旧倚在桌边。又过了一会儿，长腿的主人才慢慢踱到了书架前，逐层检阅起超载的搁板，并没有准备离去的意思。他叹了口气，好在是明晚上课还有点时间，便将准备到一半的教案存了盘，转过身来望着妻子。

克莱尔抱着双臂站在书架前，似乎对他的注视浑然不觉。她刚在健身房上完瑜伽课，黑色的针织背心和阔脚裤让她看上去很放松，修长的四肢，没有赘肉需要掩藏；栗色长发梳成了丸子头，几缕发丝散落在颈后。没有人会相信她跟我是同龄人。杰弗瑞一阵心灰，是不是除了他以外的所有男人都希望妻子年轻漂亮，从不担心两下对比会让自己显得更老。摆在他面前的事实是，克莱尔的胸部和臀部还在它们原来的位置上，而他的身体已经向地心引力屈服了。

在杰弗瑞的书房里，几乎没有什么走动的地方。书籍在占据了整整一面墙之后，又在地板上，沙发上，窗台上垒起高高低低的好几堆，看上去都在即将坍塌的边缘。拒绝电子化似乎是这位大作家引以为傲的标签，如果可能的话，他还会继续用打字机写作。克莱尔的书房要比这间小很多，却有更多的空间。她皱了皱眉，蹲下身去整理散落的书籍，随口问道：「什么时候你才能接受电子书？」

「决不。」

「那好，我们需要一所更大的房子。」

克莱尔索性把手里的书往椅子上一丢，两步就迈到了丈夫跟前。

「亲爱的，你固执得完全没有道理。我也认为丹·布朗写得不如你的好，语言乏味，人物扁平得象纸片，但是他每一本书都卖得好。」克莱尔将双臂交叉在胸前，这是她的习惯动作，代表了谈话的严肃性正在升级。「我只是建议你把他的书当成畅销案例来读，分析一下他的卖点，也许对你的新书能有帮助。」

杰弗瑞凝视着妻子的双眼，表情平静得象是在欣赏一幅风景画。

「我确实读过他的书，只是读完了很后悔，不如把时间花在阅读旅游手册上，反正那些大教堂的场景描写都是从手册上整段照搬的。」

「我希望你没有在课堂上这么说过，否则……」

「我说过。」杰弗瑞得意地点点头。

克莱尔轻轻地咬着嘴唇。可怜虫，还自以为犀利，在那些学生眼里他不过一颗酸葡萄；如果是丹·布朗来给他们上课，所有人都会兴奋到尖叫的。也许有些男人永远也长不大，他们只会直接变老。杰弗瑞此刻的表情真象一个潦倒的中年人，很快他就会谢顶变肥，然后借酒浇愁了。她还记得他二十年多前的样子，那时候很多女生都认为她幸运。

一时间两个人都沉默不语，克莱尔知道丈夫在等她离开书房，好继续去搞他的教案。同样是教书，她在私立学校的薪水就比丈夫高出一大截，而后者这些年的出版收入加起来，只覆盖了一次豪华旅行以及他个人的酒水消费。身为一名作家，杰弗瑞的脑袋似乎总埋在书桌的抽屉里，丝毫感觉不到身边人的焦虑。或者说她早已不再是他的观察对象了。克莱尔今年四十五岁了，她感觉正在失去生活中的可能性，一切都在沿着惯性滑向无聊的终点。女儿从来不是克莱尔生活的中心，况且女儿已经长成为另一个女人，独立自信，享受大学里的自由。克莱尔想给自己找一条出路，需要真正有价值的东西吸引她，推动她往前走；她不想人生的下半场只是上半场的重复，因为重复一回就褪色一层。的确，她还能吸引很多男人，但没有谁能够让她的人生精彩起来，不过是一场消遣罢了，聚也容易，散也便宜。

克莱尔凑近一点，用手指轻轻揉乱了丈夫的头发，她不想让这次谈话又沦为无谓的争吵。四十七岁本该是作家的黄金时代，创作上已经成熟又有一定的市场号召力，还有足够的体力实现高产。她有点同情眼前这个男人，虽然没有中年发福头发也没掉，但他正在丧失一名作家的信心，所以需要不断从异性那里收获崇拜；而对于爱好文学的中年女士们来说，杰弗瑞的外表和作家身份同样具有吸引力。从这一点上来说，丈夫的出轨更象是缓冲作家焦虑的心理治疗。

「我…看了你新书的大纲和开头几章。」

「原来是这样。」杰弗瑞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

「对不起，你已经有很长时间不跟我讨论你的书了。」

「因为我不想浪费你的宝贵时间。」他无法掩饰声音中的刻薄，似乎克莱尔应该为他作品所遭受的冷遇负责。

「看过之后我想了很久，想听听我是怎么想的？」克莱尔急于切入正题。

「你想让我学习丹·布朗的场景描写。」

愚蠢的，雄性的自尊。有那么一秒钟，克莱尔真想让他彻底见鬼去。她撤后一步眯起眼睛打量了丈夫一会儿，慢条斯理地说道：「亲爱的，忘了场景描写吧，这是悬疑小说。谁在乎呢？是的，谁在乎呢！悬疑小说的读者需要担心，需要肾上腺分泌，需要意想不到；他们在乎的是收集线索，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他们喜欢的角色会不会在下一章死去。如果能在大结局之前猜出凶手是谁，他们就会特别满足，骄傲。再者说，如果你的书被电视台买了版权……」 她说着举起两手，把食指和中指交叉在一起，继续说道：「没有哪一个导演会完全按照你的文字描述去拍外景的。柯林·德克斯特说过，他花了整整一章去描写牛津雄伟的建筑，结果却比不 上BBC 摄影机拍的 8 秒钟开场镜头。」

「我不是柯林·德克斯特。」

「哦别担心。」克莱尔已经到了门口，猛然回过头来说：「没有人会把你杰弗瑞，跟写出摩斯探长的大作家搞混的。」说罢转身她下了楼，完全不去理会他涨红的脸。

又是一个星期三的晚上，杰弗瑞看了一下手表，11:36，他必须走了。

他穿好了衣服凑到镜子前检查衬衣领口和脖颈，什么也没有发现，这才走到床边俯身在她的额头轻吻了一下。「做个好梦。」他转身下了楼。

她的睫毛抖动了一下，嘴角堆起一丝慵懒的微笑。康妮没有起身跟他告别，她把完事后的瘫软的状态当作对情人的一种礼貌；尤其是这个年纪的男人，敏感得象雷达一样，时刻在搜寻自己尚未衰老的信号。

杰弗瑞下楼的时候步伐很重，震得铁艺螺旋楼梯嗵嗵直响，连楼板都一并震颤起来。故意的。她撇了一下嘴，依旧闭着双眼。这位作家每踏出一步都在向她重申自己有多么讨厌这座楼梯，希望她立刻换掉。然而她爱死这楼梯了，尤其喜欢光着脚丫在上面走。每一级台阶上都有镂空的铁艺花纹，苍白的脚掌仿佛踏在了黑色蕾丝上，这让她觉得非常性感。杰弗瑞却抱怨说，这些繁复的图案让他看着眼晕，有几次差点一脚踩空。

「没用的男人。」想到这儿，康妮禁不住冷笑一声，这座楼梯可是她凭演技赚来的。要不是她把故事演绎得伤心欲绝，玛格丽特怎么会当场慷慨解囊。

听见杰弗瑞的汽车开远了，康妮从床上一跃而起，她没有费心去穿内衣，只光身裹上一件丝绸睡袍便赤脚走下楼梯。她才不会因为一个男人的抱怨就换掉它，他似乎忘了这是她的家，而他只是来这里的客人之一。谁知道他们的关系会维持多久，再说她也没钱。当初从市区搬到这里纯属无奈，爬酒吧的日子刷爆了她的信用卡。这房子是祖母留给她的遗产，一栋由石头谷仓改造的跃层住所，简陋但结构坚固，最大的好处就是省下了房租。老谷仓位于在荒芜的郊外， Wi-Fi 时断时续，最近的邻居也要十分钟的车程。

康妮的祖母，以及祖母的祖母都被当地村民称为 Wise Woman（能施咒语且擅用草药）。康妮长得酷似年轻时的祖母，只可惜徒有其表，未能拥有老人家超凡的技能。据说在祖父去世之后，祖母就变得越来越古怪，时常有出格的言谈举止，不断与邻里发生冲突。这也是她决定独自一人搬到老谷仓来住的原因。直到有一天，前来送货的面包房伙计发现了她的尸体，仰面朝天倒在壁炉前的地板上，验尸结果是死于突发性心梗。然而在康妮的版本里，祖母是从链接底层和跃层卧室之间的木梯上跌下来，摔断了脖子。

「所有人都说我跟祖母年轻时长得一模一样，连说话声音都象。也许，这就是命运吧，我和她的结局可能也差不了太远……」这后半句话康妮说得很轻，仿佛是在自言自语。

「胡说！」玛格丽特打断了她的话。

唔，她好象真的生气了，康妮心里嘀咕着，对方板起面孔的样子象极了自己严厉的姨妈。父母离异后，每到暑假她都会被寄存在姨妈家，没有人喜欢这个安排，而姨妈对她最温和的评价是：疯狂。玛格丽特低着头沉默了一会儿；康妮从中看到了希望，她正在算钱。果然玛格丽特抬起头来，朝依然立在原地的旧梯子一指说：「换掉它。我不会让你也摔断脖子的。』

此刻，康妮的掌心搭在楼梯扶手上，一路抚摸着往下走，她漫不经心地思忖着如果自己是作家杰弗瑞，会怎样描写刚才床上那一幕。有意思的是，很多大作家都登上过最差性爱描写的排行榜，连 JK 罗琳最新推理小说也榜上有名；或许只有当你有了名气，别人才会费心从你的书里找茬。康妮在书桌前坐下，点燃了一支烟。她身上的黑绸睡袍是从二手店里淘的，胸前有两片针脚粗糙的刺绣，一龙一虎；乍一看象是黑道上的女人偷穿了大哥的袍子。她将香烟夹在两片鲜红的薄唇之间，腾出手去捞起长发在脑后三拧两拧，顺手从桌上抄起一支笔来把它别住。随着她的动作，睡袍的领口又敞开一些，展露出突兀的锁骨和贫瘠的胸口。三月的夜晚寒意依旧很浓，老谷仓里没有暖气，壁炉内也不见火光。康妮端坐在那儿一动不动，竹枝一般的手指夹着烟，双眼仿佛凝望着前方一个遥远的地方，丝毫没有起身去添衣的打算。

她猜想在杰弗瑞的笔下自己的罩杯很可能会被增大，康妮笑出了声，好象这在男作家是不可避免的。事实上她从未羡慕过那些丰胸肥臀的女人；性感是一种极致的东西，她不需要那些平庸的肉。从以往的经验来看，她的骨感容易勾起某些男人的爱怜，甚至是好奇，想进一步探寻她如此纤细的原由。

在二十岁的最初几年，康妮曾写过两本爱情小说，一部是关于三百多年前，一个法国女人在苏格兰的情爱历险，女主角在激动时总会冒出一串串法语；另一部则是基于她与前夫之间的爱情厮杀。这两部手稿都已经被她装进防水袋里，至少短期内不会再碰，用她自己的话说是「超级幼稚可怕」。然而当她将兴趣转向恐怖悬疑小说后，恍如一夜之间找到了方向，感觉变得那么自然那么对，思路也前所未有地开阔起来，这才是她要写的东西；她甚至找到了自己独特的语言腔调，似乎在用刀尖轻轻撩拨着你的神经，但绝不会一刀把它切断。

康妮又点燃一支烟，目光移到了跃层上。她的卧室美得象一座舞台：暗红色的天鹅绒帷幕从房顶垂到了地板，将楼上的卧室空间环绕了起来。每当她闭上眼睛，这个跃层卧室就会变成一座悬浮于空中的幽灵剧院；虽然里面没有一件真正的古董家俱，但是大幕一旦拉开康妮就仿佛听到了掌声。此外厚厚的帷幕还起到了很好的保温作用，她从没有在半夜被冻醒，而这是老玛格丽特的又一贡献。康妮的目光扫过了她淘来的二手货，满是划痕的吧台和两只高脚椅来自于一家倒闭的酒吧；一个高大的木格酒架靠墙而立，里面放着杰弗瑞送的红酒。这里简直是作家的理想住所，远离尘嚣，正好让她专心写完小说；只要酒架不空，烟盒常满，就没有什么可担心的。第二支烟已经燃到了尽头，康妮忽然觉得脚底板象一块冰。不知是什么时候下起雨来，雨点伙同风势一道拍打着木门就象是不请自来的客人。

三分钟后，老谷仓的烟囱里冒出青烟，壁炉内火苗闪动，屋内也亮了许多。康妮套上了一件长绒毛衣，脚上是厚羊毛袜子，巨大的书包放在地板上。她一盘腿坐进了壁炉前的沙发里。这可不是电子火苗，而是噼啪作响的真火焰。她记得自己这么跟玛格丽特说过，看火苗跳舞是两个人的共同爱好。康妮伸了一个懒腰，忽然觉得无比幸福。她想象在此时此刻，如果有什么人，或是一个镜头从半空中向她推进，镜头穿越一层层厚重的乌云，看到无边的夜雨横扫过空旷的荒野，远处出现一点微弱的光亮，那是一座古老的谷仓。待镜头推近石墙上的窄窗，隐约看到屋内炉火正旺，壁炉前一个美丽的女人正在专心致志地编写着她的故事，炉火映红了她的脸庞。不，她写的不是什么茶杯里的风波，而是一部让人头皮发麻的心理悬疑小说，没有谁能猜出故事的结局。这本新书将是自己的成名作，康妮对这一点深信不疑，眼下故事还只是雏形，但已具备了成为畅销书的一切元素，剩下的就看她如何演绎在无辜面孔之下悄然涌动的杀机了。想到这里，康妮的指尖象过电一样，一阵阵的酸麻，一心想扑向键盘去敲打一通。莱斯利探长系列可以先搁置一旁，一切为新书让路。

她俯下身在包中摸索录音笔，准备整理一下收集的素材。就在几个月前，她在一间酒吧里收录素材的时候遇上点意外，录音笔当场被毁。眼下，这支在她手心里的银光闪闪的小东西则是作家情人的礼物。康妮按下了回放键，耳机里便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 未完 —

本文摘自 豆瓣阅读作者 东青 的作品《写作课（长篇版）》

4 月 29 日开始在「豆瓣阅读」微信公众号上连载

故事讲述了一个发生在英国小镇的谋杀案

原文连载中，全文免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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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鍵字: 文学 宁静 犯罪心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