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老郑还是小郑的时候，他推着一辆三轮车，迎着北京的朝阳，对着来来往往的行人，不住地喊：煎饼！煎饼！！两块一个！！！
一个男孩子，胳膊上被一只手温柔的手搀着，慢悠悠地来到小郑的煎饼车前，对着身边的女孩子微笑道：给你来一个不要辣椒的好不好？女孩子仰起脸，含羞地点了点头。
小郑从桶里舀出一勺面糊，轻轻倒在烧热的烙铁上，一把刷子飞快地转动，将面糊铺开，磕鸡蛋，翻个儿，抹酱，撒上葱花，将一张薄脆放上，把饼四边对折，铲起，用两张草纸包上，放入一个塑料袋内，递给客人，嘴里念念有词：多般配的一对儿，吃了我这煎饼，你俩个一定幸福到白头！
老郑今年50多岁，安徽六安人，六安有一种特产，叫做六安瓜片，老郑从来不喝茶，但是他常常骄傲地说，我们那里的茶叶，味道好极了，赶明儿带点儿给你尝尝，牛逼的很，然而我却从来没有见过他带茶叶来。
老郑在北京二十多年了，他曾经浓密的头发已经被北京冬天的寒风和夏天的热浪折腾得无影无踪，光秃秃的脑门倍儿亮，天天像抹了一层核桃油似的闪闪发光。圆圆的脑袋镶嵌在短小的脖颈里，一只手总爱叉在腰间，常常抖着粗壮的左腿，将吸得只剩烟屁的烟头用力一弹，嗖地一声，在空中翻着筋头，转七八十个圈，又落到他的脚下。
“我可是知道北京的，我在这里多少年了，你知道吗？想当初，老子推着一辆平板车，跟城管斗智斗勇，最后混了脸儿熟，被我几百张免费的煎饼搞定了一批又一批的制服，那可是也曾威风过的！”老郑总是在半瓶二锅头下了肚以后，喷着一嘴的酒气如此洒脱地讲着自己的过去。
那个曾经的小郑，已经油腻到无可复加的地步。多年来，先是老郑的老婆从乡下来了，老郑的老婆个儿不高，胖乎乎的身材，圆脸蛋上透着几分红润，许是乡里的风吹得过于狠，鼻梁上上留着无数点斑，像是红心儿火龙果肉上的种子。
老郑的老婆来了之后，两口儿就在朝阳区工人体育场附近的一个小区内安顿下来，不用每天推着车路边游荡了，这让他腾出不少时间来琢磨煎饼，一段时间之后，他的煎饼得到了不少人的喜爱，生意逐渐好了起来，老郑为了突出自己的优势，到彩扩店印了一张纸，上写着“煎饼王”，老郑说里面有两层意思，一是他的煎饼好吃，二是他的煎饼牛逼。他的老婆叫二妮，嘲笑他说，你是煎饼王，你是牛逼王，就你那煎饼，软啦糊塌，没个正味儿！老郑不以为然，反正有的是人喜欢。
老郑开始经营起小卖部，卖各种饮料和零食，后来又加上了烟和酒，尤其是烟，让老郑的生意慢慢就大了起来。生意一忙，挣的钱也就多了，老郑的大女儿也来了，大女儿高中毕业，有几分文化，总是帮着老郑在经营方面更进一步，这让老郑颇为欣慰，然而没过多久，女儿跟房产中介的一个员工好上了，又没多久，女儿竟然怀孕了，老郑无奈，只好让两人办婚事办了，女儿继续在他的烟酒店里，老郑依然卖着他的煎饼，然而生意却越来越不好做了，周边雨后春笋一般地兴起了五六家煎饼店，一下子就带走了他的很多老顾客，不是老顾客不够忠诚，实在是因为大家都好图一个新鲜，总觉得新生事物肯定有一定的由头。我自然也偷偷地背叛了老郑，到另外几家尝了一个遍，最后发现，还是老郑的味儿更正，只是有些时候，我觉得他的煎饼似乎有一种地沟油的哈喇味道，我不好明着问他，心里渐渐被这种疑问所折磨，减少了吃煎饼的次数。
刚到夏天，老郑和他的老婆在门口又支起了一个板车，专门卖陕西凉皮儿，一下子又招来了很多人，尤其是老郑的女婿，把店里所有的同事都带过来吃，每到午饭时，小店周围就坐满了人，好不热闹。老郑甩着大肚子，手脚麻利地给大家送拌好的凉皮儿，有时候再加上几个煎饼。
虽然心里总有一种怀疑，然而我吃习惯了老郑的煎饼，几天不吃，就觉得难受，每次我去，老郑总是抢着说：煎饼一个，不要辣椒，不要薄脆，放两个鸡蛋，请好吧您！起初，我给他现金，老郑说：自己个儿找零吧，我便将钱放到他的钱盒里，自己挑出两张一块的，让他看看，他总是一瞥眼，把嘴一嗞，甚是不悦。后来有了微信付款，我每次再给他看支付完成的界面，他便嘲笑地说：兄dei，不是我瞧不起你，你太小家子气了，我还能对你不放心吗？然而，他话音未落，我便听到他背后有一个声音响起：你已收到7元。怪不得他总是看都不看。
老郑的小店不见了。
周围一下子就清静起来了，曾经繁华的小巷子，空空的只剩下路口的一排石墩儿，石墩儿阻开了车辆，只能步行，地上干干净净。
然而老郑的煎饼，凉皮都没有了。心里不免有点儿空落落的无所适从。
一连好几天，见不到老郑。
终于在一个傍晚，老郑光着膀子，和几个人围坐在桌边打牌，桌下东倒西歪的几个空啤酒瓶，老郑手里拿着半瓶，瓶口对着嘴，咕咚咕咚喝了一气，把瓶子往地上一顿，说声：炸！把牌甩出四张，呵呵一笑：这把稳赢了。
我看着老郑，以后还卖煎饼吗？
“房东说了，过几天再给我找个地儿，煎饼还会有的，到时候，哥哥还给你不放辣椒，不放薄脆，多放一个鸡蛋，您就请好吧兄dei！”
夕阳里，老郑膀子上肉晃动着，荡漾着油腻腻的波浪。
閱讀更多 摯情寫人生 的文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