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時間回到1999年，作家馮驥才揭發了一起漫畫史上空前的“剽竊”案：從1962年起，漫畫家王澤（原名王家禧）便開始挪用內地畫家朋弟“老夫子”形象，發行漫畫共計1.8億冊，這場曠日持久的抄襲，長達50年之久。
· 朋弟（左），王澤（右）
朋弟（原名馮棣）是三十年代的內地漫畫家，才華橫溢，紅極一時，42歲時，其創作的“老夫子”已經風靡天津。當時，王澤才23歲，剛從北京畢業，在天津文化宮美術組做業務幹部，只是一名普通的美術青年。
造化弄人，1957年，因意識形態問題，朋弟被打成“右派”，此後一蹶不振，就此封筆。不久後，1962年，身在香港的王澤便開始剽竊朋弟的作品，在報刊上發表大量“老夫子”漫畫，鳩佔鵲巢，同時也聲名鵲起。
令人寒心的是，在王澤最春風得意的那幾年，正是朋弟一生中最潦倒落魄的日子。朋弟晚年臥病在床，家境拮据，有人將王澤的作品拿給朋弟，朋弟見後神情麻木，只是微微苦笑，已無當年風采，其內心苦澀可想而知。
1983年，朋弟病逝，走的悄無聲息，而王澤的《E.T.老夫子》在香港上映，票房大賣，一片火熱。
· 朋弟（左）和王澤（右）的漫畫人物對比
而面對馮驥才的檄文討伐和抄襲的質疑，王澤始終不予回應，只承認《老夫子》是其1962年創作的作品。在《我和老夫子》中，王澤得意自稱：“我的《老夫子》，一畫就是三十多年。”
· 2006年，王澤以作者的形象出鏡《老夫子魔界戰紀》
2000年，王澤成立“老夫子哈媒體有限公司”，開始授權漫畫、卡通、電影等媒體業務，文體兩開花。2008年，王澤的“老夫子”與PRADA、LV等奢侈品牌合作，讓老夫子穿上時裝走秀，步入時尚圈，還與臺灣NIKE Airforce 1聯名推出紀念鞋，商業化水平已是爐火純青。
事實證明一點：抄襲與否，品德高低，似乎並不會影響到商人們的成敗。在2008年香港蘇富比拍賣會上，王澤的《老夫子》原稿甚至拍出了27萬元的高價。
2011年，王澤（王家禧）逝世，粉絲紛紛悼念，王澤贏得生前身後名，與朋弟的際遇顯然有云泥之別。隨後其子繼承衣缽，繼續經營父親的產業，蒸蒸日上。
2013年，《老夫子》正式官宣50週年慶，但在熟悉朋弟作品的老一輩人眼中看來，“50”這個數字，多少有些“此地無銀三遍兩”的意思——實際上，朋弟原創的《老夫子》，已經問世80多年了。這場轟轟烈烈的週年慶，巡展主題是——“進入時空隧道，尋找老夫子的過去，現在和未來”，而遺憾的是，不管是過去、現在還是未來，我們在能挖掘的資料裡都找不到“朋弟”的影子。
王澤的才華無可厚非，這本竊來的《老夫子》，畢竟承載了不少人的青春回憶，《老夫子》漫畫包羅社會萬象，畫盡了市井臉孔，芸芸眾生，卻唯獨少了兩個字。
這兩個字不是“朋弟”，而是“良知”。
功成名就後搖身一變德高望重的老藝術家，黃粱一夢幾十年賺得金盆洗手，跨越半個世紀剽竊他人作品，原作者籍籍無名，而抄襲者高高在上，拒不認錯。
這樣似曾相識的故事還有一個名字：叫“葉永清的藝術”。
· 《把生活雕琢精細》.騰訊視頻
二.
2001年，郭敬明抄襲事件東窗事發。
在受害人莊羽將郭敬明告上法庭之後，反而被郭的粉絲圍剿、謾罵和攻擊:
“既然《夢》是抄的，想必《圈》更好看，可為什麼你的破書賣不出去？顯然是才華的問題啊！剽竊？你剽的出來嗎你？”
粉絲們繼而提出了驚世駭俗的言論：“你們說小四抄襲莊羽，怎麼不說那個叫三毛的女人抄襲小四的書名呢？”（注：三毛的《夢》寫於1981年）
粉絲們進一步辯駁：“天下文章一大抄，如果說郭敬明是抄襲，怎麼銷量那麼好，如果原創沒有他的銷量好，又說明什麼呢。”
韓寒的博客回覆：說明你傻。
郭敬明因此出離憤怒，對罵韓寒：“我是我，讀者是讀者，不要因為我，而去討厭我的讀者”，誓與粉絲家族共進退。
於是韓寒又寫了一篇文章，叫《就罵你粉絲》，順便把春風文藝社也罵了一通。
韓寒諷刺：“需要鄙視的是春風文藝社，他們的上訴材料寫到，郭和莊都是單獨創作，就算有相似或相同，也不能認為抄襲。這個奇特的觀點指出，原來兩個人要在一張床上一起寫作，才有可能構成抄襲。”
2004年，北京市一中院一審判決，判令春風文藝社《夢裡花落知多少》停止出版發行，郭敬明賠償莊羽20萬元，並登報道歉，法院宣判十五日內執行。
而十五年過去了，郭敬明左手過目不忘的的螢火，右手裡十年一個漫長的打坐，也沒有想起來要執行一句“抱歉”。
抄襲事件過後，郭敬明在博客寫了一篇《給所有人的信》，用大片大片的文字，書寫了大片大片的悲傷：
“...我幾乎每天都在哭，儘管這是一件很懦弱的事情，可是還是哭個沒完，從早上開始流眼淚流到晚上，刷牙刷著刷著兩行眼淚就刷得流下來，然後到最後就變成沒有眼淚可流。”
“昨天晚上落落寫給我的一封很私人的信裡，這個信是我逼她寫的， 我說你不寫信安慰我我就去自殺，她裡面有句話是說，先知說，要完成則必須要剝奪。”
“（上海某協會因抄襲事件取消了與郭敬明的會議）...我甚至回憶了一下當初他們求我的時候低三下四的嘴臉和對我的奉承...我承認你們狠，因為我僅僅是看到這種字眼我就會委屈得想哭，我是殺了人嗎放了火嗎我是做了什麼十惡不赦的事情嗎？用上這種字眼你們就舒服了嗎？”
爾後郭敬明臥薪嚐膽，2006年出版了《悲傷逆流成河》，銷量吊打韓寒2007年的《光榮日》，一血前恥。他從上海柯艾的董事長，一路殺進作協，憑藉驚人的銷售業績，當上了長江文藝出版社的副總編。憑藉《小時代》和《最小說》，一舉登上作家富豪榜，到2015年，《小時代》電影票房已經超過二十億。
與王澤無異，商人的成功往往踩在前人的頸椎上。
可惜好景不長，《爵跡》慘敗，又捲入性騷擾風波，郭敬明又一次崩潰流淚：
是不是因為我叫郭敬明，所以做什麼都是錯的？是不是隻有我死了，你們才不會罵《爵跡》？
仔細聽聽，口吻好像與十年前抄襲事件後的聲明並無二致。
郭敬明常常委屈的像個孩子，他堅稱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也不知道為什麼全世界都要針對他？
我們把鏡頭轉向遙遠的2004年，那時候莊羽身心俱疲，為了跟郭敬明打官司，她連工作也辭掉了，家庭、生活都絞成了一團亂麻。勝訴之後，她只覺得“如釋重負，大鬆一口氣”。是的，在中國文壇，被抄襲是噩夢，而維權更是煉獄。
而邊刷牙邊流淚的郭敬明呢？他堅持不為抄襲道歉，只為自己的悲痛遭遇痛哭流涕。而關於抄襲的一切，用他自己的話來形容就是——“那些曾經以為念念不忘的事情，就在我們念念不忘的過程裡，被我們遺忘了”。
而在這片市場上，只要獲得商業上的巨大成功，用整個行業的利益鏈做保護傘，“抄襲”的過往就可以被念念不忘地遺忘，而只要臉皮夠防彈，粉絲夠忠誠，你還是能夠棲身事外，掙到足夠你在上海買一棟民國小洋樓的錢。
這樣似曾相識的故事還有一個名字，叫“於正和他的新劇”。
三.
2006年11月25日，才女作家安意如抄襲事件曝光。
從《人生若只如初見》到《思無邪》，從《當時只道是尋常》到《惜春記》，安意如女士的抄襲可謂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她在書中大量搬運，一字不改地複製他人作品，其中一篇《“長恨歌”的前生》，抄襲部分甚至佔了整篇文章的70%。
郭敬明大片大片的哀傷，安意如大段大段的抄襲，隨後冠以”身殘志堅的殘疾美女作家“頭銜，賺足了鈔票，《人生若只如初見》一度成為文藝少男少女的聖經，橫掃全國各大書店，安意如也平步青雲，登上了作家富豪排行榜。
· 天涯論壇：80後美女作家安意如：將抄襲推向世界紀錄
後來發生的事情就很戲劇了：
在發現被抄襲後，石繼航聯繫到出版社，討要說法，吃了閉門羹。無奈之下，只好發帖曝光，引起風波之後，安意如打電話給石繼航，稱石繼航是她的偶像，表達了崇拜之情，“後來又說，確實是用了我的文字，如果我需要稿費，可以好商量。”
石繼航見其態度不錯，“一個女孩子，又有殘疾，就不想多追究了，只是要求她公開說清此事”。
這個納蘭容若派的女子在博客中是這樣道歉的：
“他找到我，說我用了他的文字，我一想，哦，是。怯怯地向他道歉，面對偶像做檢討。結果他寬大處理了我。”
這段話簡直可以寫進詩詞賞析，“我一想，哦，是”，五個字寫盡了起承轉合，連人物神態都躍然紙上——給人的感覺是，安意如不經意想起了自己大段抄襲了37處文字，忽然間有些愧疚，隨後大方向偶像認錯，令人佩服得五體投地。
對於這段抄襲聲明，石繼航自然不滿，認為其“含糊其辭”，但出於大度，沒有繼續追究。緊接著石繼航便遭到了粉絲的攻擊：“誰抄誰的還不一定吧？”，“眼紅罷了，人家抄了又怎麼樣？有本事你抄出一本暢銷書呀！”
而實際上，同樣的內容，沒有身殘志堅美女作家的頭銜和包裝，石繼航的書確實反響平平。
2007年，安意如接受採訪時又改口：自己只是借鑑，並非抄襲，錯在疏忽大意，沒有標明文章的出處，屬於版權意識薄弱。而此前之所以拒絕回應抄襲事件，是不想幫替石繼航的新書“炒作”。
一個溫婉賢淑，歲月靜好的女子形象躍然紙上。
2012年，安意如又出新書《再見故宮》，多處抄襲和改編歌手河圖所唱歌曲的歌詞，一如既往貫徹“身殘志不殘，抄襲亦不慚”的精神。
而時隔十餘年，《人生若只如初見》不斷再版又再版，換了出版社，又換了新封皮，作者一欄白紙黑字寫的卻仍是“安意如”。
· 2016年安意如 《人生若只如初見》增訂版
而根據安意如的公關策略，只要你歲月靜好，把自己塑造成“只是一個與世無爭的女孩”想象，並對你的抄襲對象致以足夠的偶像尊敬，而抄襲並非抄襲，只是“疏忽大意，忘記標明出處”，風頭過後，又可以繼續做一個清新的流氓。
這個似曾相識的故事還有一個名字，叫“花粥的經紀人”。
四.
抄襲無罪，流氓有理。
2006年，有一位叫曾穎的作者在天涯發帖：《一考生抄我的文章居然抄成高考滿分，我要追究到底》：曾穎稱，一位考生講他的文章抄襲成了江西2004年的滿分作文，通過不名譽的手段考上了大學，對於這種無恥的行為，他要追究到底。
隨後曾穎卻被噴的狗血淋頭。
網友觀點摘錄如下：
“考生有權引用任何文章,只要閱卷的老師不知道是引用的就行了，真是一土老冒，你憑什麼維權?讓那考生賠償你的損失?...傻帽,還敢往雜談上發,你就不怕丟人?”
“賣弄個啥啊？去打官司呀？在這裡掙點擊率啊？多大事啊，瞧你急的！出來混的，氣量就不能大點，你怎麼就長了一副雞腸子？”
“四川曾穎做人做到這個地步，也太陳凱歌了吧。”
網民同情考生抄襲不易，指責曾穎氣量太小，置人於死地。對於從應試教育中一路抄過來的學子們而言，他們始終抱著孔乙己的心態，讀書人的事，必然不算抄，就算抄，那也是有目的性地抄，迫於考試，純屬被逼無奈。
爾後這些聲討曾毅的網友都有了一個共同的名字，叫“翟天臨們”。
五.
還是2006年，花兒樂隊的抄襲事件風雨滿城，花兒樂隊被指抄襲13首曲目，大張偉及花兒樂隊先是多次否認抄襲，後承認“音樂有瑕疵”，最後向公眾道歉，此後消沉多年，不必贅述。
而大張偉作為朋克樂隊主唱，始終走在時代的前列腺上。他的音樂理論也與時俱進，後來提出了“大數據作曲”，成音樂靈感來源於腦海中成千上萬的數據庫，並非抄襲，而是抓取旋律，自稱“音樂裁縫”。在轉型綜藝後，大張偉也常拿自己開涮：“文雅一點，是引經據典”。
爾後抄襲的標籤一直跟隨大張偉。
王思聰曾發微博嘲諷：“找一個抄襲的five去做原創節目的導師，真是諷刺”，引發粉絲罵戰。
又有宋小君發文《我被大張偉抄襲了》，直指大張偉抄襲其詩“你躺下去是山水，坐起來是菩薩”。大張偉微博回應：“我真的已經煩了！！！要不誰覺得我又抄襲您了，您就告我吧，我希望您告我，您最好告得我傾家蕩產，一輩子都不能張嫣出聲兒為之！”
大張偉始終用朋克的方式捍衛尊嚴，稱“我從來不認為這個世界上有原創這件事情。”
而看了以上的案例，我們不難發現，其實有時候比偶像更朋克的是粉絲的言論，比如有粉絲打抱不平：
“是啊，大家都抄襲漢語字典了，怎麼辦吧？”
“大張偉抄了啊，他自己也承認也道歉啊，沒洗白啊，沒有人失憶啊，煩不煩啊問問問？”
至此，公眾人物抄襲又衍生出了另外一套邏輯：即只要我大方承認了抄襲，那麼群眾們就不能再哪壺不開提哪壺，也不能有人在這個事情上質疑我、猜忌我、吐槽我。
為什麼時間不能磨平一切？
大張偉和很多人也許都沒有想清楚：許多職業競技選手一個個小小的失誤，就能葬送職業生涯，2014年索契冬奧會。11名俄羅斯運動員服藥，被判終生禁賽，永久剝奪獲得殊榮的權利，同樣，對於創作者而言，抄襲即是一生的汙點，而非不值一提的小事。
這是代價。
抄襲有罪，賴賬無理，我們甚至期待那一天——抄襲者接受的教訓，要比他獲得的殊榮更沉重，原創者得到的尊敬，可以足夠彌補他們曾遭受到的屈辱和埋沒。
六.
最後說一個大家可能不那麼熟悉的例子。
2009年，超女決賽剛剛落幕，曾軼可的成名曲《獅子座》，就被質疑抄襲才女Mickey在2002年所作的《天際》(純音樂)。
曾軼可發博客解釋抄襲事件：“我只能說我發現了這世界上另一首獅子座而它的作者也許是這世界上另一個我。”，似乎有玄學的成分在裡頭。
天際
周志宏 - 星光夜語
· 周志宏版本的《天際》，可以欣賞一下
當時的曾軼可算得上是星路最坎坷的一位超女：在貼吧、論壇被嘲諷為“史泰龍”、“曾哥”，又因為綿羊音飽受網友攻擊，偏偏又纏上抄襲醜聞，在超女巡迴演唱會上，曾軼可唱《獅子座》突然落淚，稱“我真的沒有抄襲”，此後再也沒有在公開場合演唱過這首歌。
之後的十幾年，曾軼可一直默默創作，寫了不少新歌，最終讓人們認可了她的才華，大眾對曾軼可的抄襲唯一一次罕見的包容，為什麼大家都不願意再去苛責曾軼可呢？
因為我們心知肚明：善良與正義長行，沒有人會去苛責一個真心改過的犯錯的小孩，引用大張偉的一句話：“坦然比死扛要輕鬆”。
但原諒總是基於贖回的基礎上，也許多花一點時間，汙點還是能夠被誠實所磨平的。所以回頭再看，那個唱著綿羊音的短髮女孩，確實挺可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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