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北故宮藏本懷素《自敘帖》“映寫”說駁議

臺北故宮藏本懷素《自敘帖》“映寫”說駁議

近年來,圍繞臺北故宮藏本懷素《自敘帖》的研究,海峽兩岸的專家、學者產生了極大的分歧,從朱家濟、啟功、徐邦達等前輩學者的質疑,到臺灣學者李鬱周、王裕民等的完全否認為真跡,臺北故宮藏本懷素《自敘帖》的國寶地位受到了嚴峻的挑戰。為此,臺北中華書道學會等單位曾於二零零四年十月特別組織了一場“懷素《自敘》與唐代草書國際學術研討會”,在這次會議中,臺灣學者傅申先生和大陸學者穆棣先生的兩篇力作,為故宮本《自敘帖》正名。穆棣先生在文章中肯定了故宮本《自敘帖》為北宋著名收藏家蘇舜欽補寫前六行之真跡本。傅申先生文中則得出瞭如下四條重要結論:一、故宮本《自敘帖》是寫本;二、非明代文彭所摹;三、宋明人題跋皆真;四、故宮本為“水鏡堂本”之母本。以上的結論,雖然離揭示故宮本《自敘帖》的真相尚有一定的距離,但這些結論因為有強有力的證據和嚴謹的推理作支撐,因此是正確的。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後來傅申先生又根據流傳日本的《自敘帖》殘卷照片,與故宮本《自敘帖》作對比研究,他於二零零五年十月發表於《典藏》雜誌的文章《確證為北宋映寫本》──從《流日半卷本》論《自敘帖》非懷素親筆(以下簡稱《確證》),認為故宮本與“流日半卷本”、清代刻本“契蘭堂本”之母本,乃一母同胞之三胞“映寫本”,從而否定了故宮本《自敘帖》為懷素親筆所寫的可能,全盤推翻了自己原來的結論。當然,傅先生曾一再解釋,他以前從來沒有說過《自敘帖》是懷素真跡,故“映寫”說並非推翻原來的結論。但寫本說距懷素真跡僅一步之遙,而“映寫”說則必偽,豈非推翻原來的結論?以後的幾年,傅申先生在兩岸多地舉辦的講座中,通過現場放映幻燈片,一再宣講自己的研究成果,造成了極大的影響。二零一二年八月,《中國書法》雜誌贈刊又原文轉載了傅先生的這篇大作。

我在仔細研讀了傅先生的大作後,深感此文的錯誤很嚴重,故撰此小文,向傅先生求教。

我認為,傅先生的《確證》一文中,有四個嚴重的

錯誤,從而導致了結論的錯誤:

一 、傅先生用以比較的三個參照對象中,流日半卷本《自敘帖》是印刷品照片,契蘭堂本《自敘帖》是刻帖拓本,都不是原跡(墨跡本),這是書法鑑定之大忌。而傅先生文中的許多推論,看似邏輯性很強,似能言之成理,但他據以立論的參照對象並非全是原跡這一致命缺陷,是導致傅先生得出錯誤結論的關鍵所在。

舉一個例子,祁小春先生在其所著《山陰道上:王羲之書法研究叢札》一書中,講到對於王羲之《喪亂帖》研究,啟功先生根據上海書畫出版社出版的《王羲之傳本墨跡選》所用照片中“喪”、“荼”二字的“脫墨”現象,認為這就是摹本《喪亂帖》雙鉤填墨的證據。然而祁小春先生指出,日本藏唐摹墨跡本王羲之《喪亂帖》中“喪”、“荼”二字並沒有脫墨現象。啟功先生認為的脫墨現象,完全是因為照片本身的原因。⑴可見不見原跡而作判斷是多麼的不可靠。

特別是“流日半卷本”非但不是原跡,而且只有全卷的四分之一左右,從流日半卷本《自敘帖》殘卷來推測它前六行是否補寫;紙質是否一致;最後的書寫時間是否也是大曆丁巳年十月二十八日;以及後面的題跋情況等等。如果沒有更多其他有力的證據,可以認為,傅先生文中的諸多推測是不可靠的。這些推測當然不能作為判斷的依據,更不能推斷流日半卷本與故宮本“皆出北宋時一人一手一時,以同樣的毛筆、紙張、底稿所‘映寫’”這樣的結論來。

二 、傅先生以流日半卷本與故宮藏《自敘帖》墨跡本的對比研究中,存在著嚴重的誤判。在前一條中,我們認為不能以流日半卷本《自敘帖》印刷品的照片去推測它的紙質、前六行是否補寫,以及是否完整的題跋等等問題,並不表示流日半卷本沒有參考價值。就其殘存的三十行字跡與故宮本進行仔細比較,雖然它在字形、筆勢方面與故宮本只有細微的差異,但在其他方面,如起筆、收筆的角度與力度;行筆的疾速與舒緩;用筆的枯燥與潤溼;飛白處的自然流暢等方面,流日半卷本與故宮藏《自敘帖》墨跡本相差甚遠。這樣明顯的差距,傅先生居然視而不見,卻認為它們之間並無明顯的優劣,令人不解。

臺北故宮藏本懷素《自敘帖》“映寫”說駁議

圖一 故宮本《自敘帖》局部 書寫的墨色變化由濃到枯,非常自然。

故宮本《自敘帖》全篇的墨色多次出現由濃而淡的自然書寫變化痕跡顯而易見,枯筆時出現的飛白自然流暢、毫無滯礙(圖一),經傅先生多年研究,認為它是寫本無疑,這個結論是完全正確的。而流日半卷本的墨色變化遠不及故宮本明顯、自然,故宮本中許多字的飛白處在流日半卷本中卻被填實,其中一部分的字似乎能看出書寫的過程,但更多的字卻看不出明顯的書寫痕跡(圖二),這正是摹本的表現。穆棣先生曾撰文指出流日半卷本中單字放大後所見眾多鉤摹痕跡,歷歷在目。⑵因此,傅先生得出故宮本與流日半卷本同為一母同胞的雙胞“映寫本”的結論是明顯錯誤的,難以使人信服。(圖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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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二 流日半卷本《自敘帖》局部 書寫感大為減弱,多處飛白被填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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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三 故宮本(右)與流日半卷本(左)選字比較 自然書寫的痕跡與描摹的痕跡不難看出。

三、

傅先生據清人謝希曾翻刻的契蘭堂本《自敘帖》推測其母本與故宮本亦為同胞之本,造成三胞胎的假象,從而為他的“《自敘帖》為量產複製品”的結論作依據,尤為無理。

契蘭堂本《自敘帖》的母本與故宮本的關係,究竟是母子關係,同胞關係,還是其他什麼關係,是無法從刻本作推測的,也不能從其後面的題跋去作推測。當年啟功先生正是由契蘭堂本《自敘帖》後面的“蘇舜欽題跋”產生對故宮本《自敘帖》的懷疑。啟功先生文中推測所存在的邏輯錯誤,王乃棟先生曾撰文指出。

王先生認為:

一.僅據謝希曾摹刻的《契蘭堂帖》中謝說“偶得唐荊川所藏宋拓本”,就認為“幸而有一個宋刻本的真影存留”、“這卷宋刻本真影”(引文均見啟功《論懷素〈自敘帖〉墨跡本與宋刻本》,下同)。但後文又說“謝刻所據,唐順之、高士奇藏和謝希曾摹刻的本子何以知為秘閣本和淳熙時刻,已不可究詰”。既不可究詰,何以定拓本為宋拓?

二.僅據謝刻本《自敘帖》卷後刻有蘇舜欽自跋,就認為是蘇家本,“蘇家本既有蘇跋,不待其他宋跋已自使人可信了”,“而蘇家原跡今天都只剩下重刻本了”。但後文又說:“蘇氏寫在《自敘帖》後的跋文,宋以來的有關法書記載都未曾見。”既前人未曾見,可靠嗎?

三.前文以“不可究詰”的“宋拓本”的摹刻拓本證清宮本《自敘帖》墨跡非蘇家藏本,後文又說,“平心而論,墨跡大卷的藝術效果遠遠勝於石刻本”,“後來用墨跡本和石刻本並列臨摹,發現墨跡本確實比石刻精采”。無蘇跋本(墨跡)勝有蘇跋本(刻本),僅僅是摹刻的原因?⑶

……

王先生全文旨在釐清啟功先生舊文的推斷錯誤,文中所列條目尚多,不能全引,不過啟功先生舊文的種種懷疑,已經被王先生釐清了。我們不能僅從契蘭堂本《自敘帖》後面的“蘇舜欽題跋”推測其母本就是北宋的蘇舜欽藏本,當然也不能從契蘭堂本《自敘帖》的字跡與故宮本墨跡的相似性推測它們為一母同胞的“映寫本”。

質疑或否定《自敘帖》的學者,皆由考證出發,就其考證的一方面來看,似能言之成理,但結論是否成立,卻值得研究。在此,我們再一次看到了過度依賴考證在古代書法鑑定中的侷限性。我曾在《從蔡襄辨偽說到古代書法鑑定的方法問題》一文中提到:“在古代書法作品的鑑定上,如果過分重視考證,而輕視作品本身的書寫水平、筆法特徵及整體風格的話,是很危險的。”⑷

對於《自敘帖真偽的鑑定,還是要從對《自敘帖》本身的深入研究中去解決問題。本來,傅先生先前立足於故宮本《自敘帖》墨跡卷的研究工作,是細緻而審慎的,因此,他在二零零四年“懷素《自敘》與唐代草書國際學術研討會”的論文中的結論是值得信任的。但後來卻被流日半卷本引入了歧途,從而得出錯誤的結論,不能不說是非常遺憾的。

四、傅先生從流日半卷本、契蘭堂本與故宮本《自敘帖》的對比研究中,得出一母同胞之三胞“映寫”本的驚世結論。然而三胞如何產生?對此問題如果不能作出合理的解釋,三胞的結論仍會受到廣泛的質疑。傅先生苦苦思索,杜撰出一個“映寫”的量產複製法。三本《自敘帖》是怎樣“映寫”出來的呢,傅先生介紹了詳細的過程:

1、為了不汙染原作,它們不可能是直接映著原作書寫的。

2、因此,先要製作一個供“映寫”用的“底本”。用不透墨和較具透明度適於鉤摹的紙,映著原跡只求製作一個粗具形似及行款的鉤摹本,填墨時不求精細,因為這是不用擔心在覆紙其上映寫時會被汙損的底本而已。

3、在正式“映寫”製作前,先面對原跡細察,並揣摩其用筆轉折牽絲和聯綿字,臨寫精熟。

4、然後用白麻紙或其他書寫用紙,覆蓋在先前製作好的鉤摹底本上,像描紅一樣的映著鉤摹本的字影,用單筆快速“映寫”而成。只有在用筆較原跡過細的地方,試圖用重複方向的運筆以加粗其線條,當復筆不順時就會露出不自然的破綻,如前文《故宮本的書法問題》所舉之“人、來、輕”諸字。⑸

……

很明顯,傅先生提出的“映寫”一說,只是憑空的想象,毫無實際操作的可能。試問古代書法的複製品中,除《自敘帖》外,還有哪一件屬於“映寫”?像《自敘帖》這樣的草書長卷,傅先生認為懷素不能兩次書寫面目如此一致的“雙胞”本。傅先生一再論說,懷素“即使同日書寫兩卷,他寫第二卷時也不會映著第一卷亦步亦趨逐字逐行地‘映寫’,至於《流日半卷本》雖然失去首尾,但就這三十行與《故宮本》如此逼似的程度,其末句年款想必也是同年同月同日。即使懷素對第一卷認為是愜心滿意之作,想要再書一卷,在那樣快速的過程,也不會這麼耐心臨寫自己的作品到如此逼似的程度!”⑹誠如傅先生所言,快速的書寫如此草書長卷不可能到如此逼似的程度,懷素自己都做不到,別人同樣也做不到!而要在字形、位置、筆勢、牽絲、轉折、飛白等等方面如此相似,只有技法高超的精摹才可能做到。

古代書法的摹、仿等複製方法,使得許多名跡化一為二、為三,如王羲之《蘭亭序》唐宋時期就已經出現了眾多不同的墨跡本,這些墨跡本或出於摹,或出於臨,它們雖然面貌大體一致,但在鑑賞者眼中,卻能分辨其細微的差異。如馮承素摹本、虞世南臨本、褚遂良臨本等等。但從無“映寫本”《蘭亭序》一說。

自敘帖》在宋代也有數本見於記載,但只有蘇液本(亦即蘇舜欽補書前六行本)為真跡,其他有蘇沂摹本,有石陽休、馮當世等其他本,石、馮本或為摹本,或為臨本,但從未見記載有“映寫本”一說,傅先生杜撰三胞“映寫本”,是毫無根據的想當然而已。

總之,傅申先生《確證為北宋映寫本》一文,據“流日半卷本”印刷品照片而作出種種推測,存在證據上的先天缺陷;繼而對於“流日半卷本”是摹本還是寫本出現錯誤判斷;又以“契蘭堂本”刻帖拓本去推斷其母本與故宮本的關係,正蹈啟功先生錯誤的覆轍;傅先生杜撰“映寫”一說,確乎要改寫中國古代書法複製的歷史,但卻完全出於憑空想象而已,並無實際操作實現的可能。有此四大錯誤,傅先生“映寫”說的結論之不足為憑,也就不言而喻了。

本文的重點在於指出傅申先生《確證》一文在鑑定學理上的種種失誤。至於故宮本《自敘帖》的真偽問題,以目前的研究,只能認為它是北宋蘇舜欽補寫前六行真跡本,是保存完好的唯一墨跡本,它遠比“流日半卷本”和其他的刻帖拓本精采,在中國書法史上佔有重要地位,但尚不能證明它是懷素的真跡。

註釋:

⑴.祁小春著,《山陰道上:王羲之書法研究叢札》,中國美術學院出版社出版,2009年12月版。

⑵.穆棣,《臺北故宮本前六行暨流日半卷本確係鉤摹》,《中國書法》雜誌,2012年第8期。

⑶.王乃棟,《懷素墨跡(清宮舊藏本)鑑考》, 《書法》雜誌,2005年第6期。

⑷.林圭,《從蔡襄辨偽說到古代書法鑑定的方法問題》,《中華書道》,2012年冬季號。

⑸.⑹.傅申,《確證為北宋映寫本》,原載臺灣《典藏》,2005年第11期。《中國書法》雜誌,2012年第8期轉載。

本文曾發表於臺北《中華書道》雜誌81期。

臺北故宮藏本懷素《自敘帖》“映寫”說駁議

林圭,中國書法家協會會員,書法學者。多年來從事於書法史論、書法鑑藏及書法美學研究。已發表書法學術論文多篇,如《魏碑體成因述評》、《隋人書質疑》、《魏晉玄學與書法理論》、《趙壹的有關問題》、《梁武帝褒鍾貶王論小議》、《論書法意象》、《庾肩吾四題》、《從蔡襄辨偽說到古代書法鑑定的方法問題》、《玄學視野下的王羲之書法及書法思想》、《也談“善史書” 》、《臺北故宮藏本懷素 “映寫”說駁議》、《王羲之貞觀中內本考辯》、《東漢魏晉書法思想變遷考論》、《神龍本研究》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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