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看著街上的車流,他想起了過去,頓時有種物是人非的感覺

小說:看著街上的車流,他想起了過去,頓時有種物是人非的感覺

傍晚時分,市南區的小腸陳飯館,一共才有四五張桌子的小店擠滿了食客,昏黃的燈光搖曳著。這是B市吃滷煮最好的去處,別看環境一般,但味道確實數一數二。崔鐵軍早早到了,看屋裡人多,就讓店家在門口支了一張桌子,先要了一瓶冰鎮啤酒,一邊喝一邊等。

夜色像一面紗,覆蓋了世界的燥熱,傍晚的街頭喧囂熙攘,但崔鐵軍的心裡卻異常安靜。他坐在路旁,看著街上如潮水般的車流,突然想到了一個詞,物是人非。二十年前的一天,他也像現在一樣,喝著啤酒默默地等人,但等的人卻再也沒有來。如今一切已煙消雲散,自己也到了快退休的年紀,他一想到退休就感到心裡發空,腳下也似乎沒了根兒一樣。

正在這時,徐國柱從遠處走了過來,身邊還跟著一個人。崔鐵軍仔細一看,那個人正是預審支隊最能聊的“大噴子”,潘江海。

徐國柱走到近前,手裡盤著一串手串,大大咧咧地說:“哎,大背頭,正好碰見老潘,一起吧。”

“靠,還大背頭呢,現在頭髮都快沒了。”崔鐵軍自嘲道。他看了一眼潘江海,把嘴角往上揚了揚,“人多了熱鬧。”他不鹹不淡地說了一句,又覺得失禮,便補充道,“也好久不聚了,今天正好。”

潘江海五十八歲,人長得乾巴瘦,薄嘴唇、小眼睛,眼角往上挑著,眼珠滴溜亂轉,一看就是個精明人。說實話,崔鐵軍是不怎麼喜歡潘江海的。潘江海屬於那種以掌握信息為生命、以交流信息為己任的人,一張嘴就天南海北、雲山霧罩,彷彿這世界上就沒他不知道的事兒。

潘江海倒是不客氣,一屁股坐在了凳子上:“崔爺,你現在這活兒挺滋潤啊,聽說上一天歇一天?”他打開了話匣子。

崔鐵軍最不愛聽人提他的工作,但礙於徐國柱的面子,也不好發作:“嗨,我現在就一看大門兒的,混吃等死,滋潤個屁啊。”他回嘴道,“不像你,這個歲數了還是預審大拿。”

“大拿……”潘江海自嘲地笑,“我呀,早他媽讓人家劃到圈兒外了,去年我們支隊搞的那個案子你知道吧?那海濤自以為是個預審的‘腕兒’了,弄個經濟案子一下讓人給玩了,弄一雞飛狗跳,最後要不是齊孝石給碼平了,還不知道該怎麼收場呢。這案子就愣是沒讓我參與,哎……這幫人爭功爭得厲害。”潘江海搖頭。

崔鐵軍不想再聽他說下去,以前跟潘江海喝過幾次酒,知道這位一開閘就收不住。他轉身叫來店家,要了三碗滷煮,又加了兩個“菜底兒”,弄了個花生毛豆拼。

“哎,棍子,喝點兒什麼啊?”崔鐵軍問。

“就白瓶綠標的牛二就行。”徐國柱說。

“哎,你可別給我省錢啊,這頓我可不開發票,自己請,你別完事後悔。”崔鐵軍說。

“沒給你省,那個喝著舒服。”徐國柱說著,用手揉搓起珠子,發出咔咔的聲音。

“哎,我可不喝酒啊,我血糖高。”潘江海說。

崔鐵軍沒搭理他,拿過店家的一斤裝白酒,擰開蓋,往三個杯子裡勻著倒完:“來,這瓶咱仨先勻了,老潘,今兒既然來了,就不能不喝。”崔鐵軍說著把杯子遞了過去。

徐國柱看著潘江海壞笑:“你呀,就愛耍雞賊,還血糖高,我他媽‘三高’,比這個你沒戲……”

“嘿,哎……”潘江海接過杯子,猶豫了一下,“得,老哥哥說了,我就奉陪。服務員……”他轉頭叫道,“給我倒杯熱水,我吃藥。”他說著從揹包裡拿出一個白色的小藥瓶,倒出藥片,“拜糖平,我今天多吃兩片兒,陪陪你們。”他一掏藥瓶,腰間的皮帶露了出來,是個挺貴的牌子。

崔鐵軍冷笑了一下,把另一杯遞給徐國柱:“棍子,白天謝謝你了啊。”

徐國柱接過酒杯,撇嘴笑了笑:“你呀,總跟我來這彎彎繞,別人不明白我能不明白?你動這麼大架勢讓我去,還不是用我這淫威嚇唬傻子?”

他這麼一說,崔鐵軍也笑出聲來:“別……別淫威,餘威,餘威!”

倆人這麼一聊,潘江海也來了興致:“是上午那事兒吧,我聽說怎麼著,老郭讓人拿刀架脖子上了?”

“嗨,什麼拿刀啊,一個破改錐……”徐國柱說,“你還記得範國慶嗎?以前二機廠那個?”

“啊,知道,後來不是瘋了嗎?”潘江海說。

“對,就是他。”徐國柱說著用下巴點了一下崔鐵軍,“人家牛啊,自己轟不走這孫子,叫我過來擦屁股了。”

“嗨,你是誰啊,名震江湖的大棍子,你一跺腳,咱市局都顫。來一口兒。”崔鐵軍說著端起酒杯,老哥仨都來了一大口。

“你們知道嗎?紀委前幾天找老郭了。”潘江海的關注點並沒在範大傻子身上。

“為什麼?”徐國柱側目。

“還不是因為經偵支隊去年那事,搞案子收錢,讓支隊那個趙順一鬧啊,摺進去好幾個。”潘江海說,“這事崔爺清楚啊。”他看崔鐵軍。

“嗨,我一看大門兒的,兩耳不聞窗外事,早就不過問經偵的事兒了。”崔鐵軍解釋道。

“哦……”潘江海眼睛轉了轉,點了點頭。

“現在你們經偵啊,是真沒人幹活兒了。”潘江海搖頭,“就說今天下午我們接的一個案子吧,你們那幫人都取的什麼證啊?該取的不取,沒用的工商材料給我弄來一大堆。哎……沒法說。”

崔鐵軍低頭吃了口滷煮,他不想直面這個問題,但事實確實如何,從經偵支隊長江浩出事之後,很長一段時間就沒人正經幹活兒了。聰明的人遇事兒往後閃,生怕算起老賬,手笨的勉強支撐,但挑不起大梁。雖然林楠被臨時提拔成副支隊長主持工作,但還是太年輕,攏不住隊伍、聚不起人心。

“哎……不說單位的破事兒了,再來一口。”崔鐵軍再次舉杯。三位開始推杯換盞,不一會兒就幹完了一瓶。在潘江海的提議下,大家改喝啤酒,徐國柱喝得高興,要了一箱燕京。

“哎,聽說你們那兒要出新政策了,你不試試去?”潘江海問。

“政策?什麼政策?”崔鐵軍疑問。

“嘿,你不知道啊?你們經偵正準備在全局範圍聘一批探長呢,不再有年齡限制了。”潘江海說。

“你這都聽誰說的?”崔鐵軍問。

“嗨,聽誰說的你就別管了,反正肯定沒錯。哎,你還不發揮餘熱弄一個?”

“給我個局長也不幹。”崔鐵軍撇嘴,“你看那老郭,整天坐辦公室,都抽抽兒成什麼樣兒了……”

“所以啊,得出去跑跑啊。說實話,咱們老哥兒幾個都沒幾天蹦頭兒了,與其在小年輕的面前礙眼,還不如找點事出去轉轉。”潘江海說。

經他這麼一說,崔鐵軍倒有點心動,但反觀自己還有不到一年就要退休,還是打了退堂鼓:“算了吧,我現在這樣挺好。”他說著自顧自地仰頭吹了半瓶啤酒。

大棍子喝得有點多了,去廁所放水。潘江海也不知是出於什麼目的,一個勁兒地攛掇崔鐵軍競聘探長。崔鐵軍不想再說這個,就換了個話題:“哎,你們預審那個老齊怎麼樣了,聽說從樓上摔下去了?”

“嗨,那哥們兒啊,沒法提。”潘江海不屑一顧地搖頭,“我平時都不搭理他,整天事兒逼事兒逼的,拿自己當什麼‘名提’。你說,為了個案子跳樓,這人是不是有病啊?”

他這麼一說,崔鐵軍有點不愛聽了,他和齊孝石的關係挺好。看他悶頭喝酒,潘江海知道自己是言多語失,就打馬虎眼:“其實啊,我和他走得不是特別近,也無權說他,但是老哥哥啊,咱這麼大歲數了,可不能再為別人活著了。”潘江海感嘆道,“不有那麼句話嗎?別對婊子動真情,別為口號去獻身,見到領導要服小,遇事先把水攪渾。嗨……自己心裡明白就得了。”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又聊了十多分鐘,徐國柱卻還沒回來。

“嗨,這大棍子掉坑兒裡了,老潘,我看看去,他喝得不少。”崔鐵軍說著站起身來。時間已經到了夜晚九點,飯館的生意卻越發紅火,他繞過一桌桌食客往衚衕裡走,剛一進去就聽到酒瓶子爆碎的聲音。他心裡一驚,猛地向裡面跑去。

在衚衕深處的廁所門口,徐國柱正拿著一塊板磚,與一幫年輕人對峙。雙方劍拔弩張,一觸即發。對方為首的年輕人染著黃色頭髮,穿著一件花裡胡哨的緊身T恤,手裡正攥著一個呲著尖兒的半拉啤酒瓶子。

“哎哎哎,怎麼茬兒,別……別動手兒。”崔鐵軍跑到徐國柱身前說。

“嘿,誰出門沒拉拉鍊,把你給露出來了。你聽著啊,這兒沒你的事兒,滾開!”為首的年輕人一說,後面的人都鬨笑起來。

徐國柱剛要發作,崔鐵軍卻一把攥住他的胳膊。對方人多,好漢不吃眼前虧,這是最基本的道理。

“怎麼了?小哥兒幾個,有事說事,別動不動就鬧炸。”崔鐵軍話說得客氣,語氣也挺強硬。

“你說怎麼了?你問問他。”為首的黃毛一張嘴,滿是酒氣。他指了指自己的鞋,“是不是眼睛長屁股上了?看看,滋我一腳!”

崔鐵軍這才明白,是徐國柱喝多了跟他們一起上廁所,尿到人家腳上了。這再怎麼說也是自己理虧,“哎,那是不對,兄弟,你這老哥喝多了,我代他向你說聲對不起,啊。”崔鐵軍想息事寧人。

卻不料這黃毛一點兒不給面兒:“對不起?現在說對不起了?剛才他跟我這兒說什麼呢?嘿,我還告訴你說,現在晚了,要想走啊,也行,蹲下給我舔了!”黃毛仗著人多,囂張起來。

“嘿,你這……”崔鐵軍的火也騰地一下起來了,他剛要發作,身後的徐國柱已經炸了。他哪兒受過這個氣啊。徐國柱曾經是管“點子”的刑警,從年輕開始,就一直幹著整治流氓的活兒,就算許多成了名的“老炮兒”,見到他也得畢恭畢敬地叫聲棍兒哥。徐國柱一把扒拉開崔鐵軍,衝著那個黃毛就是一腳。這一腳夠狠的,一下就把他踹倒在地。

“我操你祖宗的,小王八蛋,給臉不要臉啊!”徐國柱大喊。

一動起手來就亂了。徐國柱把手串放進兜兒裡,拿著一塊板磚就往前衝,崔鐵軍怕他吃虧,也赤手空拳地衝到陣中。寂靜的衚衕頓時熱鬧起來。但兩個人畢竟歲數大了,雖然憑著年輕時的底子能應付一陣,但沒打幾下就氣喘吁吁,小夥子們體力足、拳頭硬,沒幾下就把崔鐵軍放倒了,黃毛掙扎著從地上爬起來,拿起那個碎酒瓶,衝著徐國柱就衝了過去。

崔鐵軍眼看著要出事兒,急中生智地大喊:“大棍子,你丫小心!”此言一出,幾個年輕人都愣住了。

“大棍子……”一個年輕人攔住了黃毛,“彪子,這倆老傢伙是‘雷子(警察的別稱)’。”

“‘雷子’?操!”黃毛嘴上不服,卻也停住了動作。

崔鐵軍吃力地站起身來,無言地看著對方。他覺得沒臉,警察讓流氓給打了,這事傳出去可成了笑話。

“你說他是大棍子?”黃毛蔑視地問。

“是啊,怎麼了?”崔鐵軍盯著他的眼睛說。

“操,要不老話兒說呢,原來的土匪在深山,如今的土匪在公安。瞧你們丫那揍性。”黃毛衝崔鐵軍吐了口吐沫。

“孫子,你再噴糞我弄死你!”徐國柱說著還要往前衝。崔鐵軍一把攔住他。

“行,我知道,你丫是跟著鬼哥混的……那行,我今天就先不廢了你。但我告訴你啊,老廢物,我們不動你,不是怕你是什麼警察,而是給鬼哥面子。”黃毛抬著下巴說。

“我去你大爺的,老鬼是個什麼東西,我用不著他的什麼狗屁面子,要是帶把兒的你就過來跟爺練練,要是認,你就不是爹媽養的!”徐國柱感到莫大的屈辱。

“嘿,你個老丫挺的!”黃毛說著又往前衝,被後面的人一把抱住,“彪子,行了,走吧,鬼哥咱們得罪不起!”

黃毛咬牙切齒,氣得渾身直抖。他用手指著徐國柱,一字一句地說:“你給我記住了,早晚有一天,我會像弄你一樣把老鬼也給滅了!”

徐國柱與他對峙著,正在這時,突然聽到衚衕口兒有人大喊:“哥兒幾個!拿傢伙,拍死裡面那幫小兔崽子!”黃毛一驚,知道對方救兵已到,他抹頭就跑,帶著幾個年輕人翻過衚衕裡的矮牆,消失在夜色中。

這時,潘江海雙手攥著一根暖氣管,一邊大喊一邊衝了過來,身後一個人都沒有。

“走……走了?”他氣喘吁吁地問。

“走了。”崔鐵軍臊眉耷眼地說。

“什麼人?”潘江海問。

“嗨,一幫生瓜蛋子。”崔鐵軍搖頭。

“媽的,要是在二十年前,我都給他們丫貼牆上。”徐國柱氣得發抖。

“行了啊,棍子,你是個警察,不是流氓!”崔鐵軍正色道,“走吧,時間也不早了,各回各家,各找各媽。”他說著攏了攏徐國柱的胳膊,徐國柱卻一把將他的手甩開。

“我還告訴你啊,大背頭,別動不動再提什麼大棍子,幹嗎啊?我用得著拿以前的事兒嚇唬這幫孫子嗎?白天你拿我忽悠傻子也就罷了,到晚上還他媽提這事。我這最後說一次啊,以後你再這麼幹,咱倆就徹底掰了!”看得出來,徐國柱是真生氣了。

“哎,行行行,以後不說了,就咱私底下叫。”崔鐵軍打馬虎眼。

“行了,二位爺。”潘江海說著走到中間,摟住兩個人的脖子,“你們呀,都是江湖上揚名立萬的人,我這仰慕已久了,挺不容易蹭頓飯吧,還落個沒人結賬。走走走,還有幾瓶啤酒呢,喝完了再撤。”

經他這麼一說,徐國柱的情緒也緩了下來,他甩開潘江海的胳膊,沒頭沒尾地嘆了口氣:“哎,這世道啊,養小不養老,老了就沒人搭理了。”

崔鐵軍默默看著他,也心生悲涼。回想轟轟烈烈的從警生涯,他怎會將那幾個毛賊放在眼裡。但畢竟是歲數不饒人啊,要真是為了這個破事動起手來,沒準還真讓人家放趴下。他沒再說話,一個人往衚衕口兒走去。徐國柱又愣了一會兒,在潘江海的勸慰下,也走了過去。臨了還放下一句:“老鬼?算個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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