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行天河——紅旗渠修建的前前後後


太行天河——紅旗渠修建的前前後後


1966年,紅旗渠乾渠建成通水。

太行天河——紅旗渠修建的前前後後


紅旗渠建設過程中的凌空除險作業。很多爆破工作需要在峭壁上打炮眼,工人們也是這個懸空的姿態。

太行天河——紅旗渠修建的前前後後


排險隊長任羊成在工地上的留影。他的門牙是被落石打掉的。

太行天河——紅旗渠修建的前前後後


紅旗渠工程中,幹部始終衝鋒在前。圖為縣委書記楊貴(前一)帶領修渠大軍上工。

太行天河——紅旗渠修建的前前後後


林縣人用鋼釺鐵錘挖開了太行山。

太行天河——紅旗渠修建的前前後後


蜿蜒在太行山腰的紅旗渠主幹渠。

太行山,可能是中國最富神話色彩的山巒,盤古開天、精衛填海、愚公移山的故事……在這裡流傳了幾千年。

盤繞在巍巍太行半山腰上的紅旗渠,也像神話一般傳奇。站在渠埂上,抬頭,是陡立千仞的懸崖;俯首,是深達百米的峽谷。渠水懸在半空,靜靜流淌,像一條天河。

流傳了幾千年的神話故事,出自古人天馬行空的想象;流淌了半個世紀的紅旗渠,出自勞動者堅韌不拔的實幹。

上世紀70年代,周恩來總理曾經自豪地告訴國際友人:“新中國有兩大奇蹟,一個是南京長江大橋,一個是林縣紅旗渠。”不同的是,南京長江大橋的建設是舉全國之力,而“紅旗渠是英雄的林縣人民用兩隻手修成的”。

放諸今日,在英雄常被庸俗解構、理想信念會被現實消解的時候,紅旗渠就像一個英雄主義、理想主義的符號,高懸在太行山上,讓人仰望,更帶給人精神力量的震撼。

水之困

眾所周知,紅旗渠是為乾旱缺水而修。帶著這個印象去河南林州,不免會有一種預設:那裡是一片乾旱的土地,黃土、丘陵、荒山該是常見的景象吧?

出乎意料的是,坐在從安陽到林州的長途車上,沿途滿眼都是綠色。路旁的綠化帶草木蔥蘢,田裡的玉米密不透風,一片墨綠。隨風輕搖的玉米葉反射著陽光,田地彷彿一塊巨大的翡翠,熠熠生輝。漸行漸近的山巒也被植被嚴密包裹著,生機盎然。

眼前的林州看不出一絲乾渴、荒涼之象,綠化、植被不輸於任何一座北方城鎮。每個林州人都自豪地將這些綠色歸功於紅旗渠。

紅旗渠風景區管委會副主任李蕾當過多年的講解員,還曾在央視《百家講壇》上講述紅旗渠。介紹當年林州的缺水之困時,她可以信手拈來大量的故事、事例。比如林州十年九旱,水貴如油,人們不得不翻山越嶺去挑水吃。桑耳莊村桑林茂,大年除夕爬上離村七里遠的黃崖泉擔水,等了一天才擔回一擔水,新過門的兒媳婦摸黑到村邊去接,不小心把一擔水傾了個精光,兒媳婦羞愧地回屋懸樑自盡了……

只是,這些悽慘、悲涼的故事,早已成為歷史,聽上去距離眼前的林州實在遙遠。紅旗渠發揮作用已經半個世紀,絕大多數林州人早已習慣了它的惠澤。那個乾旱缺水的林州,彷彿只存在於先輩們的講述之中。

記者對紅旗渠通水之前的林州更真切的認識,來自李蕾的一句問話:“從安陽過來的一路上,你看見水了嗎?”

回想一下,幾十公里的一路上,記者竟然沒有看到一條河流、一片池塘。在千百年逐水而居形成的北方城市,這麼長的距離見不到地表水,極不尋常。

但是,就此說林州沒有河流並不確切。林州市境內有濁漳河、洹河、淅河、淇河4條河流,均屬海河流域的衛河水系。只是這些河流都是季節性河流,一年中的絕大部分時間處於乾涸狀態。而且,這些河流的河道都在林州的邊緣地帶,即便是豐水期,林州也只有很少的區域能得到滋潤。

也許是天意弄人,洹河出了林州不久就變得豐沛起來。距離林州最近的城市安陽,是中華文明的發源地之一,殷墟遺址就坐落在安陽的洹河之濱。

地表水匱乏,地下水更是難覓。地質資料表明,林州位於太行山地及華北平原的過渡地帶,也是黃土高原的東沿。西部地殼以上升為主,而且侵蝕成密集的溝谷,太行山東側斷層較多,地殼十分破碎,像漏斗一樣排洩著淺層基岩中的水分。

根據林州地下水勘探的資料,整個市域內,可方便開採淺層地下水的區域只有8平方公里左右。其餘地區的地下水,多貯藏於山丘區及盆地的灰巖地層中,埋深多在200米以上,且地質結構複雜,開採難度大,代價高。直到上世紀80年代之後,這些地下水才少量得以開發利用。

在紅旗渠通水之前,林州最仰賴的水源就是雨水。這裡的年平均降水量672.1毫米,在北方地區並不算很低,但受制於特殊的地質構造,雨水降下來卻留不住。“靠天吃飯”的林州,似乎很少得到上天的眷顧,雨降得多一些,便是順著山勢奔騰而下的洪澇災害,正常年景之下,雨水會很快流走、滲漏殆盡。因而,乾旱缺水就成了這裡的“正常年景”,“十年九旱”成了最寫實的描述。

乾旱給林州祖輩留下了悲苦的歷史。在以農業為主的年代,大旱絕收、小旱薄收,多數歲月裡,林州人過著“糠菜半年糧”的日子。

據1995年版《紅旗渠志》記載,在紅旗渠修建之前,林縣(1994年之後撤縣設林州市)550個行政村中,有307個長年人畜飲水困難,有一百多個村要跑5公里以上取水吃。林縣每年因取水誤工達480萬人,超過農業總投工的30%。也就是說,林縣人每年要把將近4個月的時間,拋灑在那些漫長的取水山道上。

林州有一種獨特的歷史遺存,叫“荒年碑”,那是歷代林州人對乾旱的記錄。合澗鎮小寨村的“荒年碑”記述清光緒三年旱災的悲慘情景:“……回憶凶年,不覺心慘,同受災苦,山西河南,唯我林邑可憐……人口無食,十室之邑存二三……食人肉而療飢,死道路而屍皆無肉,揭榆皮以充腹,入莊村而樹盡無皮,由冬而春,由春而夏,人之死者大約十分有七矣……”

那些乾旱困苦的日子,隨著紅旗渠的滾滾水流而一去不返。而提到這條徹底改變了林州命運的人工天河,林州人都會帶著感念說起一個人,“沒有他,就沒有紅旗渠!”

他就是當年的林縣縣委書記楊貴。

重新安排林縣河山

1954年5月,楊貴被任命為中共林縣縣委第一書記。那時的楊貴年僅26歲,卻是一個有著11年黨齡的老黨員。1943年時,15歲的楊貴就加入了中國共產黨,長期從事黨的地方武裝工作。

成為林縣縣委書記之前,楊貴是安陽地委辦公室副主任。他對林縣的第一個印象就是乾旱——此前半年,楊貴是安陽地委派到林縣的抗旱保苗工作組組長。

而今的楊貴已是耄耋之年,雖滿頭銀髮,卻身軀高大,精神矍鑠,說起話來聲音洪亮,中氣十足,仍是一口濃重的河南口音。

初到林縣的一個場景,楊貴曾講述過無數次:他帶著工作組到馬家山下鄉調研,一路風塵僕僕。到了農戶家想洗把臉,主人端上來一個鐵洗臉盆。楊貴瞅了一眼,臉盆只有燴麵碗大小,水還是半盆。這倒不說,這邊廂洗著臉,那邊廂不停地“叮囑”:“您洗完臉千萬別把水潑了,俺還等著用洗臉水喂牲口哩!”

楊貴說,林縣給他這個年輕的縣委書記準備了三道“殺威棒”:林縣旱,林縣生活苦,林縣“要命病”多。

“要命病”指的是當地多發的食管癌、皮膚病、甲狀腺等疾病。追究病因,還是因為缺水,飲用水水質差。三道“殺威棒”的根源就是一個:缺水。

林縣的癥結清清楚楚地擺在眼前,解決的途徑再明顯不過——興修水利。但是誰都清楚,這條路絕非坦途。林縣的歷史幾乎就是一部與乾旱不斷抗爭的歷史,千百年來未見實質改觀,新一屆的林縣縣委能有什麼良策?

楊貴到林縣主持召開的第一次縣委擴大會議,中心議題是轉變幹部作風,發動各級黨政幹部去“摸大自然的脾氣”。

所謂“摸大自然的脾氣”,就是深入實地調查研究,尋找解決缺水問題的辦法。

一場大興水利的人民戰爭在林縣風風火火展開了。世代飽受乾旱之苦的林縣人民熱情高漲,林縣水利工程成效顯著。

《人民日報》以《社會主義的腳步聲》為題發表長篇通訊,報道了林縣兩年水利建設取得的成就:“從大禹治水到1944年10月林縣全境解放,三四千年時間,林縣只有一萬多畝水澆地……從1955年冬到1957年秋,兩年時間,全縣水澆地擴大了16萬畝,全縣可以利用水利設施灌溉的土地達到23.7萬畝。”

現在的中原小城林州,名氣幾乎都來自紅旗渠。而楊貴告訴記者,其實在紅旗渠通水之前十年,林縣就因為山區水利工程而聞名全國。1957年的全國山區工作會上,林縣被樹立為全國典型,楊貴登臺介紹了經驗,還得到了周恩來總理簽發的國務院獎狀。

當時主持這次會議的國務院副總理鄧子恢,表揚林縣抓住了山區工作的主要矛盾,誇楊貴講得生動,“有了水,閨女就往山上走,沒有水,山上青年就找不到老婆。”

帶著全國山區工作會上的榮譽和鼓舞,楊貴回到了林縣。當年底,林縣縣委提出了比解決缺水問題更具氣魄的目標:“重新安排林縣河山”。

“人定勝天”,是那個時代的人們篤信的信條——放諸今日,這個觀點也許值得商榷,但在當時,這卻是中國人滿懷激情建設新社會的豪邁宣言。

幾年後,比林縣更著名的全國典型大寨,也提出了同樣的口號:“重新安排昔陽山河”。楊貴笑著回憶,這句話是陳永貴從林縣學去的。

楊貴帶著專程來學習的陳永貴參觀工地。“重新安排林縣河山”漆在峭壁之上,每個字都有數丈高。陳永貴一看就激動不已:“這個口號提得好,有氣魄,鼓舞人。咱昔陽的山河也要重新安排。”

不過,在“重新安排林縣河山”最初的計劃之中,並沒有紅旗渠。楊貴回憶,那時候有很多氣壯山河的豪言壯語,像“讓太行山低頭,讓淇、淅、洹河聽用”等等,但是眼睛都是盯在林縣境內。林縣挖了英雄渠、天橋斷渠、淇河渠等幾百公里長的引水渠,修建了要子街、弓上、南谷洞三座水庫,水利工程的規模前所未有。

“護身符”

1958年11月1日,楊貴到新鄉參加地委召開的縣委書記會議。晚飯後,他到駐地附近的一家浴池,準備痛痛快快地洗個澡。在水無比金貴的林縣,洗澡都是一種奢侈。

剛把身子泡進澡堂子,霧氣騰騰的浴室門口忽然有人高喊:“楊貴同志在裡邊嗎?”來人是新鄉地區公安處處長高雷,楊貴趕忙答應。

高雷緊接著喊:“快穿衣服,有急事!”

楊貴顧不上擦乾身子,溼漉漉地套上衣服,就跟著高雷上了吉普車。這時,高雷才告訴他,毛主席的專列到了新鄉火車站,毛主席要和地、縣委的同志座談。

回想起那次與毛澤東的談話,楊貴至今仍難掩激動。他說,毛主席的話讓他心裡有了底,這才敢繼續大幹水利,不然也不會有紅旗渠那麼大膽的設想。

那時的林縣和楊貴,已經由全國山區工作的先進典型,變成了“大躍進”的“後進分子”。

1958年開始的“大躍進”,以大鍊鋼鐵和“放衛星”為主要指標。林縣偏偏這兩項“核心工作”都沒做好。

地委要求上報1958年的夏糧產量,楊貴最初如實報畝產114斤。領導不滿意,幾經引導,讓他加上新麥水分,楊貴大著膽子加了一成,畝產增加到125斤半。而臨近的市縣卻是畝產幾百斤、上千斤地往高裡上報。數字報得越高越“先進”。

林縣山裡有礦,山上有林,是新鄉地區大鍊鋼鐵的中心之一,可是一爐能用的鋼也沒煉出來。而楊貴焦慮的卻是大鍊鋼鐵抽走了幾乎所有的精壯勞動力,水利建設無以為繼。

見到毛澤東,楊貴直言不諱地“放了一炮”。

毛澤東知道這個小小的縣委書記,一見面,就握著楊貴的手說:“林縣楊貴,聽說你治水很有一套。”

座談開始後,毛澤東先向在座的河南省、市、縣負責人問起了大鍊鋼鐵和人民公社的情況,楊貴據實回答。在浮誇風盛行、全國各行各業爭相“放衛星”的形勢下,楊貴的話讓旁邊的人捏了把汗。非但如此,楊貴還當面向毛澤東“抱怨”起來:“林縣這幾年興修水利,今年大秋作物長得很好。可是精壯勞力都出來鍊鋼鐵,莊稼顧不上收,棉花顧不上摘,豐產卻沒有豐收。”

出乎意料的是,毛澤東不以為忤:“水利是農業的命脈,把農業搞上去,必須大辦水利,辦鋼鐵的勞力要撤下來。”說著,還伸出巴掌做了個“砍”的手勢。

這之後,第一次鄭州會議召開,對大躍進和人民公社化運動中的“左傾”錯誤進行了一些糾正。不過,這次會議仍未擺脫對我國經濟發展形勢不切實際的估計,糧食、鋼鐵等產量的指標繼續被提高。

但是在林縣,因為有了楊貴在專列上與毛澤東的那次座談,大辦水利有了“護身符”。土法煉鋼的小高爐只留下少數人維持,幾萬勞動力重新回到了水利建設工地。

到1959年,林縣基本形成了南、北、中三個水利灌溉體系。那一年夏糧的大豐收,也印證了這些水利工程的效用。林縣縣委已經準備宣告,幾千年的缺水問題被解決了。

但是豐收的喜悅還沒有散去,一場大旱再次降臨林縣,已修的水利設施無水可引,無水可蓄,在最需要它們發揮作用的時候卻成了擺設。林縣人又開始了翻山越嶺挑水吃的日子。

乾旱帶著幾分嘲弄地告訴林縣人,林縣的山河遠沒有如他們所願地被重新安排。

引漳入林

此前幾年興建的大規模水利工程,卻沒能使林縣擺脫缺水的命運。這些是“無用功”嗎?楊貴不這樣認為:“倒應該感謝1959年那場乾旱,它讓縣委從陶醉中清醒過來。我們對林縣境內的降水、地表水、地下水進行了最大可能的利用,但水還是不夠。這就證明只盯著林縣,在家裡打主意不行,逼著我們去縣外找水。”

1959年6月,林縣的旱情日益嚴重起來。楊貴和縣長李貴、縣委書記處書記李運寶帶隊出發,分別沿著濁漳河、淇河、淅河溯流而上,翻山越嶺去上游尋找新水。

這樣的組合讓記者有些不解,找水這件事何需林縣一二把手親力親為?楊貴說:“水在林縣是天大的事。要想做事,領導幹部就是要衝鋒在前,這就是我們的工作方法和作風。沒有這種做法,怎麼帶領群眾往前奔?”

三個找水小組,一路步行,翻山越嶺。很快,李貴小組和李運寶小組都失望而歸,他們勘察了淇河和淅河沿線,水量皆不堪用。

沿著濁漳河一路攀山而上的楊貴,卻有了喜出望外的發現。

起初,楊貴的腳下只有乾涸的河道,怪石嶙峋。偶有潺潺細流,卻遠不足以為林縣所用。直到進入山西平順縣石城公社,遠遠地就聽見峽谷中的隆隆水聲。

順著陡峭的山崖攀援而上,楊貴等人終於見到了這條夢寐以求的濁漳河真容。峽谷足有百米深,河水在谷底翻滾著,波濤洶湧。大旱之下的濁漳河,竟然有這麼豐沛的流量,楊貴又喜又氣。喜的是這條河水量巨大,足以成為水源地;氣的是上天何以如此不公,林縣也有濁漳河,卻只是條汛期才有水流的季節河。

濁漳河在林縣附近的河道非常複雜,支流眾多,水量不均。林縣的濁漳河只是其支流之一,平順縣的濁漳河才真的是主河道。這條濁漳河常年流量為每秒30立方米,年徑流量達到7.3億立方米。

半個月後,楊貴帶著足以改變林縣命運的濁漳河資料回來了。到家的第一夜,楊貴興奮得徹夜難眠,一遍遍地用紅筆在地圖上勾勒著引水線路。具體的引水點還有待詳細勘測,濁漳河沿線標註的地名被楊貴圈了一個遍。這些紅圈引出的紅線,彎彎曲曲地彙集到了林縣的一個點上——墳頭嶺。

每條線都穿越著巍巍太行的層巒,這意味著未來的引水渠要面對的層層阻隔,工程難度和工程量可想而知。

其實,林縣濁漳河是一條現成的河道,從這裡引水甚為方便,但楊貴卻棄之不用。只有瞭解林縣地貌,才能明白楊貴的苦衷。

林縣的濁漳河從地勢低窪的縣域北側流過,墳頭嶺是橫在濁漳河西南側的一道落差百米的高臺。林縣在1955年建設的天橋斷渠,也是利用了濁漳河的水源,但灌溉面積只有三千餘畝,就是因為水往低處流,不可能往上爬過墳頭嶺。

從平順縣引來的濁漳河水,只要到達海拔較高的墳頭嶺,就能讓林縣西部廣袤的土地得到水源。隨後進行的引水渠線路詳勘表明,平順縣濁漳河河道比墳頭嶺的海拔高出將近9米。有了落差,水就能流到墳頭嶺。

但是有一個最關鍵的問題懸而未決。林縣設想的引水點,不但出了林縣,還出了河南省,在山西省平順縣。除了濁漳河,那裡的水資源也談不上豐沛,能同意把水分給林縣一份嗎?

楊貴一方面給河南省委打報告,彙報從山西引水的設想,請省委協調支持,一方面運作起了林縣在山西的“高層路線”。

林縣是革命老區,戰爭年代的太行五地委駐地。時任山西省委第一書記陶魯笳就曾在林縣工作,深知林縣缺水之苦。在他的大力支持下,林縣從山西平順引水的計劃一路綠燈。

1959年10月10日,林縣縣委擴大會議確定興建引漳入林工程,也就是後來的紅旗渠。不過,林縣縣委的決定雖然得到了上級的批准,卻也在得到批覆的同時被明確告知:資金、糧食方面不可能給予支持。

1959年的那場乾旱,實際上是三年困難時期的開始。此前罔顧中國經濟社會發展實際的大躍進,再加上自然災害,造成了嚴重的全國性糧食短缺和饑荒。河南是三年困難時期的重災區,對引漳入林工程確實沒有餘力相助。甚至在新鄉地委給林縣的批覆中,還含蓄地進行了勸阻:“林縣可根據自己的財力、人力,考慮是否興建這個工程。”

但林縣人的性格卻像太行山的石頭一樣倔強,認準的事情絕不回頭。在愚公移山的故事發生的地方,林縣人要把這個故事重新演繹一遍。

楊貴回憶,當時有領導私下裡勸他,語氣很不客氣:“你林縣有多大荷包,要包這麼大的粽子?”楊貴答:“我們有55萬人。”

不過,楊貴也承認,林縣對引漳入林工程的謀劃過程,確實太過樂觀了。

1960年的春節,林縣縣委沒有休息,一班人聚在一起做“算術題”。

出題的是楊貴:“引漳入林人工渠全長七萬一千米,寬八米,高四米三,上七萬一千人,每人承包一米,咱們多長時間能修成?”

縣委組織部部長路加林先表態:“老百姓蓋五間房,也不過個把月,一人挖一米,也就三四十個土方,兩個月怎麼也幹完了。”

縣長李貴比較“慎重”:“山上石頭不好挖,算三天挖一方,大概一百天吧。”

共識很快形成:引漳入林工程2月開工,大幹三個月,爭取“五一”建成主幹渠。

千軍萬馬戰太行

1960年2月11日,農曆正月十五元宵節,引漳入林工程正式開工了。

近4萬名林縣修渠大軍,扛著工具,挑著行李,推著小車,從十幾個公社向著濁漳河彙集。

最後確定的引漳入林引水渠路線,渠首設在平順縣侯壁斷,主幹渠渠尾落在林縣墳頭嶺,全長71公里。

侯壁斷的海拔只比墳頭嶺高8.8米,這也就意味著,渠道每延伸8公里,垂直高度才能下降1米。而沿途經過的山體,都比這條渠的海拔高出許多。渠道只能像盤山公路一樣,時而掛在半山腰上蜿蜒,時而洞穿山體,穿山而過。

山勢陡峭得近乎垂直,實在擺不開每米一個人的挖渠隊伍,林縣縣委只能把施工人數縮減了一半。4萬人沿著勘測人員用白灰撒出的線路圖,在太行山上擺出了一字長蛇陣。

4萬人,聚在一起聲勢浩大,但面對巍巍太行山,人又是何其渺小。工程真的開始了,林縣人才真正感覺到了艱難。

工程建設之初,林縣沒有任何外來支援。他們的家底真的能撐起這項工程嗎?

楊貴說:“那時候林縣的家底可是個大機密,只有我和幾個縣委領導知道,對上級都瞞著。”

這個“家底”中,最重要的是3000萬斤儲備糧,那是林縣趁著前幾年的豐收積攢下來的。全國各地都在放衛星時,林縣沒有放,這些糧食可是實打實地存在了庫裡。

另一項“家底”是挪用來的。大躍進運動中,國家下撥了資金,林縣有300萬元存在專項戶頭。這些錢被林縣偷偷地用在了引漳入林工程。後來此事被發現,有人反映到主管財貿工作的副總理李先念那裡。李先念哈哈一笑:“這不是什麼大問題,不用想得那麼嚴重。動這筆錢合情合理。”這才給楊貴解了圍。

楊貴說:“那時候搞工程不像現在先要算投資。我們不算這個。我們投入的是人,算一算糧食夠吃,錢夠買炸藥、工具,那就幹!”

林縣很窮,真要給引漳入林工程算出工程預算,恐怕沒等開工就打退堂鼓了。林縣人又很倔,像移山的愚公一樣倔,他們最大的財富是自己的雙手。

紅旗渠真的是林縣人用雙手挖出來的。

陡峭的山體上,根本沒有大型機械施展的空間——即便有,林縣人也用不起。他們用的就是鎬頭和鋼釺。

山體上全是堅硬的花崗岩。鋼釺豎在上面,幾鐵錘砸下去,往往只留下幾個白點。林縣自己生產的鋼釺鋼質軟,用不了多久就會報廢。老紅軍顧貴山去找部隊的老首長求援,搞到了一批抗美援朝時挖掘坑道剩下的鋼釺。這些高標號的鋼釺讓挖渠大軍如獲至寶。他們捨不得將其一次性使用,而是截成幾段,焊在原來的鋼釺頭上,一支變成了幾支。

炸藥是工程最大的資金花費。即便動用了專款,很快也捉襟見肘。林縣人又打起了國家下撥物資的主意。用於農業的硝酸銨化肥,成分和TNT炸藥差不多,挖渠大軍對其土法改造,自己生產了幾百噸炸藥。

待到紅旗渠全部完工後,林縣才對整個工程的投入進行了核算。十年間,總乾渠、三條幹渠及支渠配套工程共投工3740.17萬個,投資6865.64萬元,其中國家補助1025.98萬元,佔總投資的14.94%,自籌資金5839.66萬元,佔85.06%。而這些自籌資金中,還包括了對修渠大軍的投工折款——一個工一元錢,總投工3740.17萬個,摺合3740.17萬元。

引漳入林工程開工時,楊貴正在鄭州開會。直到20多天後,楊貴才趕回了林縣,馬上急匆匆地直接奔了工地。從墳頭嶺到侯壁斷的總乾渠施工現場,楊貴走了三天,越走越是心焦。

4萬人擺在總乾渠上全線出擊,戰線拉得太長,分散了力量,工程進展非常緩慢。而此前,林縣對工程的艱鉅性估計嚴重不足,“五一”建成總乾渠的目標本就不可能實現。

到了山西境內,不少當地住戶聽說林縣縣委書記來了,又追著楊貴告起了狀。天天放炮,像地震一樣,把牲口嚇跑不說,還把房子也震裂了,這樣下去還怎麼過日子?原來,由於技術人員不夠,民工又看不懂圖紙,漫山打眼放炮,一崩一個山頭,有的挖錯了地方,有的炸壞了渠底。

從山西折返回來,楊貴馬上在工程總指揮部召集了縣委擴大會議。楊貴回憶說,這次會有兩個作用,一是鼓勁,群眾的熱情和幹勁已經調動起來,但是“五一”建成總乾渠是不現實的,不能因此就洩氣。第二是調整戰略,集中力量突擊山西境內的20公里渠道,修一段渠,通一段水,以通水促修渠,鼓舞群眾。

事後證明,這次調整對修鑿紅旗渠起了決定性的作用。在開工8個月後,引漳入林第一期工程,即山西段工程竣工通水。僅僅這一段,林縣人就斬斷了45座山崖,搬掉了13座山頭,填平了85道山溝……

滾滾濁漳河水流到了林縣邊上,浪花拍打著林縣的大門,極大地振奮著林縣人繼續修渠的熱情。正是這種修一段、成一段的分段施工模式,才使得紅旗渠的建設能前後堅持10年之久,並最終得以全線貫通。

也正是在那次林縣縣委擴大會議上,引漳入林工程被賦予了一個更催人奮進的名字——紅旗渠。

為有犧牲多壯志

在紅旗渠山西段的施工過程中,林縣失去了一位重要的技術員——工程技術股副股長吳祖太。

在王家村隧道施工過程中,洞壁出現了裂縫。這條隧道的地下是砂石松散結構,為增加安全係數,負責施工設計的吳祖太已經將單孔隧道改為雙孔,以減小跨度。但是3月28日收工時,工人們向吳祖太反映,洞壁上出現了裂縫。

吳祖太知道這是塌方的徵兆,但仍然堅持進洞查看。塌方果然發生了,吳祖太再也沒有走出來。

吳祖太當時還不到30歲,畢業於黃河水利專科學校,是林縣少得可憐的科班出身的水利工程人員。紅旗渠的勘測設計就是由他擔綱。

楊貴回憶吳祖太:“林縣的每一處水利工程,都有他留下的心血。他走得太早了,太可惜了。”

楊貴至今仍清楚地記著吳祖太那張年輕、靦腆的面龐。

紅旗渠選址詳勘的過程中,吳祖太每天都在山上奔忙。那時候正是三年困難時期的第一年,幹部口糧是每個月29斤,不足支撐每天繁重的野外勘測任務。一天,楊貴囑咐食堂蒸了頓肉包子,慰勞大家。一群人吃得狼吞虎嚥。楊貴問:“祖太,吃了幾個?”吳祖太不好意思地搓著手:“七個,嘿嘿。”

修建紅旗渠,林縣人付出的不僅是汗水,還有鮮血和生命。十年建設過程中,共有81人犧牲在紅旗渠工地上。

紅旗渠建設特等勞模張買江到工地時只有13歲。他的父母都是第一批建設者,父親在紅旗渠開工3個月後,被爆破的飛石擊中頭部。母親趙翠英安葬了丈夫,又把兒子帶到了工地。公社負責人不答應,趙翠英說:“紅旗渠水流不過來,他爹合不上眼。讓孩子接著幹吧!”

張買江成了紅旗渠工地上年齡最小的建設者。人小體弱,他幫著燒水送飯,身體漸漸長高,他學會了石匠、鐵匠活兒,扛起了最繁重的勞動。後來張買江又學了爆破,最危險的活兒也衝在前面……紅旗渠修了10年,張買江在工地幹了9年,被叔叔伯伯們稱為“小老虎”。

“排險隊長任羊成,閻王殿裡報了名。”說的是幹活不要命的紅旗渠建設特等勞模任羊成。

落石和塌方,是紅旗渠工地上最大的危險。為排除這樣的隱患,指揮部成立了排險隊,身材瘦小的任羊成第一個報了名,被推薦為排險隊長。

任羊成最常見的姿態,是用繩索捆住腰,從懸崖頂上垂下去。他手持長杆抓鉤,身上揹著鐵錘、鋼釺等工具,一直下到紅旗渠工地的頭頂上。那裡,有被炸藥炸酥了、震鬆了的石頭,任羊成要把它們清除乾淨。這個工作和排雷一樣,置身最危險的境地去清除危險。

“我‘死’過五回。”任羊成說,“閻王殿裡報了名,可是閻王不收我。”

這份危險的工作讓任羊成丟了四顆門牙。那是一次除險過程中,一塊石頭正砸在嘴上。一排門牙被砸倒了,壓在舌頭上。任羊成張不開嘴,舌頭也動彈不得。他從腰間拔出釺子,插進嘴裡,生生把牙別了起來。隨後吐出一口血水,四顆門牙隨著被吐了出去。

他曾從半空中掉下來過,沒有摔死,可是掉進了圪針窩(當地對帶刺灌木叢的稱呼)。工友們從他身上挑出了一捧圪針尖。

他長時間腰拴大繩懸空,身上被繩子勒出一條條血痕。血肉模糊,粘住衣服,脫衣服時要扯下一片血痂。磨得時間久了,腰上竟然結了老繭。

任羊成腰間的老繭,曾讓穆青為之落淚。

1966年,時任新華社副社長的穆青到河南採訪,先在蘭考寫了焦裕祿,隨後到林縣準備寫紅旗渠。他結識了楊貴、任羊成。只是採訪尚未完成,“文革”爆發,穆青被電話召回北京。沒能寫成紅旗渠,成了穆青念念不忘的一件憾事。

直到1993年,穆青再次來到林縣,又見到了任羊成。這一次,穆青寫了反映任羊成事蹟的長篇人物通訊《兩張閃光的照片》。文中寫到了第一次見到任羊成的情景:“我問他身上是否還有繩索勒的傷痕?他說,還有。他脫下上衣,果然露出了一圈厚厚的老繭,像一條赤褐色的帶子纏在腰際。我用手輕輕撫摸著那條傷痕,實在抑制不住自己的情感,眼裡早已充滿了淚水……這就是紅旗渠精神!這就是我們民族最寶貴的精神財富!”

紅旗渠的紅旗

1960年11月,紅旗渠主幹渠二期工程剛剛展開,中央發出通知,全國實行“百日休整”,紅旗渠被要求停工。

大躍進、浮誇風的惡果繼續蔓延著,持續的自然災害雪上加霜,逼迫著全中國勒緊褲帶,基本建設項目已經全線“下馬”。

中央有令,林縣不得不遵從,但並沒有完全執行:絕大部分民工回生產隊修整,留下300多名青壯勞力,組成青年突擊隊,繼續開鑿二期工程的咽喉——600多米長的隧洞——青年洞。

“中央要求休整,是因為當時糧食緊張,停止工程建設,全力保證老百姓的生命。但那時我們還有2000萬斤儲備糧,夠吃兩年的。中央指示要執行,工程也不能停。青年洞的作業面很小,上不了很多人,即使在正常年份,也要鑿很長時間。留些人先啃下這塊硬骨頭,等形勢好了,再大批上人修明渠。”楊貴說。

他告訴記者,在三年困難時期,紅旗渠的建設沒有中斷一天,而且在1961年最困難的時候,還拿出了1000萬斤糧食支援災區。

開鑿青年洞時,上級經常派人下來檢查。施工青年們在路邊安置了觀察哨,一旦發現有小車經過,立刻揮動紅旗,示意洞內的人停止施工。等車走遠後,又繼續幹。

這樣暗度陳倉的“小把戲”給林縣惹了麻煩。

1961年7月,時任國務院副總理的譚震林在新鄉糾正“大躍進”造成的“左”的偏差,一聽林縣還在大搞紅旗渠建設,非常生氣。林縣組織部部長路加林正在新鄉開會,不但不認錯還直言譚震林偏聽偏信。一怒之下,譚震林指示新鄉地委撤了路加林的職,隨後召楊貴到新鄉開會,準備把林縣樹成反面典型。

到了會場,楊貴先接到了河南省委書記處書記史向生的紙條:“爭取早發言,深刻檢查,爭取主動。”

楊貴知道,這是史向生在保護自己。這位省委領導一直儘自己最大可能地支持著紅旗渠建設。青年洞偷偷施工最困難的時候,史向生還曾登上懸崖絕壁上的施工現場,慰問青年突擊隊。

但是楊貴沒有做檢查,而是情緒激動地講起了林縣的乾旱,講起了55萬林縣人為修建紅旗渠的拼搏……

譚震林沒有表態,會後馬上派出調查組到林縣瞭解情況。這之後,譚震林成了紅旗渠的支持者,路加林的職務得到恢復,紅旗渠建設又得以大張旗鼓進行了。1963年,紅旗渠還被納入國家基本建設項目。全憑自力更生進行了4年的紅旗渠建設,有了來自國家的支持。

多少年過去,楊貴對譚震林始終滿懷敬意:“譚副總理瞭解了林縣的真實情況後,對紅旗渠建設一直關心支持。後來‘文革’中造反派揪鬥我,譚副總理還竭力保護我。”

1964年12月1日,最艱險的71公里紅旗渠總乾渠全線竣工通水。水進了林縣,馬上顯示出效益。這一年,林縣糧食平均畝產達到423斤,成為河南省第一個畝產超過400斤的縣。

紅旗渠建設並沒有就此結束。濁漳河的水到了墳頭嶺,林縣又將其一分為三,修了三條幹渠。墳頭嶺由此改稱分水嶺。

這之後,還有59條支渠,416條斗渠,林縣人要在自己的家鄉織一張水網,滋潤每一個角落。

正當林縣準備一鼓作氣建設配套工程時,疾風驟雨的“文革”開始了。

“文革”中,一些造反派誣衊紅旗渠是“黑渠”、“死人渠”。楊貴也被打成“走資派”撤職罷官,長期遭受批鬥。

但是跟著楊貴修成紅旗渠的林縣群眾心裡雪亮,他們給關押期間的楊貴兜裡塞雞蛋,往他懷裡揣烙餅,最後乾脆把他從關押地偷出來,送到山西,後又輾轉送往北京。不久,新華社和《人民日報》幾位記者聯名寫信給周恩來反映楊貴的情況,周恩來保護了楊貴。

1967年,楊貴回到林縣,任革委會主任。他沒幹別的,還是接著修渠。

1969年7月6日,歷經10年,總長1500公里的紅旗渠工程全面竣工通水。林縣人用自己的雙手,戰天鬥地,徹底改變了乾旱缺水的命運。

修建人工渠,人們常用開挖土方數來說明工程量,但在紅旗渠,描述工程量的是這樣一組數字:削平山頭1250個,鑽隧洞211個,架設渡槽152座……

紅旗渠完工後100天,楊貴調任洛陽地區革委會副主任。一些別有用心的人又開始組織黑材料,聲稱要砍掉紅旗渠的紅旗。周恩來得知這個情況後,措辭嚴厲地進行了批評,明確提出:“紅旗渠的紅旗不能砍。”

這面紅旗是砍不掉的。紅旗渠已經成了鐫刻在太行山麓的一座豐碑,留下一種紅旗渠精神:自力更生,艱苦創業,團結協作,無私奉獻。

修渠時,林縣人靠著這股精神排除萬難,一往無前;渠成後,紅旗渠激勵著中國人的精神,給人力量,催人奮進。

四十多年過去,紅旗渠汩汩流淌,依舊是林縣最主要的水源。在供水之外,紅旗渠還是一種象徵和標誌。在這裡,人們的日常所用,從小吃、酒水到住宅小區,處處可見紅旗渠的品牌。

紅旗渠修成之後,楊貴的命運在“文革”中風雨飄搖。在周恩來的保護下,楊貴被調到北京工作,曾在公安部、農業部任職,1995年離休。

離休後的楊貴居住在北京方莊,他在自家院子修了個全北京獨一無二的個人“水窖”。

“天上的雨水掉下來,我就存起來,可以澆花。”楊貴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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