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鴉印象(散文) 李直

烏鴉印象

李直

關於烏鴉,最早的一個印象,緣於這個歇後語:喜鵲落到豬身上,只看見別人黑,看不見自己黑。有一天,在自家院落裡,我果然看見一隻喜鵲站在老母豬身上,邊拍翅膀邊喳喳喳的叫,一副大吃一驚的模樣。我當時暗想:這隻喜鵲定是看了豬的一身黑,心下說:豬咋就這麼黑,然後往自己身上一瞧,恰巧目光落在一星白色的圖案上,就自認為自己是隻白色的鳥兒,滿心歡喜便叫了起來。記得當時一連幾天都對歇後語中的喜鵲給予了最大的理解和原諒:任誰打量自己,都會瞄住美妙處。即便滿腦袋癩瘡,也會對僅有的幾根頭髮讚賞有加。記得鄉鄰中有個禿頭,光溜溜的腦殼上寸草不生,卻經常一驚一怍的說:看看,嚇得我長了一腦瓜子頭髮。

可能就是在那幾天裡,我竟然突發奇想,欲修改這條歇後語,改成這樣:烏鴉落到豬身上,只看見別人黑,看不見自己黑。若更通俗一點,成這模樣更好:老鴰落到豬身上,只看見別人黑,看不見自己黑。我為此暗自高興了好幾天,併到處宣揚這個創舉。聽到的人,剛一入耳,馬上眼睛一亮,都認為這樣更符合事實,因為“天下烏鴉一般黑”嘛,喜鵲身上畢竟還染了幾塊白。可試說了幾回,都說彆扭,絞嘴,像含了一個什麼東西似的。還是“喜鵲落到豬身上”順口。

儘管烏鴉一直生活在人們近旁,我卻從未見過有人當寵物養它,甚至連捕獵它都不曾。張網、毒餌、下套、槍擊……各種手段,全不會針對它。人們可能捕獵野雞、沙半斤、鵪鶉,甚至麻雀,但從來不會觸及烏鴉,連近點瞧它一眼都不曾。因而對烏鴉的印象,也僅於一個字:黑。一身黑衣,一雙黑爪,一隻黑喙。有一天,一個比我小一點的孩子,懷裡抱著一隻烏鴉迎面走來,它的模樣異常清晰的、猛地撞進我的眼睛裡。此時烏鴉的狀貌讓我大吃一驚:一隻純黑得如碳一般的烏鴉,安安靜靜、怡然自得的伏在人類的懷裡,如貓狗一般享受著寵愛。那是我平生第一次見到這種情形,也是最後一次————至今也未再次遇到。也就是那次,我在咫尺之間細緻的觀察了這種動物————也是平生僅有的一次。我發現,烏鴉竟生就一雙美麗的眼睛,圓溜溜的、漆黑的、晶亮的、澄澈的,含在薄薄的甚至是輕俏的眼瞼內,天真而友好地看著眼前的一切。我登時怔住,央求那孩子駐留一小會兒,容我更加仔細的端詳。我還發現,臥在人類懷抱裡的這隻烏鴉,雖黑得深透,卻閃耀著光澤,羽毛清理得乾乾淨淨,梳理得整整齊齊,如覆了一身黑緞子外衣;特別那雙眼睛,明亮而柔和,瞧望人的時候,先是脖子向前一探,後是悄悄摸摸摸的歪歪腦袋,孰知,它竟學到了天鵝般的優雅。

抱烏鴉的孩子比我小好幾歲,見我如此專注,甚至傾心,便起了疑心,急匆匆地跑遠了。這隻烏鴉(可能是唯一一隻受過人類寵愛的)的結局,不得而知。

讀小學五年級那年,烏鴉曾給我留下了一個特殊的印象。那年,當地興起了一種新的滅鼠方法:投毒餌。把一種由劇毒藥品浸泡過的高粱粒兒,撒在老鼠洞口,以此誘殺老鼠。我清楚地記得這種藥物學名“氟乙酰安”,鄉鄰們頃刻間就把它改成了一個更順口更容易理解的名稱:佛爺仙丹。哪知,這少得可憐的幾顆糧食粒兒,老鼠沒吃到,倒讓烏鴉搶了先。那個春天,原野上到處可見烏鴉的屍體。

沒人湊近去瞧它們,男女老少都不會。甚至,人們還會產生一種竊喜。若有人指了不遠處的一個黑東西說:那是啥?馬上就有人回答:黑老鴰。至於是否屬實,不曾有人確認。彷彿那是一件人們厭惡已極的東西,離得越遠越好。

沒過一兩天,有人說,一種胸脯帶了指肚大白斑的烏鴉的屍體,雜在一抹黑的烏鴉裡。一開始,人們對此表示懷疑,直到有一天,一個高年級的名叫王雲的學生,在一根木杆挑了四五隻這種新奇烏鴉,人們才都相信了這種事實。而且,馬上,就有人給了它一個名稱:白脖老鴰。同時還立刻闡明瞭出現“白脖老鴰”的原因:每年春天,烏鴉都要從南方飛到北方來度夏,黑烏鴉腦子不太清醒,記不得路,“白脖老鴰”便一路護送,抵達目的地後即刻返回。這年,因誤吃了毒餌,沒能回家,全部客死他鄉。

還是馬上,這種說法受到了略有點文化的鄉民的質疑,甚至是強有力的駁斥:烏鴉和燕子不同,它不是侯鳥,春來秋走,它是留鳥,一年四季都生活在同一個地方,何來“從南方飛來過夏”一說……

又是馬上,新的說法即刻出現:兩種烏鴉本是近親,黑烏鴉在很早很早以前就遷來了北方,而“白脖老鴰”則因留連故土留在了原籍。其骨肉分離的原因不詳。一些年後,因過度想念,每年春天一到,“白脖老鴰”都要趕往北方來探望親人,匆匆一見,再行返回故土……

此說法是否屬實,不得而知。

至今,我仍驚異於鄉民們的智慧,他們對事物的判斷,即不依賴科學發現與探索的結果,也不憑藉已有的公理與事實,更不曾請教相關專家,而是信手拈來,信口一說,彷彿證據確鑿一般。

關於烏鴉的最後一個印象,是道聽途說來的,不曾親見。但鑑於傳播這個消息的人是一個我熟悉的詩人,名叫張永渝,我想應該大體屬實,不宜懷疑。此事發生在一個冬天的夜晚。由於烏鴉隨地大便擾得人們不勝其煩,當地政府組織了驅離。人們用閃光炮驅趕宿在樹上的烏鴉,一炮上去,驚飛一群,嚇得它們魂飛魄散,再也不敢進城。可卻有那麼一隻特立獨行的烏鴉,誓死不離爪下的這棵樹,一炮炸響,它撲閃幾下翅膀,換一根樹枝;再一炮炸響,它又揚揚雙翅,攀高一點兒;後來,人們接二連三的向它開火,它索性不再動用雙翅,只用腳爪由此枝跳往彼枝。人們在平白無故的耗費了許多彈藥無果後,只好悻悻離去,而且留下一句溢美之詞:這老鴰,真爺們。

經了幾年的驅趕,不管多麼寒冷的冬天,烏鴉也不再進城,對烏鴉的印象,也就此戛然而止。沒了這種東西,身邊就全是討人喜歡的鳥了:山雀,喜鵲,百靈,麻雀……讓我恍惚覺得,這個世界上,似乎從來就不曾存在過烏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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