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村扶貧易地搬遷,在去和留的抉擇中掙扎

過去的兩年對於玉姐來說就像是一場夢。這個43歲的瑤族女人從沒有想到,自己會離開世代居住的土地和那兩間破舊的瓦房,來到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這裡沒有莊稼地,也沒有牛羊,連周圍的鄰居都整個地換了一茬。她不得不在人生的半道上努力去適應一種全新的生活。

兩年前的千戶瑤寨易地扶貧搬遷項目,把縣裡十幾個鄉鎮的貧困戶推到了一個十字路口,這群最高只有初中學歷的農民不得不做出抉擇。有的人的生活因此改變,有的人則原路返回,重新回到大山深處。

農村扶貧易地搬遷,在去和留的抉擇中掙扎

玉姐,是從村裡走出去的第一家貧困戶

五年前,酣酒的丈夫因為酒精性肝硬化去世之後,這個只剩下四個女人的家庭掉落在了貧困線以下。婆婆多病纏身,兩個女兒還在上學,年輕的玉姐只能獨自承擔這一切。那時候,葷菜在這家人的飯桌上已經不常見。用玉米打成的飯乾澀又噎人,卻是四口人每天必須要吃的主食,每嚥下一口,都有一種如鯁在喉的剌嗓子的感覺。

貧困的原因也許各家有異,但貧困本身永遠是這個地區的人們共同的話題。玉姐家所在的村,藏在連綿的群山之中。村與外面相通的唯一一條路在山間一圈圈地盤旋環繞,村組的各戶人家就零散分佈在這條路上的各個角落。同組的老王家,就坐落在比玉姐家海拔低一百多米的山腰下部。這個腳步已有些蹣跚的中年男人,最喜歡在早晨下地幹活的時候叼著菸斗,兜裡揣著足夠一整天用的菸草。

老王是家裡僅有的男勞力,辛苦一年下來只能收到1000斤玉米和5000斤土豆。除了給人和牲畜吃的,就所剩無幾了。他專門從擁擠的房子裡騰出一間屋子來儲藏糧食,大大小小的土豆堆滿了整間小屋,當地的喀斯特地貌和村裡特有的高海拔如同一個模具把它們的大小限定在了正常尺寸的2/3以下。每次吃飯,老王都要推開吱吱作響的木門,從中拿幾個出來。

那個時候,玉姐和老王都以為自己會在這大山之中度過一生,帶著世代延續下去的貧窮。但慢慢地,事情有了轉機。

2015年,他們家門口的唯一一條路被鋪上了平整又結實的水泥,汽車和摩托車終於可以放心大膽地開上來了。在此之前,這條路是所有機動車的噩夢。晴天的時候,路面上細碎的沙石和車輪間摩擦出吱呀吱呀的聲音,一趟下來,輪胎的縫隙間塞滿了各種尖利的石子。再加上當地多雨,“天無三日晴”,大大小小的雨說來就來,因此這條唯一的路在很長時間內都是可怕的泥濘和零星散佈的水坑。“有的人家擺酒席,桌子、椅子和酒菜得從山下送上來,摩托車和汽車都沒法走,輪胎容易打滑,只能幾個人用木頭擔子挑上來。”老王家就緊挨著路邊,對於這條路上的辛酸,他走得多了,也看得多了,因此比誰都明白。等到路修通的那一天,這個男人專門在新水泥路上走了一遍。“以前走起來像沼澤地一樣深一腳淺一腳,現在是舒服又輕快,感覺自己都剎不住車啦。”

老王不知道的是,此時,大山之外的新村,另一個更大規模的項目工程剛剛建成。他、玉姐以及村裡的更多貧困戶,即將踏著這條新修的水泥路,走上人生的十字路口。

有一天,玉姐的大女兒突然問她:“媽,你有想過搬走嗎?”

這個整日只知道低頭面對著土地的女人逐漸從女兒口中瞭解到,在大山外不遠的新村旅遊度假景區,政府給貧困戶建造了一批新房子,他們可以免費搬進去住,還能在景區裡直接工作,每個月都有1500元的工資。

女兒口中所謂的新房子,即縣裡的千戶瑤寨易地扶貧搬遷項目,這是市裡的一項重要的扶貧生態移民工程,也是“資源變資產、資金變股金、農民變股東”改革模式的重點建設項目之一。貧困戶通過審核免費搬進新房子之後,在居住環境改善的同時,還可以在景區內直接就業創業,從而穩定生活來源,提高收入水平。而玉姐家的情況呢,一年總共不過三千多元的收入,再加上男性勞動力的缺失,完全符合貧困戶的搬遷條件。

玉姐第一次開始思考另一種生活的可能性。丈夫去世之後,家裡的四畝地和一家四口人的生活重擔全部壓在了她的身上,也就是在那時,歲月在這個43歲的女人身上開了快車。臉上的幾道皺紋,髮間的幾根銀絲,已經微駝的脊背,她早早地顯示出遠異於同齡人的衰老和滄桑。要說種地,連她自己都不想繼續下去了,可低頭看看自己,既沒讀過多少書,也不會什麼技術,除了種地還能幹些什麼呢?而村裡的其他人又何嘗不是這樣?他們是農民,更是大山的子女,土地是他們唯一信賴的生活來源,他們無法想象沒有了土地的生活會是什麼樣子。那時候,整個村莊的村民都在日夜不休的激烈討論中,但大家說來說去都只有一條:如果搬走,沒有了土地和房子,農民就沒法生存。一位老人曝了一口菸斗,邊搖頭邊擺手說:“1500元工資?扯謊!哪有我們的土地靠譜?農民有自己的地,才是最踏實的。”玉姐對此也堅信不疑。

也就是從那時候起,經常能看到幾個村幹部拿著筆和本子,整日在村莊裡的各家各戶溜達。有人甚至在晚上12點時發現,漆黑的山上,兩道黃色的燈光在玉米秸軒的掩映下高高低低地起伏,向下緩慢地移動。那是村幹部為了動員貧困戶搬遷,又聊到了深夜。

不只是這個村,作為縣裡規模較大的易地扶貧搬遷項目之一,千戶瑤寨的覆蓋面涉及周圍十幾個鄉鎮,許多村幹部都在為了這次遷徙而忙碌。他們只想讓更多的貧困戶放下思想包袱,大膽地走出一條新路子。但後者,依然有著各種各樣的擔憂。

住在玉姐家幾百米開外的凱子,他舉全部家當新建的房子馬上就要完工,這個男人沒事就喜歡眯著眼睛站在自家宅基地前面,對著建設中的三間磚瓦房看得出神。他不敢想象搬走之後,眼前的一切被推土機摧毀的景象。“要是搬走,我這剛蓋的房子就要被拆掉,你說換誰誰不心疼?”凱子跟村幹部不止一次地這樣說。他和老伴都上了年紀,已經不想再折騰了。

在動員搬遷的那段日子裡,連村委會食堂的氣氛都和往日有些不一樣。剛從山上下來的村幹部們磕磕腳底的泥巴,揹著手低著頭一個個地走進來。“扶貧政策是好,但農民思想保守,土地觀念固化,有的人就是扶不起來。”一個村幹部說道。

村文書小李還沒回來。這個還不到30歲的年輕村幹部,兩年前在縣裡推行的村幹部職業化管理制度的感召下,通過筆試、面試等一系列考核,成了第一批進駐村莊的98位大學生村文書之一。剛到村裡不久,他就開始參與貧困戶搬遷的動員工作。

此時,他正在村民大慶家裡掰著手指頭算一筆賬:“你在景區裡做保安,一個月1500元,這一年就是小兩萬元,種地一年也不過兩三千元,哪頭多哪頭少你看不出來?"

但大慶從不把這些話當回事,這個下定決心要留守的男人,並不怎麼對自己的土地上心,地裡的農活大多甩給了妻子。一年中的大部分時間他都在外面遊蕩,有時在城裡打打零工,掙幾個錢,給兒子帶些城裡的糖果和小玩意兒;有時找不到活兒,就灰溜溜地回來種地。儘管四畝地的出產並不理想,但起碼讓這個總愛往外跑的男人背後有了港灣和退路。而他不想連這點東西都失去。因此,曾有村幹部在他家裡坐了兩個小時,最後還是被兩個字打發了:不搬。那天從大慶家出來之後,村委會主任裕民在下山的公路上一直猛踩油門,磨了一上午的嘴皮子,他說得口乾舌燥,連遞來的茶水都沒怎麼喝。但大慶就一直咧著嘴憨笑著,旁邊,他雙目失明的大兒子向上翻著眼皮,摸索著從灰不溜秋的塑料桶裡呂出一瓢水喝。

農村扶貧易地搬遷,在去和留的抉擇中掙扎

“扶貧先扶志”

小李和村幹部們經常這樣說,“政策福利再好,農民的思想打不開,就只能硬拉著他們往前挪,得讓他們自己走起來。”

可看看村裡的村民,他們從父輩的手中接過鋤頭和土地,也就相應地繼承了代代相傳的閉塞和貧困。幾畝薄地種不出多少玉米和土豆,但他們依然將其看作最可靠和踏實的生活來源。即使要繼續忍受貧窮帶來的折磨,他們也不願意再去嘗試一種新的活路。畢克在一代人就是這麼過來的,他們不知道到了自己這裡還能折騰出什麼新的花樣來。貧困就貧困,他們認了。

至於年輕一代,他們中的最高學歷也不過是初中畢業。九年的義務教育一結束,家裡就無力再負擔他們高中甚至大學的深造費用,要麼回家種地,要麼外出打工。有的人看到了外面的世界,已經長了不少見識。可回到家裡,真正做得了主的還是一邊叼著菸斗一邊搖著頭的父輩人。

這個村莊,正在反覆吞下思想閉塞帶來的苦果。

距離最後簽字確認的截止日期越來越近了。村裡依然沒有人同意搬遷,村民們經常在聊天中互相打聽對方的想法,他們都在觀望,看誰做第一個點頭的人。

玉姐邁出了全村的第一步。而如今,她坐在新家的沙發上,時不時地低頭看著身上穿著的工作服——一套瑤族特色服裝,胸牌上寫著自己的工號“NO.0011”。她每天的工作就是把客房打掃乾淨,潔白的床單在玉姐手中來回飛舞,連她自己都說:“這比家裡的鐮刀、鋤頭輕鬆多了。”同時,白米飯成了玉姐家的新寵。這個在前半生吃盡了苦頭的43歲女人,開始真正品嚐大米帶來的香甜。

農村扶貧易地搬遷,在去和留的抉擇中掙扎

更多的人沒有選擇離開

玉姐搬走的那一天,老王叼著菸斗站在路邊,衝她打了個招呼。這個男人說過,自己一把年紀了,就算去了景區也做不了新活路,他只會種地。後來,他申領了一筆2000元額度的危房改造補貼,把他的破房子簡單修了一下。嶄新的瓦片鋪上房頂,短時間內不會再漏雨了。但也正是這筆補貼,按照政策規定,他將失去搬遷資格,不能再搬進景區裡的新房子了。當初在申領之前,有村幹部去勸過他,沒用。“土地夠吃夠喝,再把這房子收拾收拾,我就沒啥要求了。”面對這家很容易“滿足”的貧困戶,村幹部一時說不出什麼。

轉眼,從第一批貧困戶搬走到現在已經一年多了,千戶瑤寨易地扶貧搬遷區目前共有1006戶搬遷戶,來自玉姐村的有22戶。這個村莊村民的態度已經慢慢出現了分化,村幹部越來越多地說起玉姐的故事。聽到這位老鄰居的名字,不少村民停止了爭辯,低頭不語,甚至有人開始動搖,相互間打聽著關於搬遷區的更多消息。

而在千戶瑤寨,新一期的家園建設早已開始,幾十幢新房子的主體已經拔地而起,腳手架上的一層層綠網把小樓半掩起來,幾個孩子會趁著休工的時候跑到裡面玩耍。一個更好的未來正在召喚他們。

小李有時會開車去搬遷區裡轉轉。看到那些坐落在山坡上的漂亮房子,他掏出手機,拍下幾張照片發給女朋友看,告訴她這是專門給貧困戶蓋的。女朋友有點羨慕,要知道,小兩口在鎮上的房子也不過是50平方米的廉租房。

但小李還惦記著那些留守的貧困戶。這天,他叉上了山。

大慶不在家。他的妻子聽到汽車發動機的轟鳴,趕快出門來看。這位灰頭土臉的鄉下女人聽說了玉姐等人的情況後已經有些心動,但她的丈夫依然態度強硬。聊了一會兒,小李覺得還是應該和大慶本人談談。但大慶今天去了哪裡,連他妻子都說不清。

從破舊的小木屋裡走出來,小李嘆了口氣,大慶的缺席使上午的工作成效並不好。這家出了名的“難搞”的貧困戶,已經讓村幹部來來回回造訪了十六七次,儘管目前已經爭取到了他妻子的同意,但是如果沒有大慶本人點頭,依然不能簽字。想到這裡,小李有些落寞。

迎面走來了幾位貧困戶,他們揹著比自己還高的背寬,裡面裝滿了剛割下的豬草。在交通系統愈加發達的今天,仍有很多這樣的人緩慢地走在大山之中的山路上。小李一邊打開筆記本,一邊笑著迎上去。他知道,村裡的這場扶貧搬遷攻堅戰,還有很長一段路要走。

時至今日,這個村莊依然深陷在祖輩留下的貧困的沼澤中。村民掙扎著想要離開這片土地,卻不肯丟下手裡的老房子和腳下的土地。目睹這一切的村幹部們依舊重複著那句話:扶貧先扶志。這群思想開放的年輕人比誰都清楚貧困的可怕,先人們為之奮鬥的血淚史還擺在眼前,後人們繼續受苦的宿命也已初現端倪,連自己的父母都已經貧困了大半輩子,他們必須要從中突圍。可父輩人,還停留在原地。

小李和同事們的勸說工作仍在繼續。不只是玉姐,越來越多的搬遷戶的故事被村幹部們提起。他們希望能用鄰居們的親身經歷,來感化那些依舊固守在土地上的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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