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弱者”的李安

颱風吹到上海的前一刻,倒是還有點陽光。

下午兩點鐘,我和楊局長(我號電影編輯)、藍小姐坐著一輛專車在外灘附近的老弄堂裡左拐右拐,觸目所及都是晾著各色衣裳的竹竿和滿地亂跑的貓、狗以及圓滾滾的小孩,想來和八十年前王佳芝見過的老上海沒什麼區別。

我們三個人一路都沒怎麼說話,大家都開心又有點緊繃,畢竟一會要見的是李安。


作為“弱者”的李安


▲2019年李安和威爾·史密斯一起到中國為《雙子殺手》宣傳,此前此片在北美的票房遇冷,中國成為票房逆襲的關鍵陣地。


李安,大概在當下中國是最沒有爭議的最優秀導演,在美國去年剛得了終身成就,在中國更是深受喜愛,說一句想找黃渤拍喜劇,這位中國票房明星立時在微博上表示自己“誠惶誠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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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知道黃渤身負50億影帝稱號,也是貴圈男明星裡的大腕,能讓他都“誠惶誠恐”,可見李安的江湖地位。


就連極少露面的投資他電影的復星集團大老闆郭廣昌也願意穿著復旦的校服和李安來一場對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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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有無數名人甘願為他的電影搖旗吶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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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個世界,無論是最挑剔的文藝青年,還是最勢利的貴圈明星,無論是眼高於頂的精英還是光腳走路的小市民,對於李安,統統都只有兩個字:服氣。

不服氣不行啊,李安呆在神壇上已經三十年,兢兢業業,竭盡全力,你可以說不喜歡他的片子,但你絕對不會說他拍的是爛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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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是這一次拍的是他志在嘗試新技術用的是最商業最不擅長形式的的男性動作片,即算故事講得一般,他也拍得中規中矩,在水準之上。

更有萬千粉絲心疼地替他辨白,他歷盡千難萬險是為了電影的未來,這種觀眾緣,也是真的沒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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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近三十年的大中華區名利場,李安確定無疑是公認的完美人格的人家贏家。

要獎有獎,要資歷有資歷,要人品有人品,要作品有作品,要人緣有人緣, 37歲才出道,45歲已經拿到奧斯卡。

《臥虎藏龍》、《推手》、《喜宴》、《飲食男女》、《理智與情感》、《斷背山》、《色·戒》、《少年派的奇幻漂流》哪一部拿出來都是熠熠生輝的名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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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來完全可以收山不幹了,但命理就是“砂中金,長流水”的李安仍然跳不出他的勞碌命裡,仍然在一部又一部地接著拍片,用的是倒計時的方式,而且衝向的都是自己完全沒有玩過的領域。

2016年,久在神壇的李安靜極思動,小試牛刀,拍了部小成本的電影《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進入了120幀的技術世界,樂不思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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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當年在美國只有一百多萬美元的票房,可謂慘淡,全球票房裡九成是中國貢獻的,可見李安在中國的巨大號召力。


2019年,他乾脆升級到120幀的技術世界裡的億元大製作——

《雙子殺手》號稱投資1.38億美元,男主角威爾·史密斯是名震寰宇的大卡司,才剛在中國上映兩天,票房已然過了億,算是不錯的成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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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映兩天,《雙子殺手》票房已經過一億,可能因為廣泛地宣傳了故事不怎麼出彩,觀眾逆反心一起,紛紛覺得也沒那麼差嘛,票房倒也不錯,豆瓣評分也上了7.1,大家對李安總是網開一面。


所以李安十月份來大陸宣傳《雙子殺手》的這兩天成了貴圈的盛宴,所有的明星和記者都期待與他見面,實打實的偶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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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安所到之處無不是鎂光燈在狂閃,無論是剛下飛機一頭亂髮亦或是揹著包步入酒店,所有的媒體和記者都在喊“導演”、“導演麻煩您”、“導演拜託”,希望李安能多停留一會或是多說幾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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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現很幸運,擁有了和導演合影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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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要見的人多采訪也多,所以李安的短短三天中國大陸行行程精確到了秒。

我們去見他的那一天,他的行程如下:

前一晚從北京到上海,先是去上戲和大學生聊天,接下來是密密麻麻的八個媒體的採訪,然後再到各個影城和觀眾見面。


雖然有威爾·史密斯這種“扎扎跳”(粵語:形容活潑調皮)自帶熱力的巨星撐住場子,李安難免也要打點配合,說點場面話,簽名,合影,如是者無數。

而第二天,高曉松已在微博預告他將和李安有一場激情對談,在武漢。

作為“弱者”的李安


我們的採訪是下午二點四十,這是我二十年採訪生涯裡從來沒有遇到過的陣仗,這種肅穆和講究奢華的六十年代ART DECO風格的萬達瑞華倒是形成一種呼應,原來這就是蓋茨比想往的世界。


作為“弱者”的李安



採訪在一個總統套間裡。

套間被佈置成了攝影室,迎接我們的是一眾工作人員,屋子燈光中間是孤獨的李安,坐在八盞打光燈下的他和一張空椅子相面而座。

就像他在自己的書裡寫過這樣,採訪都是硬邦邦的一對一,“記者們輪番上陣而我廣結善緣”。

兩個小時之內,八個媒體的記者魚貫而入,坐在這張椅子上,分別和他聊半小時到十分鐘的天。

我是倒數第三個。

見到電視和書本上熟悉極了的人,通常會有幾分鐘亦幻亦真的感覺。

而第一眼看到李安時有點震驚於他的憔悴,江西男人原本英俊的方頭大臉上溝壑起伏,滿頭白髮和碩大的眼袋提醒人們他超負荷的工作和已過六十的年紀。


作為“弱者”的李安


▲我們採訪時有主辦方拍下對談,這是李安面對記者車輪站時的表情。


李安看人的時候,自有一種弱弱怯意,我想起他的死忠粉對他充滿愛憐的評價“瑟瑟發抖”,更想起他自傳裡的寫的那些辛酸往事:

“一出生就體弱多病,積弱不振,讀書成績也不算上佳,天天補習,也還是落榜,大學考了三次,考到後來母親擔心他自殺,要弟弟盯著他……”


作為“弱者”的李安


▲青年李安以及和弟弟的合影,他從小就是一個拘謹體弱的孩子,但正如他所說,有時蹲得低反而看得更多。


就算到了名滿天下的現在,他的氣質也依然是怯生生的,笑的時候也帶著一點委屈相,似乎中華五千年的辛酸都寫在他臉上了,有一種低眉垂眼的退讓和一望而知的疲倦,讓人心疼。

幾乎每一個記者都會在看到他的這一秒產生一種自責和愧疚,我記得之前有好幾個視頻採訪的開場白都是“導演,很累吧”,鬼使神差,我的開場白竟然也是:是不是很累?

倒不是想和他套近乎,大概是因為他由裡到外散發出的巨大倦意讓你無法迴避,令你感覺佔用他的每一分鐘都如此殘忍。

作為“弱者”的李安


而短暫的採訪裡,令人驚訝的是,是表面弱的李安內裡的強。

不想答或者他覺得過於私人的問題,他會顧左右而言它。比如問昨天晚上幾點睡的?他會警惕地答道:“嗯,是昨天晚上到的。”

毫無疑問,他是一個極佳的採訪對象,再短的採訪他也會永遠給得到記者一個做標題的金句,比如以下的幾分鐘的對談至少能讓記者想到兩個爆款的標題 。

比如——李安:我跟各位求饒。

比如——李安:要謹慎,也要有非分之想。

真是一個太聰明的人……

黃:都說男主角多多少少都會有導演自己的化身,《雙子殺手》裡尤其——身為首席殺人師的亨利人格完美、專業優秀,但他疑似處男,常年焦慮失眠,異常謹慎。劇中有句對白他救了女主角的命,並且教育她,“謹慎可以救你的命”。

我想問您的問題是:你仍然焦慮麼,你怎麼在焦慮和謹慎當中取得前進的動力?為什麼沒有因為焦慮和謹慎而裹足不前?

李安:我想這個問題很難回答,焦慮和謹慎它怎麼上來你是不曉得的,你只能應付它們;但人太謹慎就會活得太制式,守得太緊了,施展不開。所以它是一個交互,它是一個反應。

黃:我看到在電影裡你的男主角其實是為自己的謹慎而自豪的,其實是不是他和你一樣,你們都是喜愛你的焦慮和謹慎的?因為我在您的書中也讀到過一句類似的話,“人可以做最冒險的事,但因為謹慎沒出事。”

李安:兩個我都不喜歡,都是不由自主的。其實人都有好玩的心理,都想冒險,有一個非分的貪想。

那我們做電影的你不非分怎麼做得起來?都是思想飛躍了,個性比較活潑了,害不害羞都是,就是一定是思路上比較活躍的,跟一般那個循規蹈矩不太一樣的。但你做電影,碰到問題做不通的時候,你就會有焦慮感,這都是很自然的。

我覺得活潑的個性是一個發動力,我們都希望活潑,也都希望你的活潑得到好報,可是有時候是相反的,就會產生焦慮感。

那你的焦慮感怎麼克服?因為你不克服的話你沒辦法交貨,你沒辦法渡過這個你的難關,達到你想達到的目的,所以你又要剋制,又要應付,又要導向。

控制太多,我覺得這個人真的是沒有意思。我生活裡面就是那麼多控制,我幹嘛花票錢到戲院裡瞪著那麼放大的銀幕來看,我當然要看一些不尋常的東西。

去製造影像的人都在跟焦慮感打交道。我們也不是整天想我們怎麼剋制不再想這些問題,都是一個非分的貪想以後,做著做著有時候受了打擊了,你就焦慮了,那有時候做順手了,你覺得好象也不夠冒險,又謹慎了一下。

焦慮和謹慎這兩個東西都是屬於應付式的,都不是我創作的源頭。

黃:你曾寫過恐懼鞭策你不斷地求改進,“一旦有了安全感,做成了習慣性,我就會心生恐懼,怕被定型,怕江郎才盡,怕東西陳腐,怕被人摸清路數而遭淘汰,”其實你是就喜歡恐懼感,喜歡這種不安全感,因為人就是要跟這些鬥爭才會有創作的能量或者是動力?

李安:應該是吧,當我們接受訪問都要講出所以然,你創作當初的時候都是說不出來,只覺得有一個吸引力非做不可。

碰到人的時候要解釋,不要說跟媒體,你跟工作人員都要解釋,不然他怎麼做,你都要不管是分享你也需要告白,然後之後還要能控制一下,不然做不出來。


和他退讓瑟瑟發抖的外表形成強烈對比的是,他對於外界的疑問比我想象的要敏感和強烈得多,他不是一個肯讓記者佔上風的人,處處有他的立場。

黃:被父親寄予重望,然後也被觀眾寄予重望,這個片子出來很多人說太技術派,你怎麼面對這種寄予重望給你過高的期待,你會不會覺得有點累,就是你說的觀眾因為喜愛而產生的反作用力。

李安:會,有時候不但覺得累,而且覺得對自己不太公平。

也不是我撒嬌啦,我覺得這麼努力了,電影沒什麼好說的,花了票錢前來看,他看了以後他自己去反應這本來沒有什麼好說的,這是我們應該甘願去接受,再逐漸地調整和改進。

只是說現在覺得比較委屈的是:我真的在做一件很難的事情,我也不是跟各位求饒,真的是很難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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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相信我都做這麼難了,這真的是很難的,在電影裡面,不是我吹牛,真的是很難的一件事情,可是我覺得又是一個非常美的東西。

我覺得在立體影象裡面,它有這種獨特的美感,還有我們可以對尤其是人性,通過臉的這種觀察,我覺得是寶貝,我希望能抓到門路,然後觀眾能夠收到一個引進,我們進到那個世界,真的是一個夢想。

希望自己再年輕一點,今天渴望能夠受的打擊更多一點,臉皮更厚的時候,可是就是這樣,我希望還有時間讓大家接受這樣的一個電影的形式。


作為“弱者”的李安


關於要技術不要故事的質疑,在接下來的幾天裡,李安都在不斷地面對這個問題,他視情況的不一有過各種答案,比如態度略強硬的一點的,為什麼這種探索只有我一個人做。

比如略中庸一點的,強調120幀的重要,對電影未來的探索。

或者乾脆認錯,我拍得退步一些了,因為美國動作片有它固定的規則,請大家擔待……

可是你看得到他沒有任何遊移,對於他自己想要的東西他一定要到,如此的強硬,簡直像任性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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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安在之前的採訪裡也聊到過觀眾的不接受會讓他十分難受,因為他實在生性敏感。

這形成了一種奇怪的對照,他看上去極弱,內在的能量卻極強,就像他極受女性歡迎,但他在書裡也毫不留情地說他既不是同志也不是女性主義者。

老實說,我平常對女人也不是很有興趣,她們想什麼我也不清楚,只是女人戲或女人形象比較適合我想表達的東西。


他坦白自己拍不了非常男性氣槪、陽剛味十足的電影,雖然很想拍。


“因為我是個弱者,所以我只能從弱者的角度來拍電影。


這大概就是李安作為“弱者”存在的最大好處吧。

他花了三十七年來做弱者,他受盡苦楚,就算在二十多年的導演生涯裡,他也常常要忍受票房慘敗的煎熬,但是他自有他作為“弱者”的生存之道。

他以退為進,以弱求和。

人人覺得他謙遜退讓,在他那裡可能那是他最不費力的一種姿式,他躲在弱者的軀殼裡任性地做他自己。

就像演員們記得他在拍名片《斷背山》裡如何的安靜謙和,他自己揭露真相,其實就是那時自己太累以及不想工作,所以才讓人覺得他儒雅又內斂。


作為“弱者”的李安


他那麼敏感,那麼任性,那麼不憚於在片場沉浸在自己的懦弱裡,因為《綠巨人》慘敗的票房令他飽受打擊,但這時老天爺卻派來了《斷背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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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靜地坐在攝影機前欣賞演員們的表演,然後片子自然而然地拍了出來,沒有費力,卻收穫甚豐,確實如李安所說,他是一個BE BLESSED(被祝福)的人。


作為“弱者”的李安


作為“弱者”的李安


這部電影讓他名利雙收,再創高峰,這才有了後面的《少年派的奇幻漂流》。

這些年,他只拍他自己感興趣的電影,真實的他並不如別人所想的那麼怯弱,退讓,他的另一面任性而好強,他會非常坦率和直接地對特技說,你不太行。

作為“弱者”的李安

▲採訪者委婉地問到,你這麼溫和的個性,會影響到在電影裡的探索嗎?李安直面他的目光,說:“這和個性沒關係吧,怎麼樣都有法門的。”


我現在理解了老天爺為什麼要讓了李安等那麼久。

大概一個體弱的敏感的多情緒的人如果不經過長時間的等待,他很難擁有強大的心志和筋骨,它很難不在成名之後變得輕狂和膨脹,正是這一番“動心忍性"才能曾益其所不能,形成了現在的複雜的李安。

縱上神壇,李安也任性地做著自己,雖然千萬人吾往矣。

以弱成強,哀兵必勝,大概就是這個意思。

作為“弱者”的李安


彩蛋 1

太太還是要哄的




黃:你電影的角度女人都是很強的,其實你是否在生活裡面很依賴她們,很信任這種強的女人?

李安:我覺得女人就比較強。就這麼回事,也沒那麼玄的,體力也沒有男人那麼強。心智上面,至少在我生命裡面,好象是這麼回事,我大概也比較依賴她,所以我感覺人類的角度來講,我感覺女性比較堅強一點,堅韌,不是堅強。

黃:那你會哄你太太嗎?

李安:不哄不行,很難打迷糊眼,很聰明的。


作為“弱者”的李安


▲李安憑《少年派的奇幻漂流》獲第85屆奧斯卡金像獎最佳導演獎,現場致辭感謝太太。

彩蛋 2

天天說你要怎麼樣怎麼樣,還是去拍片吧




黃:還有什麼一定要做的電影嗎?就是說非常非常想拍,此生拍了就不能不拍的電影。

李安:有一些東西,當然還有。

黃:現在做的在寫劇本的這個嗎?

李安:對,在寫劇本的,還有過去有一個沒有拍出來的,不夠錢拍的,有機會我還想試試,做不出來真的不甘願,我真的很喜歡那個。


作為“弱者”的李安


▲五年前李安就和女星安妮海瑟薇(Anne Hathaway)聊天採訪時提到他正與編劇們合作撰寫一部以拳王阿里為主的拳擊題材電影,描述拳壇兩巨頭緊張的競爭關係和賽場上你死我活的鬥爭,也依然是要用120幀,看來120幀的美麗新世界李安是呆定了。

黃:你現在拍任何片不都可以的嗎?沒問題的嗎?

李安:對,就不曉得我生活怎麼過。天天說你要怎麼樣怎麼樣,還是去拍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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