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三秋树
Chapter1
2018年的秋天，60岁的我爸终于领到他人生中第一笔退休金。攥着那张刚刚打印出来的退休工资条，我爸哭得像个受尽委屈的小媳妇儿。
然后呢，我三天两头接到我妈的电话，每一次开口就是：“你爸出轨了。”
于是，我就在电话的另一端笑成一摊泥，然后安慰我妈：“他就算有贼心，也没贼胆，他就算现在有退休金了，有贼胆了，但，哪个女人那么不长眼能看上他！”
我爸妈结婚36年，我都31岁了，别人不知道，我最清楚他们之间的爱恨情仇。
如果可以，我也希望有一个我妈这样的老婆——义薄云天。
想当年，我爸在大连一家国企里被排挤，从车间主任被贬到门卫。
这事，我爸没跟我妈说，他觉得没面子。
结果，有一天我妈路过我爸的厂子，正好看见我爸在门口擦卷闸门。我妈火了，拉着我爸进了厂长办公室，把抹布摔在厂长的办公桌上，拉着我爸就下了岗。
那是上个世纪90年代末，工厂本来就在裁员，别人下岗还能拿到一笔买断工龄的钱，但我爸是主动辞职，一分钱没有。谁让他有一个宁折不弯的媳妇呢。
Chapter2
然而，出来混，总是要还的。
我妈本来是个银行柜员，每个月收入也还可以，但我爸失业了，我妈自然开始想着家里的生计。
的确，我妈有任性的实力，她业余时间开始做保险，我亲眼见过她给一个客户的母亲端屎端尿，把“干妈”叫得比亲妈还真。
那些年，妈妈银行三天两头分福利，水果、床上用品、酒、茶，这些东西，我们也只能看看，我妈迅速且马不停蹄地送给了她的客户，连续数个大年三十，她一大早出去给四五个客户家做年夜饭，回到家里累得睡在饭桌边。
而我妈最大的一桶金来自于炒房。
那是2003年，中国的房地产还不像如今这般火热，我妈极有先见之明地首付了两套公建，成为了包租婆。
其中一套建筑面积是300平，但开发商的承诺是地下室还可以挖出300平。可是，公建到手，我妈准备装修时才知道我家那套公建地下有市政的电缆，根本没法挖地下室。
我妈相当于吃了哑巴亏，但她可是郭晓梅啊，先是跟开发商晓之以理，在人家不解决问题的情况下，她开始在小区拉条幅维权，后来又跑到政府去请愿……最后的最后，开发商只好妥协，给了她一处600平米的公建跟原来的那套做了置换。
那些年，我眼见着我妈红了眼睛般地赚钱养家，也眼见着我爸眼高于顶地“败家”。
我爸先是跟朋友合伙，跑到青岛去开海鲜自助酒店。结果，装修投进去了50万，好不容易开业，却每天都在赔钱，又不得不死撑。
后来，其中一个朋友卷款失踪，我爸喝酒喝到胃出血，是我妈连夜去青岛把他带回了家，果断止损，对他说：“那50万就当交学费了。留着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事实上，留着我爸在，不怕不烧钱。
恢复元气后的我爸看人家养大货车很赚钱，软磨硬泡着求我妈给他买了大货，开始跑物流。结果第三次出车就出事了，我爸不仅在高速上把一车煤翻进了沟里，还撞伤了一个人。
我妈可以因为我爸打碎了一只碗而大骂三天，但我爸报废了一辆车，还撞了人，我妈却半字责备都没有，一边让我爸住院做心理康复治疗，一边出头解决所有事情。
两次致命的失败终于挫伤了我爸的锐气，他开始心甘情愿做我妈背后，那个言听计从的男人。
Chapter3
我一直认为，我爸是爱我妈的。
他知道自己此生无法在事业飞黄腾达后，就开始在家里无微不至。
我和我妈的一日三餐，他细致地罗列在小黑板上；哪怕我妈夜里十二点想喝粥，他也会眉头都不皱一下，起身就去做；他记着我和我妈的生理期，煮大枣水，备卫生巾；我妈有应酬时，他就安静地等在楼下，不管多晚都从未有过怨言……
我妈欣赏我爸这一点，知道自己没能耐，就把自己有能耐做好的事情做到极致。我妈说，这是一种稀缺的能力。
记得有一次，我妈因为颈椎压迫神经在家中突然晕倒，我爸惊慌失措，哭得扶都扶不起来，还是我打120把妈妈送进医院。
等到我妈醒来，我爸再次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妈嗔怪他那点出息，我则开他玩笑：你就是一个被我妈惯坏了的巨婴。
我妈真的很惯我爸，为他的人生做了周全的铺排。包括爷爷奶奶先后生病住院，我妈出钱出力出人际关系，忙前忙后地照顾。
我爸我叔就是礼节性地探望，我妈也不计较，还说：“我自己的爸妈走得早，两个老人给我机会，我不能给自己留遗憾。”
当初爷爷脑出血，医生一次次下病危通知，妈妈左一遍右一遍地签字，还得不时去拍拍那哭成烂泥的哥儿俩的肩膀：“没事儿，没事儿，有我呢。”
小叔家的儿子在网上赌博，欠下100万的高利贷。小叔只会喝酒打孩子，小婶哭喊着要离婚，最后，还是我妈帮他们承包了出租车，让他们多拉快跑地赚钱还债。
对我爸呢，她给他交了最高档的那份社保，还买了一份商业保险，给他办了这个城市里最高档的桑拿卡和价格不菲的茶。我爸所有的衣服没有低于一千块的，妈妈的苦心我知道，她必须让她的男人无论走到哪里，都不低人一等。
而她自己呢，时不时地买些冒牌衣服，我替她不值，她就说：“你妈我自带光环，有把地摊货穿成大牌的气场。”
Chapter4
我曾经无比羡慕爸妈的感情，妈妈爱得大气坦诚，爸爸爱得踏实恳切，这才是夫妻与婚姻的意义吧。
可是，60岁，我爸领到第一笔退休金时，哭得那叫一个委屈。除了每月3500元的工资，我妈给他买的商业保险每个月也开始返钱，大概4000左右。为此，我爸无比豪迈地对我和我妈说：“从此以后，我养你们娘俩。”
然而，余音未消，很快，我爸就饭也不做了，被也不叠了，今天学国画，明天学跳舞，后天又跟团旅游。就在我妈将信将疑我爸可能出轨的时候，我爸拿着自己的工资卡和商保返现的卡，跟一个四十多岁离异带娃的女人私奔了。
这一年，我妈55岁，刚刚办理了退休手续，曾经计划着跟我爸退休金不动，拿着那些房租去环游世界。现在，时间有了，也不差钱了，但人却没了。
我爸留给我妈一封信，13页信纸，数千字，把自己说成了一个受尽屈辱的长工，并表示自己余生不长，不拿走我妈一针一线，他要开始自己的生活了。
我妈结结实实地哭了好几天，我寸步不离地陪着她，听她讲那些过去的事情。尤其是讲到当年为了那个无法挖地下室的公建，她跟开发商各种斗智斗勇，而且有一次被几个男人塞进面包车，头上蒙着麻袋，扔到荒郊野外那一段，我妈哭得泣不成声。
她说：“当时一边哭，一边往家走的时候，我就在想，只要我姑娘、我男人不受这份侮辱，不遭这份罪，让我再苦点，我也能挺过去。”
这一点，我深深地理解。有一次家庭聚会，一个堂舅不酸不甜地敬爸爸酒，话里话外表示羡慕爸爸“嫁得好”时，我妈当场翻脸，当着家里人的面让堂舅给我爸道歉。
是的，我妈就是传说中，本想做大哥心中的女人，一不小心却活成了女人心中的大哥。
“姑娘，妈妈被你爸甩了。”我妈说这句话时，哭得脸都变形了。
那些天，她看到我爸留下的衣服会哭，吃饭时有我爸爱吃的菜也会哭，甚至打开电视，看到体育频道正在直播足球也会哭……这些症状都是少女失恋才有的表现。
只是，一个女人，55岁才失恋比少女的失恋要悲催得多。她的年华、爱情与信仰都透支了。
我寸步不离我妈，是怕她想不开。
我曾经偷偷给我爸打过电话，劝他回头，但我爸说他永远不可能回来了，他受够了我妈对他的居高临下。而现在这个女人，跟他碰杯时，杯口都是要低于他的，每天夜里都会帮他盖几次被子……
放下电话，我知道我爸和我妈的婚姻是真的凉凉了——夫妻一场，最怕一个是掏心掏肺，一个却是在卧薪尝胆。
于是，我转过头去劝我妈：“像你这种宝藏女孩，失恋都用不上33天，就能满血复活。”
我妈一边哭一边说：“我可以吗？”
Chapter5
事实上，我妈真的可以。
当我爸从广州寄来了离婚协议，不仅要求平分那两处公建，还要求我妈给他50万现金。
这下，我妈终于从失恋的小情绪里解脱了出来，这纸协议唤醒了她全部的斗志。
她不仅迅速地将她名下的公建、现有住房及存款全部转到我的名下，还把爷爷奶奶的住房也转到了小叔名下，并签下了公证书：爷爷奶奶的老由她来养。
为了让两个老人心里托底，我妈还往爷爷奶奶的账户上存了20万。我爸不仅连我妈的钱分不着，甚至以后连爷爷奶奶的房子也分不着。
我妈还把20万存单拍下来，发给我爸，对他说：“我一点不差钱，但我的钱只给我认为值得的人。”
我妈这人，深情起来排山倒海，无情起来摧枯拉朽。这也是她最了不起的地方。
就这样，我爸这婚离得一干二净，除了得到一包他的旧衣服，他什么也没带走。平日里，他除了照顾那个女人，还要照顾女人的孩子。退休了，也没得到清闲，又开始成天忙忙碌碌。
我爸对我妈恨得牙痒，却也无可奈何。他为了报复，跟那个女人偷偷结婚也就罢了，居然回到大连，大张旗鼓地举行了仪式，而且他还给我妈发了请柬。
我妈去花店让人扎了一束白色的鲜花花圈，去参加婚礼，可是临到门口，还是扔了。她包了一个88元的红包，随了礼。
我爸见我妈还送了红包，也有几分动容，说：“下辈子，咱俩当哥儿们。”
我妈当着我爸面，拿出手机就把他拉黑了，说：“你想得太美了！这红包代表88，咱俩拜拜了，不管这辈子还是下辈子，缘分已尽。哪天在路上遇到了，谁也别招呼谁。”
见到我时，我妈笑得直不起来腰地跟我说，她本来是想去砸个场的，但临时却改变了主意。
在婚礼上，我爸让主持人介绍他时，一口一个“叶总”，还让主持人介绍了他的前半生：前国企副厂长，青岛第一家海鲜自助酒店老板，大连市第一家物流公司的老总……
台下，几乎全是新娘的亲戚朋友，掌声雷动，重要的是，那个女人全部当真人真事听着，眼角眉梢全是小女子的爱与崇拜。
以我妈的性格，是完全有实力上台去揭穿我爸的真面目的，可是，在那些真实的掌声面前，我妈只做了一个安静的观众。
她说：“我也想明白了，婚姻有时真的载不动恩重如山，这辈子，他在我手里没活成那样顶天立地的人，那就成全他编个故事吧，毕竟，余生还很长，他想在另外一个女人那里，重新做人，这是他的理想。每个月七千多的收入，过小日子也行，够他当把大爷的啦。”
我妈说这句话的时候，眼角一点泪星都没有。她是真的放下了，拿起手机开始约她闺蜜一起去瑞士小住半年。
看着她谈笑风生，我再一次成了她的铁粉：她有自己坚定的信条，却能够尊重别人的梦想。甚至是前夫的梦想，她也一笑泯恩仇地尊重了。我真的不得不服。
一个星期后，妈妈和她的闺蜜出发了。
临上飞机前，我收到她给我发来的微信：亲爱的女儿，如果有机会，你也要活成一个大女人，冲锋陷阵，敢爱敢恨，天不怕地不怕，什么时候都问心无愧。这样，即便55岁离婚了失恋了，你也可以告诉自己：这是喜丧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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