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其章︱姜德明書話裡的舊書價錢

多年前讀過喬衍琯詳實且生動的《乾嘉時代的舊書價格及其買賣》,不由聯想到今天的舊書價格。“後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不妨從手邊比較齊全、生動的姜德明書話說起。

谢其章︱姜德明书话里的旧书价钱

姜德明書櫃,打開櫃門的全是珍本舊書

姜德明先生的淘書史比所有的愛書者似乎都早。他在《我的藏書》裡說:“我不是書香門第出身,父親是個開紙店的掌櫃……我到店中閒串,偶爾從中撿幾本有興趣的帶回家去看,記得有抗戰前的《良友》畫報、《論語》等雜誌。那時我還是個小學生。”

姜先生自述:“四十年來,我的藏書絕大部分來自西單商場、東安市場,什麼隆福寺、國子監、琉璃廠、燈市口……都留下了我的足跡。”(《我與舊書店》)

姜先生還說:“我的新文學藏書原先是有個範圍的,即限於散文、雜文和報告文學之類,長篇小說和翻譯不是重點。而且淘書時十分注重書品,缺頁短封面或無版權頁的絕對不收,價錢太貴的也不收。”

“價錢太貴”,在那個年代是個什麼標準呢?上世紀五十至七十年代,月工資超過一百元,要算高薪階層了。夫婦兩個都上班,一般而言,薪水上男高女低,兩口子再養兩三個甚至五六個孩子,平均下來,每口人有三十元生活費就相當不錯了。我記得當時一個家庭人均收入低於十二元的話,就會申請到如減免學雜費等政策照顧。我家七口人加一個保姆,人均生活費二十來元,日子緊緊巴巴,為了節省三個男孩每月八毛一分錢的理髮錢,母親買了把推子給我們仨剃頭。

我理解的姜先生的“價錢太貴”,就是兩元或三元,超過此數就是太貴。有一回,我在琉璃廠書市與一本《今傳是樓詩話》(王逸塘著)失之交臂,售價僅一百元。事後請教姜先生,他說七十年代舊書店有一本這書,兩元錢,放了很久也沒人買,他就買了,並說現在賣一百元不算貴。過了幾年,我花八百元買到了品相上佳的《今傳是樓詩話》,現在則非三四千元不可。

姜先生在《買書錢》一文中有過“小苦而微甜”的回憶:“我的買書錢主要靠上學時家中每月給的零用錢。不夠的時候就虛報開銷,如說學校指定要買參考書,或者自己又新添了一件衣物之類。”

“我有三個兒女,每月光扣托兒費,我們夫婦的工資袋裡也就所剩無幾了。……所以我買舊書,一向盡買那些定價便宜的。”

“平時,我們夫婦的工資領來後都放在一起,誰用誰就去拿。好書誘人,在剛發薪的那幾天也就慷慨起來,不計後果了。妻覺察了,提出警告:‘先生,手下留情,一家老小還得吃飯呢。沒看見孩子的褲子不能再打補丁了嗎……’我良心發現,只好低頭不語。”

“有的時候,實在怕那難得的版本被別人搶去,趁妻不在旁邊的時候,不聲不響地從櫥裡抽出兩張票子來。比如阿英在孤島上海印的那本長征畫集《西行漫記》,我便採取如此手段得來。當時花了一元錢,現在當然是革命文物了。”

姜先生經常勸我們,不要因為買書影響了過日子,不要買很貴的超出自己經濟能力的書。姜先生對現在的舊書店超高書價一向很反感,對古舊書拍賣也不以為然,曾言“在舊書肆的新文學版本還沒有被拍賣家們包圍的年代,我是個痴迷的搜訪者”。他經常說的一個詞,“胡鬧”。如今的古舊書價似脫韁野馬,無可理喻,姜先生連“胡鬧”也懶得去說了。

如果留心的話,可以在姜先生書話找到那個時代的舊書價格,雖然和現在的書價沒有可比性,但是蠻好玩的。

姜先生在《書帳》一文中說:“我常常買舊書,的確沒有想到要當藏書家,至今亦無個人的藏書全目或完整的購書帳。不完整的書帳,則在1970年至1975年有所記載,也未必全,……重看當年的書價,再與今天一對比倒也有趣。比如1970年全年,我購書只用了23元2角1分錢,其中一本魯迅逝世那年在燕京大學出版的紀年冊,當為稀見的版本,我卻以1角得之。……1971年似乎是我購書的豐收年,共用去111元5角。平均每月近10元,可以買到幾十本書,現在就難了。其中頗有若干種值得一記。如當年作學生時欲購而無力得之的四厚本金人譯的《靜靜的頓河》,豎排、黃色封皮本,以三元購得。當時曾有一種實現夢想的喜悅,原書扉頁上還蓋有‘安娥’的印章,證明這本來是田漢夫人的藏書,亦現代女作家簽名本。魯迅先生的《中國小說史大略》,北京大學線裝鉛印講義本,是新潮社上下兩冊的《中國小說史略》的前身,當為世間稀見的珍本,我以1元5角購得。但,最不平常的是竟然購得鄭振鐸先生著的自用本《中國文學研究》上中下三冊。”

姜先生稱,“我為購得此書而大喜過望,同時亦頓生感慨,當時破例在書帳上寫下一段小跋”。這段小跋有時間(1971年5月31日上午)、有地點(海王邨中國書店)、有書名、有價錢:“此書於1957年12月出版,印一萬冊,定價4元6角,今以2元3角得之。”

僅此一篇《書帳》真是不夠過癮。韋力先生《上書房行走》裡寫姜德明書房那篇,配有幾張照片,其中一張是姜先生保存的購書發票一沓,旁有清單寫著書名和價錢。要再想多知道一些當年的舊書價錢,只有一途,在姜先生書話裡尋尋覓覓。

姜先生在《琵亞詞侶書話集》裡寫著:“我保存的這冊小書完整如新,六十年代初以三角錢於舊書攤上撿得。現在有點不忍回味了。”這冊小書如今連大名鼎鼎的孔夫子舊書網也從未出現過,可見其珍稀。

有的時候價格是模糊的,“譬如卞之琳先生戰前在琉璃廠刻過一部木板新詩集《音塵集》,宣紙,紅墨印,外加黃緞函套,真是一件難得的藝術品。……但因為是線裝本,通過了他(雷夢水)的手,還是為我留了下來,當然,定價要稍貴些”(《賣書人》)。

有的時候不記價格,“二十多年前,從廠肆撿得胡適著的《墨家哲學》一冊。當時要買它並不是為了要研究古典哲學,或認識墨翟的學問,而是看中胡適的簽名,那是他題贈錢玄同的”(《胡適的簽名本》)。去年某圖書館舉辦了一場小型的簽名本展賽,第一名展示的寶貝即胡適簽名本。據我瞭解的行情,胡適簽名本沒有低於一萬元者。

在《知堂的藏書印》文中,姜先生透露了許多珍本,卻一本也沒有透露價錢,雲淡風清地說:“限於當時的社會風尚,問津者並不多,我亦是擇我所需而價又低廉者存之,大部分眼見其流落了。那時只要你稍許破費,正是人人舉手可得。此一時彼一時也,當年機遇如今難以再現矣。”

“當時我在那裡也撿得他的兩本藏書,所費不多。”(《孫楷第的藏書》)

對嫌貴而買不起的書,姜先生記憶尤深:“當然也有羨慕已久卻無力購回的書,比如四厚本黃色封面的《靜靜的頓河》、用精緻的紙匣裝置的《魯迅三十年集》即是。”(《天祥二樓》)我的朋友趙國忠曾一百元購得此版《靜靜的頓河》,讓我妒羨不已,誰知不久之後趙兄就把書贈送給我的另一位朋友。趙兄收藏新文學版本書甚豐,“翻譯書不是重點”,這個觀念是學姜先生的。

古人云:“甚愛必大費,多藏必厚亡。”說的對,又不全對。姜先生曾經被迫賣過書,甚至燒過書,可是他享受過藏書帶來的無窮樂趣,寫出了那麼多精彩的書話與愛書人分享,相較於同時代的藏書家,姜先生的“書人生活”,似乎無人可及。

“我也賣過書,一共賣了三次。”姜先生在《賣書記》裡這麼寫的。“頭一次可以說是半賣半送,完全出於自覺自願,並無痛苦可言。那是天津解放後不久,我要到北京投奔革命了。”因為我對三四十年代的電影刊物電影明星有興趣,收藏了一些影刊,常常說給姜先生聽,他經常說,這些影刊過去他都有存,進北京之前都賣了或送掉了,如《聯合畫報》《新影壇》《電影雜誌》《青青電影》等。這真是歷史的循環,我津津樂道的這些影刊,正是姜先生半個世紀前拋棄的。我將自藏的全份《電影雜誌》交給出版社影印,得了幾套樣書,送給姜先生一套,也許姜先生會見笑:當年原版的那套都賣了廢紙,如今卻變廢為寶了。

“第二次賣書是在一九五八年大鍊鋼鐵的時候。”“馬上給舊書店掛了個電話,讓他們來一趟。”“第二天下班回到家裡,老保姆羅大娘高興地搶著說:‘書店來人了,您的書原來值這麼多錢呀。瞧,留下一百元呢!’”後來有人告訴我,這位舊書店“來人”是中國書店的某某某,這位某某某在我搜集民國刊物上給了許多便利。最近我的朋友宋希於告訴我,1986年的《出版工作》上有某某某的一篇文章,有意思極了,講的全是中國書店收購舊書刊的故事,現在來說是“商業機密”了。

姜先生接著寫:“他拉走的哪裡是書?那是我的夢,我的感情,我的汗水和淚水……羅大娘還告訴我,那舊書整整裝了一平板三輪車。”“這一次,我失去了解放前節衣縮食所收藏的大批新文學版本書。”

姜先生賣掉的一平板三輪車的書刊裡,我所驚詫的是“整套的林語堂編的《論語》和《宇宙風》”。我甚至可以肯定,整套《論語》雜誌,以後的歲月姜先生可能有機會補購回來,而《宇宙風》雜誌則希望渺茫。得機會問問姜先生,又擔心勾起老人家的傷心往事。

七年之後姜先生第三次賣書。“這一次又讓舊書店拉走了一平板三輪車書。”“第三次賣掉的書很多是前兩次捨不得賣的。”“我不忍心書店的人同我講價錢,請妻作主,躲在五樓小屋的窗口,望著被拉走的書,心如刀割,幾乎是灑淚相別。”

我是個愛書人,寫到這兒,也很難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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