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丨王俊:夜色來襲

夜色來襲

文丨王俊

吃過晚飯,大地摺疊起白晝的光,夜的汁液愈加濃稠,順著山巒,漸次在村莊的上空洇開。門前的苦楝樹用黑緞子藏住身影,倚靠在圍牆上,虛眯著眼打盹。碗口粗的苦楝樹在盛夏時節,枝丫向著院牆外鋪展,欣欣向榮。蟬伏在其中,不知疲倦地聒噪,試圖抖落夜的神秘氣息。

院子裡黑魆魆的,狗在我的雙腿之間蹭來蹭去,幾欲絆我跌倒。無名之火頓時騰起,我伸出右腳狠狠地踢去。狗吃疼,嗚咽數聲,悻然躲進黑暗裡。剛剛孵出的小雞仔,沒見過世面,顯然被漸漸加深的夜色嚇壞了,找不著回雞窩的路,急得在院子裡四處亂竄,併發出驚恐的叫聲。晚飯前,母親對我說,把雞仔逮進窩,才可以出去野。我將母雞先趕進窩裡,可是小雞仔實在太會跑了,累得我氣喘吁吁。“媽,燈呢?”我衝母親喊道。母親沒有言語,摸索著走入廚房,從灶洞邊的一個小壁凹裡掏出火柴盒,嘭地劃了一根火柴,點亮廳堂裡案桌上的煤油燈。昏黃的燈光輕輕地跳躍,將我們的影子猛地拉得很長,驟然又縮短,勾勒著明與暗的分界。母親端著煤油燈,一隻手彎成扇形,阻擋從院牆上翻身而下的風。“偏你事多,捉個雞仔還要浪費燈油。又不是雞毛眼。”母親心疼燈油,絮絮叨叨。

散文丨王俊:夜色來襲

我伸手捉住一隻小雞仔,蓬鬆的羽毛惹得鼻孔癢癢的,接連打了兩個噴嚏。“雞毛眼”經常從人們的嘴裡蹦出,用以嗤笑喊點燈的人。神婆的養女雪蘭是雞毛眼。天一擦黑,她就像雞一樣兩眼摸黑,看不清東西。雪蘭喊著點燈的聲調,又尖又顫,彷彿一隻驚弓之鳥,從村西飛到村東,最終又落在原地,使鄉村的寂靜都顫動起來。黑夜長驅直入,覆蓋了太陽所賦予萬物的形體,使白日裡的活物了無生氣,潛意識中的恐慌被無限地放大了,慢慢地滲進身體,莫名的害怕,驚慌,恐懼,一股腦鑽進我們的身體裡。眼前一片黑暗,躋身每一個角落裡的幽靈,蠢蠢欲動。但黑夜又是一個不同於白晝的現場,流露著鄉村的另一些豐富的表情和神態。

小孩子的精力旺盛,心野得像田裡的螞蟥,聽不得水響。在夏夜,院牆外一旦傳來孩子的說笑,我們就提著馬燈往外跑。馬燈不怕風吹,點燃的燈芯被四周的玻璃嚴嚴實實罩住。白茫茫的水田上,螢火蟲如同夜的眼睛,一眨一眨,挨著秧苗的葉尖飛來飛去。我們就是一隻只螢火蟲,手中的一盞小燈在黑夜中劃出一道道光。提著馬燈晃盪,就像壯了好多個膽,黑暗中面目猙獰的鬼魅都自動消遁,不知所終。村前有一條河。夜色攆著河流奔跑,卻始終染黑不了河水。河岸上的柳樹影影綽綽,穿上夜裁剪的睡裙,彎腰臨水照影,裙襬將水面撥弄出一道道觳紋。兩根長長的青石條橫架在小河之上,成了來來往往村人行走的石橋。夏天,男孩子從石橋上縱身躍下水面,總是令大人們擔憂,生怕一頭砸向河邊的浣衣石上,小命難保。水汽泱泱,魚蝦在柔曼的水草之間,往來倏然。馬燈挑在河邊的苦楝樹上,暗紅的燈火倒映在水裡,恰似一朵朵蓮花綻放,吸引水裡的魚兒游來。用筲箕一撈,銀色的白條、竄條魚翻動亮閃閃的水花。下水移動石頭,縫隙裡還有蝦,兩根長長的須,顫巍巍地搖晃。若是遇上夜裡下過陣雨,路邊的草叢裡蛙鳴此起彼伏。馬燈照過去——一隻綠皮青蛙,鼓起大眼睛蹲在田埂上,一動也不動,瞪著我們。我們撲上去,把青蛙扔進了簍子裡。有時候,遭遇一條蛇,嚇得我們掉頭撒開腿就跑。

夜色深沉,清涼漫漶而至。星星如一顆顆釘子,牢牢地釘入空中,誰也讀不懂它們的緘默。晝伏夜出的蟲子發出不同的鳴叫,渲染著黑夜的遼遠和深邃。風戳破了黑夜的汁液,各種屬於夜晚的氣息,從破碎的縫隙中源源不斷地湧來。風中含著草木的味道,潮溼泥土的腥味,尤為芬芳的是西瓜的深沉。

穀雨前後,天氣轉暖。荷村人浸了谷種,遂騰出時間在地裡打壟,搭建塑料棚。紗布包好的瓜種,通常放在男人貼近心窩的地方。這是有講究的,女人和小孩若是碰了瓜籽,將來瓜秧種下去,生出來的瓤都是白的,成熟不了。沒過幾天,西瓜籽拱出白芽,送入棚子裡。瓜秧育好,鋪上蜈蚣草或是稻草。但父親從不蓋稻草,說是稻草梗蓄水,容易漚爛瓜秧。七月一到,地裡蓬勃出一片綠色,藤蔓吸足了陽光和雨露,結出一個個小西瓜。西瓜見風就長,像是吹了氣的球,爬滿綠色的花紋。一分耕耘一分收穫。瓜地裡盪漾著因了辛勞而獲得的甜蜜,充滿了一種懷孕女人即將臨盆的幸福感。

散文丨王俊:夜色來襲

馬燈一直掛在瓜棚上,搖曳著每個夏夜的風情。小滿說:“只要燈在,賊就不敢胡來。”他說“賊”的時候,上下兩排牙磕碰,上門牙就脫離牙床。小滿跳下架鋪,站在瓜棚前,使勁一拋,那顆猶帶著體溫的門牙畫了一個漂亮的弧線,繼而落在瓜棚頂上。小滿比我大兩歲,他的父親是個鐵匠。鐵匠長著一臉的麻子,常年穿個油光發亮的背褡,少言寡語,叮叮噹噹,只任手中的鐵錘響。鐵匠上半夜忙著打農具,於是看守西瓜的任務就落到小滿身上了。我家的瓜地連著小滿家的瓜地。晚上跟父親看守西瓜,我常常溜到小滿家的瓜棚裡。我們坐在高高的架鋪上,對著滿天的繁星胡侃。小滿問:如果偷瓜賊摸進瓜地,我們該怎麼辦?我嘟囔:賊又不是偷我家的西瓜,愁什麼。小滿氣得拿起瓜棚裡的木棒,高聲說:賊膽敢靠近我家瓜地,我就一棒子把他砸暈了,讓他有來無回。小滿的門牙漏風,唾沫星子噴濺到我的臉上,好像我就是那個膽大包天的賊似的。我懶得奚落他,跑進瓜地裡,撒了一泡尿,提著褲子跑回來,腆著臉笑道:我爸說,肥水不流外人田。我剛給你家西瓜施肥,你看著辦吧。

小滿曾向我誇下海口,他挑的西瓜又紅又甜,比他父親挑的都好。我信他的話。鄉下的孩子早當家。他整天與地裡的西瓜打交道,知道它們什麼時候需要澆水,什麼時候需要施肥,自然也知道,哪個西瓜會發出“嘭”的爆裂聲,哪個西瓜的瓜瓤還是白色的。小滿走進瓜地,趴在一個圓滾滾的西瓜前,曲著兩根手指頭,彈彈西瓜,側耳聆聽了一會兒,拍拍膝蓋,說:夾生瓜,還差幾天。他又走到另一個西瓜前,跪下去,左彈彈,右敲敲,反覆聽了幾回,才說:這瓜保準熟了。

回到瓜棚,小滿抱起西瓜朝地上使勁一扔,西瓜摔成幾瓣,一股甜蜜之氣將黑夜的寂靜給沖淡了。輕咬一口,清冽的香甜,是清晨的陽光味道。我們敞開肚皮吃,一直吃到肚子撐得難受,瓜籽胡亂吐了一地。月亮奮力躍出雲層,泛著奇異的光彩,無需我們引頸張望,就流瀉下滿坡滿地的清輝。地裡的瓜葉明暗交疊更替,綴滿晶瑩剔透的燈盞,像是等待著某人去點亮。睡意鋪來,周圍的瓜棚裡響起含混不清的囈語,鼾聲大作,淹沒了蟲鳴。

一擔擔西瓜被挑到集市上叫賣,瓜地漸漸變得空曠,瓜蔓失去了往日的豐腴,顯得格外的落寞和蕭條。有一天,鐵匠拆去瓜棚。搬走架鋪的時候,我們驚奇地發現,吐在地上的瓜籽長出了細葉。鐵匠拽起背褡擦汗,抬頭突然說道,溜進你們肚子裡的瓜籽,也不知什麼時候能長出西瓜。

我和小滿面面相覷,心裡咯噔一下,慌忙用雙手緊緊地捂住了肚臍眼。

禿鴞彷彿洞悉黑夜的心事,總是在人們不設防時高嘯,增加夜的縱深感。它們棲息在曬穀場邊上樹林中,過著深居簡出的生活。眾多鳥中,荷村人鍾情於喜鵲的叫聲,卻極度厭惡禿鴞的大呼小叫。咕咕咕,淒厲的尖叫越是接近我們,我們越是能強烈地感受到它傳遞出的生與死的玄機,而這一切足以令人不寒而慄。禿鴞在黑夜中飛翔,褐色的羽毛沉入夜的深處,以至於濃得伸手不見五指。禿鴞長著一雙陰鷙的眼,無論夜有多深,都睜著眼睛窺探大地上的事物。

“夜貓子進宅,無事不來”,說的就是禿鴞。看到禿鴞,人們以石頭投擲,將其轟走。它們聚在一起,黑乎乎的,村裡就會死人。然而,禿鴞可以治病。木匠的妻子犯有偏頭痛,我們時常見她兩鬢貼著膏藥,疼得在地上打滾。試了好多方子,都不見效。後來,木匠受到一個遊方郎中的指點,捕來禿鴞熬成湯給妻子喝下去。半年後,木匠妻子的臉色比以往紅潤,偏頭痛居然也治好了。即便如此,我們依然怕禿鴞,千方百計地躲著,避之猶恐不及。禿鴞的長相雖然不算醜陋,卻是一種晦氣的徵兆,瀰漫著死亡的氣息,暗合了黑夜的神秘。晚上哭鬧不睡覺,大人呵斥道,快點睡,要不然禿鴞就來了。恐嚇的伎倆,屢試不爽。每次都嚇得我們如秋日裡的寒蟬,半天不敢出聲。

散文丨王俊:夜色來襲

對禿鴞的恐懼貫穿我的童年,甚至更久遠一些。十一歲那年,父親買來一輛永久牌自行車,每天騎著它早出晚歸。有一天晚上,我趁他熟睡,偷偷推車出門,拉上小滿到曬穀場練習騎車。時值農閒,村莊貪圖嗜睡,晚上十點以後便沉入睡眠,愛在外面瘋玩的孩子們,都被各自的父母喚回家。通往曬穀場的小路兩旁野生著許多草木,陰影沿著路的走向,簌簌地蔓延。離羊腸小路不遠之處是來龍山,山上樹木茂密,青靄渺渺。人鑽進去,但聞人語,不見其影。林中埋著從荷村先後搬出去的人,有些是消失了好多年的祖輩,有些是我們熟悉的左鄰右舍。他們一輩子與土地打交道,最後藏進荒野中,蓋上一把黃土,與大地融為一體。墳墓有如一個個鳥窩,與村莊遙遙相望。死者和生者行駛在兩條平行的軌道上,但最終的目的都繞不開這片土地。我們上山放牛,往往能看到野狗用前爪刨出來白花花的骸骨,還有棺材板,紅漆和黑漆剝落,散發著陳腐的木頭味。每逢清明或是冬至,活著的人們總要買一些黃表紙和冥幣,蹲在親人的墓前,懷著極大的敬畏之心去點燃黃表紙和冥幣,讓逝者在另一個世界裡豐衣足食的同時,也祈求他們看守著塵世的一切,護佑活者。黑夜籠罩來龍山。一盞,兩盞,好多盞燈火在林中跳躍。我們走,它們也邁開步伐,我們停下,它們就死死地盯我們。我的頭皮發麻,駭出一身冷汗,欲打退堂鼓,又怕小滿嘲笑我膽小,唯有硬著頭皮往前走。當我們走到曬穀場,赫然望見兩支燭火在風中搖曳,一具瘦小的屍體躺在冰冷的床板上,臉上覆蓋著白色的棉布,全身被鮮豔的被套裹成粽子。我們驀然想起午後村東的一片號哭,悽婉、悲涼一直朝人的心底墜下去,再沒上來。一個傍晚,雪蘭拉著一車稻草回家。途經石橋,一腳踏空,頭撞向堅硬的浣衣石,鮮血凝固成黑色,充斥著一股濃烈的、刺鼻的血腥味。天黑愛喊點燈的雪蘭,生命戛然定格在最美好的年華。她靜靜躺著,被黑夜的雙翼遮蔽在濃密的羽毛中,再也發不出驚魂未定的聲調。一個死去的人,不必在意生與死的問題,自然就無所謂恐慌與害怕。苦難是留給活著的人去承受的。

雪蘭嫁人的情景,我們仍然記憶猶新。冬天的夜裡,鑼鼓嗩吶使勁地鬧騰,身穿紅色喜服的雪蘭上了花轎。新郎家就在村東。我們早早地埋伏在半道上,拿一根竹竿往路邊的高坎上一擱,便把送親的隊伍攔住。攔新娘這個習俗也不知是什麼時候發明的,但沿襲至今。我們向新娘索取喜糖和花生,又把頭探進轎子,戲謔道:天黑了,要不要點燈?風吹開紅彤彤的蓋頭,我們瞅見雪蘭的臉嬌羞如花。可惜,這朵花還未來得及爭芳鬥豔,便倉促地凋零了花事。生命何其不易!死亡來得悄沒聲息。生與死瞬息萬變,全然由不得我們做主。一般人在大限將至的時候,尚未察覺到這一刻的到來,除非是活得太久的老人,他們每天挨著棺材睡覺,早已品出了黑夜的滋味。“人活在世上,就是來償還前世的債。還完了,自然是從哪裡來就回到哪裡去。”多年後,祖母在最濃的黑夜裡走到了生命的終點。黑夜是一面放大鏡,它穿透靈魂,顯示了我們窮盡一生去探尋的人生真諦。在荷村,沒有過六十歲的人,不管是病逝或是意外身亡,一律稱作“打短命的”。風俗容不下他們的屍身進家,只能停放在外面。夭折的人煞氣太重,村人覺得晦氣,通常連靈棚都沒人願意幫忙搭建。人落氣,家裡的親人會預備下一套黑色的衣服。人一旦穿上黑衣,就意味著接通了黑暗,徹頭徹尾成為了黑夜的一部分。

一陣風吹來,燭火暗淡許多,地上的紙灰翻作舞狀,一片接一片飄遠。草木裡隱約傳來窸窸窣窣聲,喘息一陣比一陣急促。陡然間,一團團黑色的雲湧過來,那麼觸目驚心,那麼聲勢浩大。“俊哥快看,禿鴞!”小滿驚呼,語調中掩飾不了焦灼和惶恐。禿鴞只要嗅到一點死亡的訊息,便迅疾趕來。它們在曬穀場的上方盤旋,撲閃著鷹隼般的眼睛,不懷好意地窺視我們的肉體,而寬大的翅膀呼呼作響,把最後的一豆燭火熄滅了。比瀝青更黑的夜,如同一口幽暗的枯井,深不見底,似乎隨時隨地能攝取我們的魂魄。前所未有的恐懼襲來,我丟棄自行車,兩隻手護住自己的雙肩。村人常說,人的肩膀上立著兩盞燈火,白天吸陽氣,晚上驅鬼辟邪。肩上的燈火在,再黑的夜都能醒來。我想大聲呼喊,但黑暗伸出一隻無形的手,使勁地扼住喉嚨,使我發不了聲。我本能地朝著生的方向拼命地奔跑。左腳的鞋子在奔跑中掉了,腳底踩踏在尖銳的石子上,絲毫感覺不到疼痛。一汪水凼明晃晃的,映射著我抑制不住的驚恐。就在我倉皇跨過水凼時,一隻蹲伏在樹後的黑狗,嗖地跳出來,銅鈴般的眼睛猶如來龍山的鬼火,閃閃爍爍,衍生著黑夜的猙獰。一個趔趄,我倒在水凼裡。身子瑟瑟發抖,蜷縮成一團,像陷進泥淖中,根本無法動彈。小滿踅身跑到我的面前,使勁拽我起來。我渾身溼漉漉的,深一腳淺一腳回到家。我發起高燒,滿嘴胡話,並反反覆覆做著同一個夢。我被人追殺,原因不明,追殺者也是一個模糊的影子。我倉促地逃竄,之後,我跌入一個幽暗的枯井裡,無邊的黑彷彿一具屍體壓著我,爬呀爬,卻怎麼也爬不上來。

兩天後我醒來,看到屋子裡亮著燈火,溫情地暈染一切,有一種恍如隔世的奇異感覺。病痊癒了,但左腳因踩了水凼裡的髒水,奇癢無比,隔日長出數個水泡。母親拔下柚子樹上的刺,挑破一個個水泡。從水泡裡流出來的膿液散發出一股難聞的惡臭味。過了數月,患處結痂。一個個斑斕的疤痕慢慢地融入我的膚色裡。

火車轟隆隆地從窗前駛過,汽笛聲讓這個小縣城的夜色變得曖昧不清。城市從一個夢跌入另一個夢。五光十色的霓虹燈流淌著喑啞的斑駁,喧囂繁雜的聲音如約而來。在夜裡,當黑暗矇蔽了我們的眼睛,耳朵的聽力就分外靈敏。據說盲人就是典型的例子。他們生活在黑暗中,卻能聽見地上地下的秘密。夜色襲來,各種聲息猶如繁花紛紛開且落,一撥又一撥,還沒聽得真切,就落在了地上。

“今天是個好日子,心想的事兒都能成……”喜慶的歌,縈繞在耳。不消說,宋祖英的《好日子》,一準是樓下“鎖色”髮廊裡飄出來的。髮廊門前豎立著一個很長的燈箱,只要插上電源,光怪陸離的燈隨即成了舞池裡的舞女,魅惑的眼睛閃呀閃呀,不停地旋轉著婀娜的身姿。店老闆是個清瘦的年輕人,無時無刻不在嚼口香糖,跟著循環播放的歌曲扭動屁股。每次下班路過玻璃櫥窗,總能看見裡面坐滿了顧客。年輕的老闆利索地修剪、吹風,或是不慌不忙地調色、挑染,每一個動作認真而細緻。他帶給顧客一個煥然一新的改變,也理出了自己的好心情。

髮廊前是一條大道,兩旁種著梧桐。當初買房時,我一眼就看中那些樹。曾讀李漁的《閒情偶寄》,記得裡面說,梧桐一樹,是草木中的一部編年史也。遠古人以結繩記錄事件,李漁小時候在梧桐樹上刻詩,以記錄年歲。古老的嘉木,是“鳳凰鳴矣,於彼高岡。梧桐生亦,於彼朝陽”,生生地讓許多文人騷客留下千古絕唱。記憶最深的是豐子愷的一幅漫畫《深秋佳興打桐子》。一男童擎著竹竿,打樹上的桐子,三個女童在樹下拾撿桐子。妙趣橫生的畫面,很容易教人想起一首民謠:童子打桐子,桐子不落,童子不樂。我一直篤定,梧桐是遠古的隱喻,落寞地活在古老的清風明月中,跌宕著古人的氣象。夜幕降臨,路燈亮出一片耀眼的光,卻穿透不了梧桐密密匝匝的樹葉。燈光只能像一個運動員,從這片樹葉跳到另一片樹葉。樹影幢幢,彷彿是天上的星子落了一地,叮叮噹噹響一個晚上。若是下點雨,就更妙了。夜讀清少納言的《枕草子》,“夏則夜。有月的時候自不待言,無月的暗夜,也有群螢交飛。若是下場雨什麼的,那就更有情味了。”頗有感觸。黑夜如一塊鐵板,遮蓋住樹木,人煙稀疏,白晝的熱鬧消遁,雨水將樹葉擦得發亮,綠得逼人的眼。雨滴在梧桐樹葉上,天籟一般,儼然是喇嘛手中的轉經筒,團轉在晝夜交替的道路上。

露臺上響起二胡聲,彷彿在尋找風的來路。拉二胡的中年男子是個黃包車車伕。夜晚拉車回來,就坐在低矮的圍牆上,拉著一些憂鬱的曲調。二胡的聲音如裂帛一般,硬生生地把滿腹心事扎進聽者的心底。聽人說,他的家在郊區。家裡的土地被政府徵用後,來縣城謀生。他租了露臺旁的一間儲藏室,老婆孩子沒有跟過來。夏天的時候,房間裡溽熱,他就抱竹蓆到露臺上,赤著上身席地而睡。有一天夜裡,我睡不著覺,起來到露臺上透透氣,看到他滾到草蓆的外面,背上印滿了竹蓆的波浪紋。竹蓆上則烙著一個溼漉漉的人形。有時,他拉車生意好,就會早早收工,叫上幾個和他一樣以拉車為營生的老鄉來聚餐。一碟黃豆,一袋花生米,一箱廉價的啤酒,從傍晚喝到月掛中天,扯著嗓子與日子對峙。

聲音的存在,象徵著萬物都在歡喜地生長。但有些響動,是那麼的突兀,讓我措手不及。每次昏昏欲睡,樓上隱隱傳來彈珠在地板上滾動的聲音。聲音由輕到重,尾音拖得很長。頗詭異的響動,委實令人不安。那彈珠到底從哪裡來,又要跳到哪裡去?待我想聽仔細一點,查找聲音的來源,但樓上卻寂靜無聲了,就在我打算放棄它時,它又猝不及防地出現。這次不像彈珠滾動的聲音,像瓷器從高空中墜落,敲擊石頭,驚心動魄。我開始遐想。各種豐富的想象力,鮮活地跳出白天的感知,飛越叢林,飛越星辰,在靜謐的喧囂中自由舒展,成為生命的感動與冥思的契機。黑夜的深不可測,讓我感到一種迥然於白晝的特殊活力,它來自於更隱秘的地方。而世界因了這些秘不示人的暗物質,給繁華和喧囂籠上了幾分生動和深邃。

散文丨王俊:夜色來襲

貓走路,輕盈,在屋頂上竄來竄去,像風一樣,沒有聲息。貓不像狗那般忠誠,它嫌貧愛富。誰家溫暖舒適,天天有好吃好喝的招待,它就往誰家跑得勤。居住處的對面是一座老房子,五十年代留下的產物。屋頂排列著黑色的瓦,如鳥羽。貓吃飽了就上屋頂,窩在一片片鳥羽中。稍有動靜,怯怯地叫上幾聲,像是雛鳥試鳴。當貓體內藏著一顆夏天的火種,尋找夢中情人時,叫聲格外響亮,彷彿要點燃一把熊熊的大火,將整個黑夜燃燒起來。屋頂上的瓦松雖然不能如貓一樣發出聲響,但也會隨著貓叫的節奏,左搖右擺地賣弄風情。

貓叫聲漸漸稀落,環衛工人的掃把一下一下掃過地面,有時是落葉,發著咵哧的聲音,似乎掃把擦過去,葉子便碎了;有時是砂石,鈍得像磨一把鏽跡斑斑的刀。郊外種菜為生的菜農,已經從菜園地裡摘下新鮮的蔬菜,挑著擔子路過我家窗下,每一棵青菜都含著露水。滿頭的白髮,特別真切。

走呀走呀,不經意間,把烏髮遺落在黑夜裡。

來源《湖南文學》2019第10期

散文丨王俊:夜色來襲

王俊,有作品見《散文》《草原》《湖南文學》《人民日報》《文藝報》等,出版散文集《風知道,光陰的溫度》,作品曾多次獲得全國散文徵文比賽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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