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鬱丨勞我一生

勞我一生

文丨孫鬱

從前看到卡夫卡寫給父親的信,見到其小心翼翼的樣子,很為這位天才作家難過。父親對於他是個殘暴的存在,不能在其面前坦然對話,內心的苦楚,自然要多於常人。而我有時候想,卡夫卡後來在寫作上的成就,是不是也要感謝父親的壓抑?這是心理學的問題,我們這些門外漢,一時是說不清楚的。

許多人的成長與父親都有直接的關係,但每個人的情形並不一致。周海嬰生前多次和我講起魯迅對他的溺愛之情,內心有著無限的感激。但我有時候覺得,魯迅的舐犢之情,其實也未必沒有負面的因素,因為過於隨便,便少了戒律,自然影響了孩子尋找陌生化的生存的衝動。周海嬰一輩子在父親的影子裡,這幸福中隱含的不幸,也不是沒有吧。

在與周海嬰二十餘年的交往中,我也感到了他有一種無法擺脫父輩影響的焦慮。那種淡淡的哀愁,也許只有身邊最熟悉的人才能夠了解些許。有一次去香港開會,一路上我與他談論著早期記憶,他很好奇我的經驗,問我的父親如何管教孩子。我的回答讓他吃驚,父親在我的生活中位置並不重要,而且長期是一個空白。

海嬰先生嘆道:人真是各自在不同的世界裡。

我的父親與海嬰先生同齡,他是沒有得到過父愛的人,很小就過繼給自己的伯父。不料他自己婚後,隨即出現了不正常的生活。我剛剛懂事,他又流放到農場,對於我的教育很少。與一般家庭的孩子比,我是野生的孩子,缺少的是溫馨的家族裡的氛圍。在很長時間裡,我的記憶中沒有父親的身影,他處於缺席的地位。而且有一段時間被迫與母親離異,我們曾天各一方。

關於這一切,我一直想寫一篇文章,遲遲沒有動筆的原因,是自己的經驗也許過於特殊,並沒有典型的意義。而且那樣的時代的氛圍,現在的青年人未必能夠了解的。

但終於動筆來,因了一些現實的刺激。肯定“文革”的論調四起的時候,我的憤憤不平之情油然而生。擔心的是噩夢的重演,尤其那些青少年,希望他們不要再過一種非正常的父子生活。他們不知道,“文革”最大的問題之一是,親情被一種虛假的意識形態代替了。

那一段歲月裡的人與事,今人解之定然很難。少年時代的我對於父親的記憶很少,因為他在離家很遠的地方,每兩個月才能回到家來一次,一般晚上到,早晨出發,行蹤頗有些詭秘。我周圍的朋友一直以為我沒有父親,他們偶爾見到那張陌生的面孔,還以為是家裡的親戚。總之,在我的周圍人的印象裡,我們的家有些稀奇古怪。

孫鬱丨勞我一生

父親中上等個子,清瘦,樣子有點蒙古人的氣質,一口標準的北京話。他年輕時代是個文藝青年,流浪的時候寫過不少詩歌。後來在國民黨部隊受過訓練,不久在長春投誠起義,便成了中國人民解放軍瀋陽軍區前進歌舞團的創作員。因為不滿意部隊的單一,自己考上了大學,但畢業工作不久,就因為歷史問題而被開除了。小城裡偶有幾個認識他的人,都覺得他不合時宜的樣子,斯文的外表,謙遜的目光,好似和大家不在一個時代裡。

很長一段時間,對於他的身世我瞭解不多,覺得與母親這樣紅色家庭出身的人比,過於複雜。待到上學的時候,他回來的次數漸多,一般都在節日。他像個客人主動和我聊天,這時候愛講一點詩詞給我,把《唐詩三百首》拿來,他自己先讀,然後讓我背誦其間的篇什。我完全不懂其間的意思,慢慢才對內蘊有所瞭解。時間久了,習慣了這種交流,我對於古詩文的感覺,就這樣斷斷續續湧動了出來。

父親讀古詩的時候,是搖著腦袋地吟唱,這是私塾時代養成的習慣。他喜歡杜甫的詩,對於其間蒼涼意味的欣賞,伴隨了終生。但最初他教我的多是李白、白居易的作品,也許覺得更好理解一些吧。“文革”後期他買來一本郭沫若的《李白與杜甫》,反覆翻閱,有些地方寫了心得。我翻看他留下痕跡的這本新書,發現他似乎對於郭沫若有點不滿,主要是作者把杜甫講得太低了。那時候他說的一些話,我還不能理解,狀態和周圍的人頗不一致。這是我讀到的第一本關於古代詩人研究的書。自然,多是懵懵懂懂,閱之而不得要領的時候多多。

除了教一點詩,我們之間沒有別的深入的聯繫。父親一生沒有打罵過我,永遠都是客客氣氣的樣子。他一直覺得自己的歷史問題影響了我的前途,有著強烈的負疚感。這種客氣的樣子,讓我在他的面前很是放鬆自然,有的時候感到他的可憐。我少年時代建立起的對於父親的態度,至今依然感到有些奇怪。

1967年他被關進大牢,大約有一個月的時間吧,我每天要去那裡送飯。因為怕見到熟人,總是從衚衕裡穿行。那時候母親也失去了自由,我和妹妹做的飯很難吃,窩窩頭、白菜。看護人說不能帶肉蛋,飲食都極為簡陋。有一次在牢門口見到父親,他走過來摟著我,顯得異常的激動。他知道全家正在難中,一切都與自己有關,痛不欲生的感覺都掛在臉上。

不久他從城裡的關押所流放到很遠的地方,此後多年沒有音信。我的班主任老師為了保護我,給我改了姓名,以為不再隨父姓,這樣可以與“反革命”的父親一刀兩斷。我隨了母親的姓,一生沒有更改,但那變化,在那時還是對於我略有一點用處的,因為形式上已經與父親不再有什麼關係。

有一段時間,他偷偷回來看我,那時候他與母親正是離異的時期。見面的地方在城南的澡堂子,我們泡在瀰漫著蒸汽的池子裡,彼此都看不清面孔,只能聽見他渾厚的男中音。他問這問那,幫著我搓洗。後來知道,他的時間緊,每次請假回來不能超過半天。洗完澡,還領我到店鋪裡買一點零食,叮囑我不要惹媽媽生氣。說話的時候,聲音有點顫抖。我不喜歡他懦弱的樣子,每每見到他憂戚的表情,自己也有些難為情。這個時候他往往塞幾塊錢給我,摸一下我的頭,就坐著公共汽車返回農場了。

這種秘密的見面,也給我帶來一種負擔。害怕被同學見到,因為說不定會被彙報給學校。但也盼望見到他,在他那裡,總能得到一點有趣的東西。我被他的博學吸引,好似肚子裡有個萬寶箱。在我所認識的老師中,比他儒雅、多才的人不多,只是膽子太小,有時候過於脆弱。我自己的性格里,多少染有類似的遺傳。

當他幾年後與母親恢復了關係的時候,我們的家庭才慢慢正常起來。每年春節最渴望的是父親的歸來,他會帶來許多山裡的特產,燒飯的水平也很高,會炒各種風格的菜餚。我的母親不會做飯,平時全家在學校食堂對付,自己家的飲食,永遠馬馬虎虎。

他偶爾喝一點酒,喝多了的時候,便有點話多,總願意講老家的日子。父親出生在一個大家族裡,小時過著富人的生活。那時候過年,老家人極為講究,風俗裡的隱含,有儒家文化最為本然的東西。他很留戀這些古老的遺存。不過他沉醉在這種講述的過程時,母親常常要打斷他的話。以為多是封建時代的腐朽之事,還是不提為好吧。這時候感到父親的掃興。他好像覺得自己是一個犯人,微笑馬上就從臉上消失了。

孫鬱丨勞我一生

我的記憶裡,父親總和我談及自己的死。還在二十世紀六十年代中後期,他就暗示過我,死後一定要通知內蒙古的親人,並把自己的骨灰埋在一棵樹底下。那時候我還是個孩子,父親遺囑般的叮嚀,對於那時候的我多少有些殘酷。然而彼時的死人很多,被打死的、自殺的不時出現在小鎮上。這樣的苦運是否會降臨到我們家裡,都不能預料。有著心理準備的父親,其實也有幾分坦然的因素在。

農場有一些人因為活不下去,自己了斷了人生。父親常常去幫助料理後事。他懂一點鄉下殯葬的規矩,每每將儀式搞得較為得體。從長春被圍困時期到朝鮮戰爭,他身邊的朋友死去的很多。而隨時可能遇有不測,則是他內心的一種準備。他對於死亡的感受似乎比一般人要強烈,那些複雜之情,恐怕不能用簡單的概念描繪的。

有時候,我覺得父親有點像陀思妥耶夫斯基筆下的受難者,內心極為豐富,但行動上卻那麼遲疑。他對於自己年輕時代信仰三民主義,有著真心的懺悔,認為自己確實是罪人。但有時候他也常常沉浸在青少年時代生活細節的回味裡,似乎那種生活在一生裡最為珍貴。他一生都在這種矛盾裡搖擺,早先喜愛的小布爾喬亞文學精神漸漸被革命文學意識所取代,並且深受左翼思想的衝擊。

在基本的生活態度上,他有一種積極入世的意識。哪怕有一點可能,都會盡力做一些有趣的事情。“文革”後期,形勢略有變化,那時候到處是宣傳隊,農場也組成了劇團。場長知道父親曾是瀋陽前進歌舞團的編劇,便點名他戴罪工作,希望自編自演,能夠在全省農場系統亮出光彩。這是他十八年勞改生涯裡最被信任的日子。半年內寫出了話劇《珍珠河畔》,在宣傳毛澤東思想的熱潮裡,這劇目一時成了縣裡較為顯赫的精神標誌之一。

首演在一個騎兵營的禮堂舉行。農場的工人和部隊的戰士坐滿了禮堂。演出的內容很簡單,是農場水稻實驗的故事,兩條道路的鬥爭。內中不乏說教,還不到半小時,就有人退場,觀眾的喧譁聲也出來了。父親在廣播裡喊大家安靜,但沒有人聽。我坐在下面,出了一身冷汗。覺得這樣的節目,思想正確,但沒有藝術的吸引力。

《珍珠河畔》的失敗,父親一定十分沮喪。但上面的領導,卻表揚了農場宣傳隊的進取精神。據說該劇還在一些分場巡演過,反饋的情況與先前大致一樣,父親的心情真的五味雜陳。我隱隱地覺得,他以這樣的方式討好了時代,但那個時代不屬於他。因為在別人的世界裡思想,自己的靈魂卻是乾癟的。

1978年他正式平反了,終於回到了教育界。將近二十年沒有教書,但似乎沒有影響他的熱情。回到高中之後,全身心投入到教學之中。他的課很受歡迎,尤其關於作文,許多人都信服他的理論。但他對於文學性過於看重,對於應試教育,多少還有一些隔膜。大家都認為他的水平很高,可教出的學生,分數並不都很理想。

他用民國那樣的教育理念去思考高中的教學,思路與時代完全不符。幾年後,他意識到自己更適合從事文學創作,不久就去了文聯,有了時間開始自己的創作工作了。

晚年的父親在文聯十分快樂。這是他一生最為愜意的時期。那時候我已經到了北京工作,對他的具體情況卻知之甚少。他的朋友盧全利、林丹、侯德雲都在紀念他的文章裡說他幫助了許多文學青年,辦雜誌的時候傾注了諸多心血。其學識和文章,在小縣城裡一直有不小的影響力的。

孫鬱丨勞我一生

他雖然恢復了寫作,且出版了幾部作品集,但還是謹小慎微,生怕再犯錯誤。那些作品的力度,自然也打一些折扣。不過他的鑑賞文章水平很高。《文心雕龍》《蘇軾集》都是他喜歡的書。一些讀書雜記在北京的報刊上也發表了一些。那些文字都沉穩、酣暢,比他的劇本和小說要老到很多。

有時候偶爾打來電話,和我討論文學界的一些問題,對新出的現象有著好奇之心。有一次他看到我在雜誌上的一篇文章,把他嚇壞了。寫信說:這樣的觀點是犯忌的,千萬不可如此云云。看到這文字的時候,我便想起他在農場勞改時溫順的樣子。這個年輕時代以“浪子”為筆名的詩人,到了老年,已經不太敢再放逐自己的思想了。雖然他自己那麼欣賞杜甫和魯迅,而現實生活裡,活成杜甫、魯迅的樣子,不妨想想自己的後果。

我知道他內心的複雜性。從心裡講,他對於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湧現出的許多觀念是贊同的,但在表述自己的思想的時候,又把這些隱藏起來,用一種大家可以理解的語言行文。這給自己帶來了某些安全,但藝術上和思想上要有創建,那就很難了。

父親在晚年被多種疾病所折磨,看他留下的遺稿,依稀殘留著一絲苦味。但先前憂鬱的性格似乎有點變化,對於往事不再去糾葛曲折,也原諒了那些整過自己的人。他常常沉浸在對過去的回憶中,寫了大量的小說和散文。這些,我都讀得不多。他對於我不太過問那些文字,其實有些悲哀。但一面也覺得,兩代人的隔膜,總還是正常的吧。

他去世前的幾個小時,我帶著妻子和女兒匆匆趕回他的身邊。他躺在醫院病房用微笑的眼光望我們,顯得異常平靜,衰老的面容裡流動著柔和的光,告訴我說,一生沒有遺憾,很知足。

這是他留給我的最後一句話,那一年,父親八十二歲。

我有時候想,我與父親的關係,好似畸形時代的一種特異的存在。我們沒有舊時代的那些規矩,但彼此都很平等。也沒有現代家庭那樣的正常秩序,是在動盪裡互相瞭望的。汪曾祺對於非正常時代的父子關係有過描述,他審視自己的時候,寫下了《多年的父子成兄弟》這樣的妙文,那是他主導的自由精神的外化。父親與我,還不是兄弟般的感情,好似朋友一般,有時候甚至像單位的同事。這是一種什麼樣的父子之情呢?在革命的年代,在生死難保的歲月裡,這樣的家庭故事,隱含著悲劇的意味,然而年輕一代,對此未必明白的。

許多年後整理父親的遺物,看到他在《莊子文選》邊寫的一些批註,才知道其對己身的態度。那些關於生死的文字,他都很認可。莊子談到生死,以為是天命運行之跡,那看法比我們今人高明。因為他沒有用不朽之類的話撫慰後人,顯得通脫、大氣:“夫大塊載我以形,勞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大宗師》)就對於人生的意義而言,我們詞語裡的虛幻之影,莊子早就察覺,故那語言背後的對於意義的消解,其實是看到存在的虛妄。父親知道內中的意蘊,他自己在晚年平淡的樣子,易讓我聯想起古人的遺緒。雖然他自己一生逆多順少,是個失敗的人,但“知其不可而安之若命”的古訓,他還是深味於心的。

↓↓為您推薦↓↓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