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中有新,新而有根——十八年後,《大唐貴妃》今又來

《大唐貴妃》,曾經轟動一時的京劇大戲,十八年後,將成為第一部參加兩屆上海國際藝術節的劇目。它,特別在哪裡?


舊中有新,新而有根——十八年後,《大唐貴妃》今又來


過去時

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宮粉黛無顏色。

且讓我們先把時鐘撥回到18年前。

2001年11月2日晚,上海大劇院。“梨花開,春如雨;梨花落,春入泥。此生只為一人去……天生麗質難自棄,長恨一曲千古迷……”纏綿悱惻的唱段,伴隨著金碧輝煌的舞臺效果,後來四方傳唱的《梨花頌》,第一次在上海的夜空中迴盪。

這是第三屆中國上海國際藝術節的開幕演出《大唐貴妃》(當時為了打響中國品牌,初名《中國貴妃》)。舞臺上,梅葆玖和張學津、於魁智和李勝素、李軍和史依弘,三代演員,三對名角,爭妍鬥奇,各擅勝場;舞臺下,觀眾如痴如醉,如入仙境。時任上海戲劇學院院長榮廣潤回憶起這番盛況,還歷歷在目:“當年《大唐貴妃》最大的特點是梅派經典新編,梅蘭芳劇目中經典的精華與現代的審美元素結合在一起,引起了很大的轟動。作品融入了交響樂、名角和歌舞元素,給了觀眾新的視聽體驗。《梨花頌》這首曲子的吟唱部分有現代歌曲的成分,又是地道的京韻,音樂不是非常複雜,但非常動聽,所以迅速走紅。”


舊中有新,新而有根——十八年後,《大唐貴妃》今又來


2001年梅葆玖和張學津表演《大唐貴妃》

舊中有新,新而有根——十八年後,《大唐貴妃》今又來


2001年李勝素和於魁智表演《大唐貴妃》

這場被當時媒體稱為“中國大歌劇”、投資幾百萬的大戲,在藝術節四場演出後就收回成本,可以說是戲劇市場化嘗試的一次完美成品。當時,有許多戲投資很大,獲獎不少,但演了幾場,就“馬放南山”、“刀槍入庫”,演出成本大,市場卻不大。《大唐貴妃》無疑樹立了一個標杆。因為它之受歡迎,看過與沒看過的,都想看看、再看看,第二年,它又在上海大劇院復演。此後,又進京演出,成為一部口碑市場雙豐收的經典之作。

《大唐貴妃》起念於2000年,或更早。

梅葆玖一直有個心願,希望上海能再演梅蘭芳先生的《太真外傳》。《太真外傳》,是梅蘭芳於1924年創演的大型古裝新戲,全劇連臺共分四本,從機關、佈景,到歌舞、唱腔,都大膽出新,每本一晚,需連演四晚。

紮根傳統,推陳出新,是梅派藝術的精神。重演《太真外傳》,不是簡單的復刻,而是要進行有時代氣息的再創作。在《大唐貴妃》的創作中,“舊中有新,新而有根”,這八字方針,就是提綱挈領的理念。

《大唐貴妃》這個重任,交給了上海文廣集團和文匯新民報業集團,由媒體投資,和三家京劇院合作,演出主體是上海京劇院。打破以往“一團一戲”的做法,以項目為中心,由媒體來運作,根據藝術的需要,組合起南北7個院團進行“大兵團協同作戰”——藉著2001年年初上海文藝體制改革的春風,這種創作形式,本身也是一種創新。


舊中有新,新而有根——十八年後,《大唐貴妃》今又來


梅葆玖和張學津、於魁智和李勝素、李軍和史依弘,同臺表演

有意思的是,《大唐貴妃》的主創團隊,也體現著這樣的創新——編劇翁思再回憶說,他與導演郭小男、作曲楊乃林,都是“外行”:他是記者出身,郭小男是話劇導演,楊乃林是高校的和聲老師。當然,他們都是京劇愛好者,楊乃林在京劇院拉胡琴,翁思再學過老生。在創作中,他們首先研究梅蘭芳的傳唱作品為何能夠傳唱,它的“根”在哪裡。其次,就是要在“根”的基礎上創新,與西方文化嫁接。比如《梨花頌》實際上來自京劇二黃產生之前的四平調弋陽腔裡最核心的東西,在明朝就有了;《梨花頌》的音樂語調,也就是樂匯,其中的元素無一筆無來歷。把它打散重新組合,組合的方法是西洋作曲。於是,才有了這樣中西合璧的作品。“大膽地深入傳統,用最大的勇氣跳出傳統,去擁抱先進文化,這大概也是《大唐貴妃》18年來能夠流傳的一個經驗。”

現在時

風吹仙袂飄颻舉,猶似霓裳羽衣舞。

那一年,梅葆玖67歲,張學津60歲。

時間,過得太快。2012年,張學津先生溘然長逝。2016年4月,梅葆玖先生亦駕鶴西去。就在梅葆玖去世的前兩個月,史依弘還在北京碰到他,梅葆玖邀請史依弘一起重排《大唐貴妃》。“重新創排《大唐貴妃》,不僅是所有主創以及當初看過這部戲的人的心願,更是葆玖老師未完成的遺願。我感到深深的遺憾。葆玖老師不僅希望復排此戲,同時,他更希望把該劇打磨成精品,一代代傳承下去。這次接到任務,我心裡就浮現出當時他滿懷期待跟我憧憬的畫面。”回想這一幕,史依弘動情地說。

念念不忘,必有迴響。如今,彙集了史依弘、李軍、安平、奚中路、藍天等上海京劇院眾多名家以及強大的主創陣容,新版《大唐貴妃》終於將再次“起駕”——這次,它將作為第二十一屆中國上海國際藝術節的參演劇(節)目,於11月6日至10日獻演上海大劇院。在上海國際藝術節20多年的歷史上,從未有過一部劇重複上演,這一次之所以“破例”,就是看中了它的創作核心——“舊中有新,新而有根”,“創造性轉化、創新性發展”。

在主演史依弘和李軍看來,18年之後的新版《大唐貴妃》,對觀眾來說,是從看角兒到看戲的轉變,對演員來說,則是從秀角兒到秀人物塑造的昇華。


舊中有新,新而有根——十八年後,《大唐貴妃》今又來


新版京劇《大唐貴妃》定妝照

2001年版《大唐貴妃》彙集了南北兩地京劇名角兒,有三對楊貴妃和李隆基。為了讓每個角兒都有發揮空間,讓觀眾聽戲聽得過癮,因此加出很多橋段或者唱段,來照顧到每個演員,但是,對一部戲的完整性,會有影響。如今,由兩位演員一以貫之地演完全本,在安排唱段上就沒有那麼多顧慮和考量,可以根據劇情本身的需要以及人物情感發展來做增減,情緒到了就唱,該過渡的橋段就過渡,於是,更多地,是從人物出發,而不是從演員角度考慮問題。“創排新版頭一件事,我和編劇、導演們就在探討如何把劇情以及人物情感線條捋順,讓故事發展更合理。對我而言,能夠完整演繹楊貴妃的一生也是彌足珍貴的機會,我很有興趣去探究這樣一個女子如何經歷這跌宕起伏的一生。”史依弘說。

是啊,想想吧,2001年,史依弘年尚不滿卅,她自己都開玩笑說:“18年前演楊貴妃,我大概真的只能演一個美人,在臺上負責嬌俏漂亮、婀娜多姿,要唱得字正腔圓、留有餘味。”現在,不一樣了,不論是唱還是演,她都會更多地走入人物內心。她希望調動自己這些年在藝術上的積累和學習,無論是對人生百味的領悟,或對京劇藝術的探索,又或對自我能量的開拓,都能讓這個人物變得更為豐富和飽滿。

而李軍也覺得,反觀18年前自己的演出,還比較稚嫩,“我的戲到第三場就結束了,這一次一人到底讓這部戲的連貫性更強。”當年觀眾進劇場,主要還是為了看角兒,對整體藝術性的要求,倒是沒有那麼高,能看到三組名角兒的楊貴妃、唐明皇,就已經非常滿足了。而今天,觀眾的審美水平也隨著時代提升,已經從聽戲,轉變為看戲;不僅要聽唱腔,更要看舞臺的表現形式,看劇情,看演員的表演……因此,對演員的要求會更高,得更加精雕細琢。

精雕細琢,是全方位的。

比如,音樂。除了名曲《梨花頌》,這次還加入了18年前創作但是沒有用在劇中的唱段《梨花殘落》。新唱段是楊派的風格,從未演出過。從兩人相遇、定情到爆發安史之亂,逼得楊貴妃馬嵬坡自縊,音樂上,《梨花頌》和《梨花殘落》起到了呼應的作用。

比如,舞蹈。

當年的《太真外傳》,舞蹈就是一大看點,尤其是“翠盤舞”。據看過當時演出的老戲迷回憶:“梅站在盤中,若危若穩。舉手投足,如曉日破雲霞。旋轉騰身,如流風回霜雪。春風桃李,無以比其妍。出水芙蕖,難以方其麗。臺下觀眾,屏息凝眸,神不守舍,如墜五里雲霧。曲終舞止,非但臺上的明皇掀髯而喜,臺下的觀眾也像炸了窩似的掌聲熱烈,鼓譟不停。”

18年前的《大唐貴妃》,舞蹈同樣是一大看點,各種華麗的群舞場面,曾令當時的觀眾耳目一新。而此次的新版《大唐貴妃》,“翠盤舞”將被重新設計後,再現舞臺。黃豆豆負責編舞,他說:“雖然當時梅蘭芳大師的‘翠盤舞’只留下了一張老照片,但依然可以從照片中的舞姿、體態、著裝,來推敲當時那場舞的盛景。我們會盡量在那個審美風格上還原‘翠盤舞’的韻味。”


舊中有新,新而有根——十八年後,《大唐貴妃》今又來


李軍和史依弘排練“翠盤舞”

這將是最耀眼的一場舞。2001年版《大唐貴妃》中,也有過一場“霓裳羽衣舞”:李軍現場擊鼓,史依弘在平地上起舞。而此番,史依弘要在幾張桌子高的翠盤上起舞——如果我們看照片,當年梅蘭芳跳舞的翠盤不過一張桌子的高度——為此而苦練不已的史依弘笑稱,自己現在是“上京最著名的舞蹈演員”。

與此同時,黃豆豆在圍繞翠盤的群舞場面的編導中,注入了唐朝宮廷舞蹈風格,融合龜茲、胡旋、西亞、犍陀羅等沿著絲綢之路傳入的西域舞蹈,讓觀眾能夠看到中西文化的對話和交流——這正是盛唐氣象中不可或缺的濃墨重彩的一筆。

再比如,編劇。

翁思再回想起當年,頗有一番感慨:“實際上(當時)我們對自己的創作都不滿意,因為創作時間很短,並且很多地方內容要服從形式。比如楊乃林創作的交響樂《貴妃醉酒》,我們捨不得把那麼輝煌的音樂去掉,我的文本內容就服從於形式,把《貴妃醉酒》的情節嫁接到《大唐貴妃》裡面來了,實際上是有些生硬的。這次,我們把它的內容去掉,但音樂上保留,這個置換過程非常複雜。另一點,當時是作為上海國際藝術節的開幕演出,需要亮出我們各家京劇院的演員,用人才的形象來吸引觀眾,因此才有了三組李隆基、三組楊玉環的設定。這樣,每個角兒要為他單寫一段。熱鬧是熱鬧了,但從藝術角度來說,對內容的邏輯順暢是有點損害的。這次我們一組演員,就不再會為了形式而形式,而可以按戲劇的要求重新梳理,強調音樂的交響化,戲劇表演中的衝突矛盾在細節的刻畫上,也可以加強了。”


舊中有新,新而有根——十八年後,《大唐貴妃》今又來


2001年李軍和史依弘表演《大唐貴妃》

將來時

但教心似金鈿堅,天上人間會相見。

如果將故事再往前追溯,我們會遇到洪昇的《長生殿》,會遇到白居易的《長恨歌》……這段流傳千古的經典愛情,是在這樣一次次的書寫中,不斷煥發出新的活力的。如果說《太真外傳》是將這個故事用京劇的形式重新激活,那麼到了2001年版的《大唐貴妃》,由現代人的理念出發,就更將情感提煉出了人文意義——劇中全新創作的第三場《梨園知音》,著重描寫李楊之間共通音律曲韻的藝術天賦,以此“知音”之感,來奠定二人感情的呼應和生命意義的不可或缺。而在如今的新版《大唐貴妃》的“梨園”戲中,李隆基把梨園管理權交給了楊貴妃,楊貴妃邊舞邊指揮著下面的各位梨園名家,她梨園掌管者和西域舞蹈家的兩種人物內涵形象合二為一,更擁有了一層象徵的含義。

我們都愛說“傳統”。傳統是什麼?傳統不是天上掉下來的,不是一成不變的。它是在漫長的歷史過程中積澱下來的寶藏,它有開始,有發展。它是一顆包蘊著無數可能性的種子,它是盤踞在過往中為未來提供充足養分的根基。舊中有新,新而有根,傳統,是在繼承與創新中,步步生花的——如果沒有梅蘭芳的創新,就不會有“梅派藝術”;如果沒有《太真外傳》的創作,就不會有後來的《大唐貴妃》;如果沒有18年前創作的《大唐貴妃》,就不會有今天的新版《大唐貴妃》……是的,或許我們還可以暢想,多少年後,後人是不是也可以說,如果沒有2019年的《大唐貴妃》,就沒有……呢?(聞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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