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已經沒有多少人知道這條大道的名稱來源了，或許會想當然地認為，深南大道，自然是指它在深圳南邊。事實上，深南大道當初指的是它鏈接的東西兩頭，東是深圳鎮（今羅湖），西是南頭。而南頭的位置，和蛇口緊密相連，同處南頭半島。

往南頭修，自然是為了對接蛇口。

蛇口模式

吾球君曾一度對蛇口這個名字感到困惑，後來翻閱地圖發現，蛇口位於半島的東南，瀕臨深圳灣，因為中間豁開了一個口子，從整體輪廓上看，可不就像一個張開嘴的蛇頭嗎？不過，蛇是小龍，蛟龍入海，自然不同一般。

儘管在深南大道剛修的1980年，蛇口還是一片海灘和荒山，只有海鳥將其視作自己的專屬領域，像極了體制之外的邊緣人物，不受重視和關注。

但它有著重要的區位優勢，水路便捷的珠江口就在附近，而且與香港只有一水之隔。站在蛇口山上，就能看到對面香港的流浮山。

【圖說：蛇口相對位置（部分地圖）】

在那些特殊的年日，前身為寶安縣的深圳曾爆發過四次大規模的逃港潮。1952年，32歲的張愛玲，隻身在烈日下走過了寶安縣羅湖橋，來到香港。

不過大家首選的還是泅渡，泅渡首選的路線還是西線，即從蛇口、紅樹林一帶出發，遊過深圳灣，到達香港新界西北部元朗。

生長於大鵬灣的袁庚，也在1978年到了香港。不過他是光明正大的到達香港。這一年10月，他被任命為交通部所屬的香港招商局常務副董事長，主持招商局全面工作。儘管在洋務運動中便成立於上海，但這個百年品牌，卻差點被蔣家王朝毀於一旦。解放後，招商局在內地的財產被全面改組為中國人民輪船公司，而遷往香港的資產則繼續沿用“招商局”名稱，承擔一些新中國政府無法實施的使命。

此時的香港，正在崛起。它取得了這樣兩大經濟成就，一個是從轉口港轉變為富裕的工業經濟體，一個就是崛起為了國際金融中心。它不僅讓內地的證券市場之夢開始萌動，另外，反客為主讓內地成為自己的資源和經濟戰略腹地——招商局要想恢復自己過去的榮光，也必須隨著香港的步伐，向內地拓展，或者說，重回內地。

與此同時，袁庚也經常耳聞家鄉提出“利用香港、建設寶安”的想法，而且他也對鄉親們偷渡香港感同身受，所以他便想能不能在蛇口，也圈塊地，整合來自香港地區及其它地方的外資、技術，以及內地的廉價土地和勞動力資源，來進行一個全新的實驗，將家鄉的經濟搞上去，讓外流偷渡者自己回來。

這個在當時有點驚世駭俗的想法，卻因為符合改革之初打開國門的思路，居然得到了國家的響應。讓袁庚有些後悔莫及的是，當有國家領導人準備將整個南頭半島都給他時，他卻因毫無心理準備而沒有接受，只要了蛇口。

誰也沒想到，沒過多少年，蛇口就會發展到地不夠用的地步。大家更沒有想到的是，正是在蛇口的基礎上，一個全新的深圳劈空而出。

【圖說：何煌友，《蛇口》，1983年】

多年來，吾球君在一篇描述蛇口的文章中這樣謳歌到，“蛇口無疑是中國改革開放的‘試管嬰兒’，在計劃經濟體制之外，以另一種生命的孕育方式，讓中國的改革藍圖得以鋪開。”與此同時，袁庚也的確利用處於邊緣不太引人注目的條件下，將它搞成了當時中國的改革試驗場，“即使把自己的政治生命全數壓上，也了無退卻之意。”

除了在蛇口工業區第一個進行民主選舉；在全國率先實行人才公開招聘；第一個改革人事制度，凍結原有級別、工資等級，實行聘用制；第一個實行工程招標；第一個進行分配製度改革；第一個實現住房商品化；第一個建立社會保障體系……全國矚目的“蛇口模式”也因此而來，那就是，“由一個企業獨立地開發、建設、經營、管理一個相對獨立的區域，並在經濟體制和行政管理體制上進行全方位的配套改革。”

更影響這個國家的是在1981年，他將一塊巨型標語牌豎立在工業區最為顯眼的地方，標語牌上的標語也直擊人心：時間就是金錢，效率就是生命。

【圖說：時間就是金錢，效率就是生命】

13歲的馬化騰隨父母從海南剛遷居到深圳，就被這句標語給震住了。在他看來，“這是當年中國整個政治經濟環境下不可能聽到的大膽想法，但又像夜幕中的一道閃電、春天裡的一聲驚雷，時不我待，深圳從此成為全國的創業熱土。”

2016年春，提出這一口號的袁庚去世，此時已經靠著騰訊功成名就的馬化騰，親自寫下悼文自問，“如果不是在深圳，騰訊還會不會是今天的騰訊？”

今天騰訊的總部，便在深南大道的北側，南山區高新科技園北區。在騰訊的周圍，集中著康佳、創維、TCL還有中興通訊總部。

如果說蛇口為深圳乃至整個中國都注入了市場思維和時間觀念，那麼，從羅湖對接蛇口的深南大道的建設，則勢不可擋地推進整個深圳的城市化進程。

那條小道將深圳帶出狹小的羅湖

也就在深南大道開工的同一年，全國人大常委會正式宣告深圳經濟特區成立。而直轄深圳鎮的羅湖因為毗鄰香港，成了特區中繼蛇口之後率先開發的土地。

一時之間，在這個方寸之地上，先後產生了中國3棟第一高樓——國際商業大廈、國貿大廈、地王大廈，15年之後，中國摩天第一高樓的稱號才被上海陸家嘴的金茂大廈給強行摘走。然而，身為“國門”，也是深圳之名的起源之地，羅湖卻因為地段狹小，很難裝下改革開放帶來的巨大能量，這也意味著，深圳只能西進。

【圖說：何煌友，《深圳速度》，1985年】

一開始，大家對這條道並沒有太多的想法，不僅沒有開工典禮，甚至請來修路的，都是一幫從廣東陸豐找來的農民。這個叫“陸豐建築第六施工隊”的工人們，以自己早已習慣的“修地球”的精神，用鋤頭和手，建成了從蔡屋圍到上步的2.1公里長、7米寬的道路，相當於從今天的地王大廈到上步的華強北，距離南頭半島還有相當一段路的距離，而且還只是小道，僅夠兩臺車來回並行，但在當時來說，這已是特區裡最長的路了。

多年後，一本叫《錦繡》的雜誌在深圳建區30週年時，面對今天氣勢如虹的深南大道，努力搜尋它當初那瘦弱的身影，並深切緬懷。

“現在人們也想不起來，這最初的2.1公里的‘小道’是1980年哪月哪日正式竣工通車的。恐怕誰都沒有意識到，就是這條小小的街道，把深圳這個城市帶出狹小的羅湖，走向更廣闊的天地，讓深圳躋身北京、上海、廣州這樣的大都市行列。”

開工沒有回頭箭。在修完了第一段路之後，深南大道在不斷進行修正拓建的過程中，又向西延伸。1985年竣工開業的上海賓館，成了當時市區和郊區的座標，現在和未來的界碑——上海賓館以東的6.8公里道路，是“看得見”的現代化的深南大道，而從上海賓館以西的道路，則是“圖紙上”的深南大道，沒有柏油馬路，幾乎只剩荒地或水塘。

【圖說：1985年的深南大道，還欠了點感覺】

這一切在鄧小平1992年南巡講話之後，得到改觀——隨著上海賓館到南頭古城全長18.8公里的道路開建，“深南大道”終於路如其名，將中國改革的兩個策源地鏈接在了一起。同時還將深圳科技園、深圳大學、華僑城、錦繡中華民俗文化村等亮點連成一體。

出走蛇口，邁入“深南”時代

此時的蛇口，已經醒目得讓人很難不再注意，臧否又隨之而來，但是它此時已逐漸長大成人，很難再被隨便撼動了。

在無數個第一之後，為實現財務更大程度的自由以及資本更有效的利用，袁庚還在招商局成立了中國第一家企業內部結算中心和財務公司。幾乎沒有人認識到，在資金管控高度嚴密的中國，一家企業內部結算中心以及財務公司的出現將意味著什麼，那就是隨著資本管控的鬆動，中國總有一天會出現由企業資本為主導的商業性銀行，這是近50年來中國金融業最具震撼力的事情——事實也如此，正是通過招商局這個母體，誕生了中國境內第一家完全由企業法人持股的股份制商業銀行——招商銀行。

除此之外，袁庚還在1988年，與中國工商銀行深圳信託投資公司合資成立了新中國第一家企業股份制保險公司——平安保險公司。它的誕生，自然跟蛇口大量引進外資、外商，而刺激出的保險服務有關。而它的出現，打破了當時由國有保險公司獨攬天下的局面。同時，也成就了年輕的馬明哲。

此前，他是湛江從八甲水電廠的工人，1983年夏天，他被蛇口的氣息吸引過來，先是在蛇口工業區勞動人事處工作，兩年後進入蛇口工業區社會保險公司擔任副經理。而立之年的他敏銳地發現企業對保險的需求，自此他把自己的一輩子都交給了平安。

只是，日益發展的蛇口，終於將袁庚在當年的“小氣”的後遺症暴露無遺。與此同時，袁庚也在後悔，在蛇口做了那麼多事情，卻沒有通過人大立法來保護開發區的許多制度創新。蛇口雖然是試管嬰兒，但終究不是石頭裡蹦出的猴子。

因此，他在任內的最後一項重要決定便是，排除眾議讓蛇口的三個下屬公司走出體制外，實行股份化。另外，他還對平安保險在1991年搬離蛇口，將總部先是落地深國投大廈，後遷移到深圳福田八卦嶺，給予了理解。

1993年，招行總部也出走蛇口，搬到福田區華強北。隨著深南大道的拓展，它又在深南大道邊上平地起高樓。1999年，此前出任中國人民銀行海南省分行行長兼國家外匯管理局海南分局局長的馬蔚華，調任招商銀行，任行長。

不得不說，隨著深南大道的逐次向西延伸，深圳就像一副畫軸，被堅定而又迅速的鋪開，呈現給世界一個個不同凡響的城市畫面，與此同時，政治、經濟、文化從此沿這條道路延展、攀升。某種意義上，深南大道撐起了這座城市的主脊樑，串聯起了東與西、新與舊，今與昨，以及資本主義與社會主義，但就是不需要落後，和保守。

馬明哲也“來到”了深南大道。隨著平安走出蛇口，它不僅在保險領域快速做大做強，而且向綜合金融進軍，並用一場併購深圳發展銀行的大手筆，讓新生的平安銀行，在江湖上迅速揚名立萬。在很長一段時間內，平安銀行總行就直接使用了深圳發展銀行大廈作為自己的辦公地址。這座大廈正位於深南大道，由澳洲著名設計師設計，斥資8億，耗時4年興建而成。吾球君曾在2015年因採訪平安的緣故，數度親臨此處。它無疑也是深南大道標誌性的建築，有著香檳紅的玻璃幕牆，外型則呈風帆型，有乘風破浪之勢。

【圖說：夜幕下的深南大道】

想必馬明哲會經常光臨這座小樓，也應該會不時看見一位老人的身影。就在大廈斜對面的荔枝公園東南口廣場，從1992年就樹起了一副巨型畫像，《小平同志在深圳》。

藍天白雲下，在青草綠樹和鮮豔的杜鵑花叢中，鄧小平將他高瞻遠矚、和藹親切的目光投向深圳現代化的建築群，畫面上方寫著“堅持黨的基本路線一百年不動搖”14個紅色大字。

後來，為了突出深圳是一座成熟的現代化海濱城市，又於改版時，在畫像中添加了代表上世紀80年代深圳的國貿大廈，代表90年代深圳的地王大廈，當然，也少不了代表21世紀深圳的市民中心等建築。它們基本上都位於深南大道沿線。

深圳，窺深南大道，而見一斑。

此文為吾球商業地理《致敬70年！吳曉波為何盯上中關村深南大道和豔粉街……》第三章，欲知中國改革故事，請繼續關注本號《致敬70年！吳曉波為何盯上中關村深南大道和豔粉街……》第四章：《研究中國地標70年變遷史，自媒體大咖吳曉波意欲何為》（或標題為《從中關村深南大道豔粉街，讀懂中國》）。

採寫 | 王千馬（中國企業研究者，中國商業地理寫作第一人。出版有小說《媒體這個圈》、《無所適從的荷爾蒙》，主編有《無法獨活：致喂大的年輕人》、《不焦慮的青春》，近年來相繼推出《重新發現上海1843-1949》、《海派再起》、《寧波幫：天下第一商幫如何攪動近代中國》、《盤活：中國民間金融百年風雲》、《玩美：紅星美凱龍30年獨家商業智慧》、《紫菜爸爸》以及《新制造時代：李書福與吉利、沃爾沃的超級製造》、《大國出行：汽車裡的城市戰爭》等作品。）

圖片|除特別註明外，均來自網絡

製作 | 粉紅女佩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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