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大约1600年前，东晋的陶潜老先生用此寥寥数语就把游子思乡的感情表述得淋漓尽致，入木三分，至理至情，撼心动人。对于我，念念不忘的唯有羊塔市。
羊塔市地处黄土高原，境内黄土高坡连绵起伏，常年雨水不断冲刷，沟壑纵横，羊群上坡下沟，恨不得吃尽每一棵鲜嫩的野草。尤其春天，还不等草儿钻出泥土，羊儿便嗅到了草香，漫山遍野地搜寻，争先恐后地用前蹄使劲刨土，翻唇咧嘴，流着涎啃掉刚刚萌发的嫩芽。直到深秋，草儿老得实在啃不动了，或者霜打后坚韧难嚼，或者干枯到食之无味，羊儿才会放过它们。
记忆中，羊塔市的山川一年四季大多都是黄色的，只有春夏零星的农田呈现绿意，如黄衣袍上一片片绿色的补丁。
除了裸露的黄土，羊塔市也不乏沙丘和沙滩，这些不受大人待见的土地，却是孩子们的乐园，好像它们专是为了收纳孩子们开怀的笑声和欢快的脚印而存在的。然而，轻浮的东西最经不起诱惑，失去水分的沙土很容易飘起来，只要风起，黄沙便身不由己地漫天飞舞，肆意地钻进人们的眼睛、鼻孔、耳朵里，恨不得迷了七窍，从不管你是大人还是小孩。这样的天气我们称之为刮黄风，也就是现在所说的沙尘暴，几乎每年春天都会能刮上五六回，每回两三天到四五天不等。纵然黄风使人视野受限七窍受阻，却是孩子们的又一番天地，在狂风中追逐，在沙土里打滚，透过瓶底看天，照样玩得不亦乐乎。
每逢四月初八唱大戏，总会急不可耐地顶着黄风赶去看，有时步行有时骑自行车，有时顺风有时逆风，顺风时仿佛被人推着行进，逆风时不得不走S形路线，有时风沙太大，活脱脱的飞沙走石，要用头纱蒙面才能前行。其实根本看不懂演唱的都是些什么，甚至不能在戏场圪卜稳稳地看完一场戏。在尘土飞扬的人群中钻来钻去，看那些摆在街边落满灰尘花红柳绿的吃喝玩意儿，听小贩吆喝驴马嘶鸣人声鼎沸，在热火朝天的生活洪流中迷失自我……那是多么幸福的黄呀！长大后再也没有体味过。
后来，上学，工作，像出笼的鸟儿，不顾一切地飞向远方。蓦然回首，才恍然明白，我已走得太远，故乡竟成了新的远方。从前的远方是好奇心驱使，是未知的吸引，后来的远方是本能的回望，是眷恋的牵扯。于是，不断地，一次又一次地，想方设法地回去，却发现，故乡不再是原来的样子了。那些遍布河川的煤矿和炼制焦炭的高楼，那些接二连三流水一样穿行在山梁河沟的带挂拉煤车，那条如黑蚯蚓一般缓慢蠕动的河流，以及路边散布着的煤屑，空气中漂浮着的煤粉，甚至两面黑花边缘黑乎乎的人民币，都让人窒息般失落难言。
羊塔市变了，变得黑不溜秋脏了吧唧躁动狂热，再也不是原来那种幸福的黄了。我也变了，变得很想回去又怕回去了，甚至在靠近它的时候决然地转身逃离。在梦里，在想象中，在记忆深处，它是故乡，是天底下最美的风景，在眼前，它却别扭而陌生，奇怪而疏离。这样的感觉像锯条一样在我的心上拉来拉去，一晃就是十二年。
十二年过去了，怎么说我也该回去看看了。羊塔市还有几位至亲的长辈，在日月的轮回中，他们日渐老去，虽然这些年在其他地方也陆续见过几回，但毕竟不同于专门去看望。还有那出生长大的土房土院子，曾经房梁上每一块树结的疤形院墙上每一层夯土的印痕都了然于心，我怎么能够不思念，怎么能够不想回去看看呢？
终于，这一次，下定了决心，运气也很好，完美地完成了历时三日的羊塔市之旅。我不仅如愿地看望了每一位依然守在家乡的长辈，还彻彻底底地从各个角度看遍了老房。在这过程中，我惊讶地发现，印象中黑色的羊塔市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满眼绿色！
坐在车里，望向窗外，沿途绿树成荫，杂草丰美，农田绿油油一片连着一片，只是没几分钟就会看见蓝铁皮围城的巨大建筑，不过完全没有了黑色煤矿或者炼焦楼的影子。在懂事长夫人的引领下，有幸近距离参观了本土优秀企业正泰煤矿。我才明白，原来煤矿都藏进那些蓝色的铁皮建筑里了，而且从采煤到选矿，基本实现了自动化运作。看着在轰鸣的机器声中，从传送带上源源不断运送出来的优质煤炭产品，竟然有种自豪的感觉，羊塔市，我的家乡，是个环境优美物产丰富的地方。
回到出生地，老房的房顶已经坍塌，原来的炕上地下长满了齐腰高绿生生的杂草，院子里，甚至院墙上，也被绿草侵占包围，在午后阳光的映照下，恍如文艺片里的电影镜头，宁静温暖，生机勃勃。姐姐情不自禁地说，咱哪天有钱了就在这里盖上一套房，每年回来住上几天。
那天傍晚散步走向姥娘家的山头，小路两旁比房还高的松树杨树接二连三，野草繁茂，野花朵朵，鸟儿蜜蜂蝇虫飞舞，小路上随时可见新鲜的鸟粪。抬头远望，目及处绿满山川，生机盎然。散步全程蓝天白云，凉风习习，空气清新而舒爽，对于从海南岛回来的我，这简直就是避暑圣地。
一路走来，差转台圪旦，松树圪旦，敖包子圪旦，对岸山川，黄虎梁，葫芦头梁等全部披上了绿装，断流多年的河川也有了涓涓流水，满川都是农田和柳树林，一派绿意勃勃，再不见了黑色和黄色，也不见了云朵般到处移动的羊群。
哦，羊塔市，我亲爱的故乡！这些年，你是下了怎样的决心付出了多大的努力，才让黑色褪去黄色隐蔽，真正实现了绿水青山的呀。
郭文莲，女，准格尔旗人，计算机高级工程师，海南省作家协会会员。业余喜欢文学创作，已有数十篇散文、小说类作品发表于《海南日报》、《椰城》等报纸杂志。著有个人散文集《律动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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