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洛遊記——張宏運

己丑牛年,立冬的前一日,我和好友老海夫婦,騎了自行車去白洛。

白洛這個名字是現在的人給它叫的。它的原名為白昶河。這個“昶”屬生僻字,讀音為chang。但體育迷們絕對熟悉它,因中國女曲有個大名鼎鼎的韓國金牌教練,名喚金昶佰。昶者,白日時間長也。白昶河,那就是說,這是一條白茫茫的總在陽光照耀下的河流了。因為什麼呢?河的兩岸開闊啊。一眼望去,只見東邊、西邊、南邊、北邊,到處煙霧縹緲,四周的巍巍青山,盡皆如退卻了的潮水,遙遠地在天邊卷著微波輕瀾,袒露開這一片黝黑的沃土。那近在咫尺,依偎在東北方向的雲夢山,據說鬼谷子曾在山頂那座至今仍存留有遺蹟的大殿裡講過學,所以又名書堂山,他的兩個學生孫臏與龐涓,更是聞名古今中外,此刻在白昶河的闊大胸懷面前,也退避得低矮而悄無聲息了,一時沒人能想起提到它。白昶河人便大言不慚起來:當年洛南縣城便選定在我們這裡呢!——可為什麼最後卻修建到隔了座梁塬的,十五里路外的五里川,即現在的那塊地方去了呢?這又該白昶河人另外顯擺一番了,那是因為我們這兒平展展的,沒個藏眼(即遮掩)——沒殺場啊。說完,又總覺得有點遺憾無奈,咂咂嘴兒,無限惋惜。

日本人就也看中了這個地方。1940年代,一架飛機轟炸重慶後受傷,於茫茫秦嶺中便挑選了白昶河這個地方迫降下來。白昶河人這時很不客氣了,提幾條破槍,男女老少,漫山遍野,冒著那五六個日本兵還擊的彈雨,窮追不捨,最後造成了很嚴重的後果:一個日本兵重傷後被同夥擊斃;其餘受傷被俘,隨後被押解到縣府,送往省城西安。白昶河人這時又好客了,挑副好棺板,好生葬埋了那個死去的日本兵,還留下墳頭,做了記號。這便感動了萬里之外的那個日本兵的後代家屬,於1980年代,飛到白昶河,遷走了遺骨,又千恩萬謝地,和白昶河人互贈禮品,結為好友。這可讓白昶河人很是自豪誇耀了幾十年。

那麼,這白昶河到底是條什麼河呢?說出來可別嚇著了你。——你肯定耳熟能詳,久已心嚮往之,但卻意想不到就是它:它就是在洛陽郊外注入黃河的那條洛河。有位宛若天仙的美麗女子,便曾在那裡凌波起舞,惹得一個叫做曹植的大才子,神魂顛倒,於驚豔中寫出了一篇膾炙人口的《洛神賦》。那是在白昶河的尾巴那兒了。而在白昶河的頭上不遠處,有座陽虛山和玄扈山,我們的長了四隻眼睛的祖先倉頡,有天站在山上,忽然看見洛河裡浮現出了一隻紅背黑文的大烏龜,便突地靈感迸發,造出了我們漢民族的第一批文字。他把它們刻在了山上,至今遺蹟尚存。有這一男一女,神男仙女,在白昶河的首尾兩端,演繹傳奇,白昶河的每一滴水珠就都是詩意的了,飄逸著靈氣。

1950年代,當秦嶺山中夜幕降臨,到處還是一片漆黑,連商賈雲集的洛南縣城也不例外,這裡的家家戶戶,卻繁星點點,璀璨輝煌。清凌凌的洛河水被引到村頭,轉動了發電機。辛勤的河水勞累過後,沿著村道卵石鋪就的溝渠,柔情繾綣,汨汨流淌,女人們在自家門口便彎了後腰的一道炫目月白,蹲在從白昶河裡撈出的光潔平滑的大石頭旁,浣洗衣裳。棒槌聲聲,此起彼伏,和著戲水孩童的笑鬧,飄散了磚砌門樓下,竹影樹蔭裡男人們的絮語嘮叨。白昶河的楊村、王村兩大村莊,便不是江南,勝似江南。

自古江南多才子。白昶河這“小江南”裡就也出了個才子,叫做楊興讓。但當下那些自命為才子的,卻並不以為他是才子。——憑什麼呢?他那一身山民裝扮,面目憨笨,口齒木吶。且只上過初中,還沒拿到畢業證。他能研究《紅樓夢》?他能研究《周易》?資料呢?水平呢?都市裡那麼多的專家吃乾飯去了?即使70多萬字的《紅樓夢研究》,33萬字的《周易研究》兩本專著擺在面前,才子們也只是鴕鳥般地將高傲的頭顱埋藏起,在自己的小圈子裡嘟嘟囔囔,表現出可愛的追問拷打精神。他們甘願仰望那些行空的“天馬”,靜聽諸般熱昏了頭腦的胡言亂語,然後鼓足了腮幫子吹吹打打。那也是討生活的一種方式,就只好任由清者自清,濁者自濁了。

我們順道去探望了下楊興讓。年近七旬的他陪伴著八十多歲的老父親,住在整潔清貧的土屋小院裡,依舊是那麼的不善言辭。沒有清談,更無所謂闊論,他只是忙著給我們砸核桃吃。我們打開他的老舊的轟轟作響的臺式電腦,瀏覽了一會兒有關他的研究的網頁,一時不知還能和他交談什麼,只好在他一再挽留我們“吃點兒、喝點兒”,土得掉渣兒的懇切請求聲中,告辭離開。走出老遠了,他忽然攆來,要給我們再找一輛自行車,因老海夫婦合騎了一輛。

我此行的勃勃興致,忽然低落了,靜默著順來路返回。幾十年了,我們已把那句“酒香不怕巷子深”批駁得體無完膚,可他怎麼就無動於衷?幸而路邊洛河裡的那隻灰鶴,仍然痴痴地站在水中的那兒。我們來時,它就那麼站著。其時,有一隻白鶴,遠遠地在另一處粼粼水波中覓食,受驚後,盤旋飛到了它的身邊。老海夫婦頓時大為好奇,研討起了它倆是夫妻嗎?灰的是妻?白的是夫?——可那白的呢,怎麼不見了?只見那灰鶴一動不動,只是默默地獨立水中。它怎麼不覓食呢?怎麼不活動呢?

我聽著,也參加起了這種熱烈而有趣的議論。忽然想起那句“子非魚,焉知魚之樂?”也許那其貌不揚的孤獨的灰鶴,正在自得其樂呢。——那是得大自在者啊。

張宏運,陝西洛南人,作家,畢業於西北大學。曾任洛南縣文廣局副局長、文化館館長,有著述多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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