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白純以氣象勝。"西風殘照,漢家陵闕",寥寥八字,遂關千古登臨之口。
後世唯範文正之《漁家傲》、夏英公之《喜遷鶯》,差足繼武,然氣象已不逮矣。
——《人間詞話》第十則
一
這一則,講氣象,我們提到三個人。
李白,范仲淹,夏竦。
李白,一個時代的代名詞,詩仙之名聞天下。
余光中說他:酒入豪腸,七分釀成了月光,餘下的三分嘯成劍氣,繡口一吐,就半個盛唐。
范仲淹,作《岳陽樓記》一文,為世人知曉。
夏竦,則是北宋一個一個默默的宰相。
三個不同時代的人,走到一起,又會碰撞出怎樣的火花?
二
我們先看李白的《憶秦娥》:
憶秦娥
唐.李白
簫聲咽,秦娥夢斷秦樓月。秦樓月,年年柳色,灞陵傷別。
樂遊原上清秋節,咸陽古道音塵絕。音塵絕,西風殘照,漢家陵闕。
玉簫的聲音悲涼嗚咽,秦娥從夢中驚醒,眼見秦家樓外一輪清冷明月。
清冷的明月啊,每一年橋邊青青的柳色,都印染著灞陵橋上的悽愴離別。
又是一年重陽佳節,登上樂遊原,秦娥遙望咸陽古道,可嘆那人了無影蹤、音信斷絕。
良人不見啊!音信斷絕,只有西風蕭瑟,殘陽似血,拂照著那漢家帝王的陵闕。
三
“西風殘照,漢家陵闕”將境界開闊起來,由悲而壯,僅僅一句,道出所有的感受,又不動聲色,無限感慨。
古道悠悠,音塵杳然,繁華、奢侈、縱慾,一切都被埋葬,
只剩下陵墓相伴著蕭瑟的西風,如血的殘陽,百年、千年地存在下去。
盛與衰、古與今、悲與歡,如滾滾江水東逝。
“此身飲罷無歸處,獨立蒼茫自詠詩”,
濁酒幾杯,盡傾江海去。
怪不得王國維說:太白純以氣象勝。"西風殘照,漢家陵闕",寥寥八字,遂關千古登臨之口。
四
我們接著看范仲淹的《漁家傲·秋思》:
漁家傲·秋思
宋.范仲淹
塞下秋來風景異,衡陽雁去無留意。四面邊聲連角起,千嶂裡,長煙落日孤城閉。
濁酒一杯家萬里,燕然未勒歸無計。羌管悠悠霜滿地,人不寐,將軍白髮征夫淚。
秋天到了,西北邊塞的風光和江南大不同。大雁又飛回了衡陽,一點也沒有停留之意。
黃昏時分,號角吹起,邊塞特有的風聲、馬嘯聲、羌笛聲和著號角聲從四面八方迴響起來。
連綿起伏的群山裡,夕陽西下,青煙升騰,孤零零的一座城城門緊閉。
飲一杯濁酒,不由得想起萬里之外的親人,眼下戰事未平,功名未立,還不能早作歸計。
遠方傳來羌笛的悠悠之聲,天氣寒冷,霜雪滿地。
夜深了,在外征戰的人難以入睡,無論將軍還是士兵都白了鬢髮,衣襟滿淚。
五
相比李白的意象來說,范仲淹的意象也算得上開闊,氣象渾茫,
細品其味,總覺得“塞下秋來”,“千嶂”,“長煙落日”,“家萬里”,雖是悲悽開闊,但略有鬆散,僅僅是個人悲悽情感的抒發。
如“四面邊聲”更多的是悲涼,“西風殘照”則是壯闊。
“人不寐,將軍白髮征夫淚”,略顯拘謹,"西風殘照,漢家陵闕",則打開了新的局面,開闊境界,雄渾茫然。
六
我們再從氣象看下夏竦的《喜遷鶯》:
喜遷鶯
宋.夏竦
霞散綺,月沉鉤,簾卷未央樓。夜涼河漢截天流,宮闕鎖清秋。
瑤階曙,金盤露,鳳髓香和煙霧。三千珠翠擁宸遊,水殿按涼州。
晚霞漸漸消散,隱去了最後的絢爛;水中的新月,如沉鉤彎彎。美人捲起珠簾遙望:
那一帶清清的天河,在浩瀚的夜空緩緩輕流。又是秋天了,涼意籠罩著京都。
朦朧的晨霧裡,玉砌的臺階迎來曙光。遠處金銅仙人的露盤,閃耀著露珠兒的晶瑩透亮。
宮內鳳髓香飄飄嫋嫋,煙霧繚繞人的身旁。
聖駕一早巡遊,如雲而從的佳麗,閃起一片寶氣珠光。
水面上玲瓏的殿宇,傳來涼州曲悠悠揚揚。
七
這首詞講的是皇帝的私生活。
銀河之中,素月流天,
那一帶清清的天河,在浩瀚的夜空中緩緩輕流。
良辰美景,佳麗三千;
爭相簇擁,氣場浩大。
頗有《阿房宮賦》“一肌一容,盡態極妍,縵立遠視,而望幸焉。”所繪之狀,
只是胭脂味太重,美中不足,讓人惋惜。
八
對比之下,我們便明白了王國維為什麼說李白的作品已成絕唱,讓後人望塵莫及,即使范仲淹、夏竦也“差足繼武”:
"三千珠翠"脂粉氣太重,不及"四面邊聲"來得宏大,"四面邊聲"又不及"西風殘照,漢家陵闕"開闊雄渾。
其實范仲淹也好,夏竦也罷,皆不脫一時、一地、一事,
李白則超越了一時、一地、一事的限制,讓人頓生古往今來人世代謝的茫茫之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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