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在日本,心系中国:井上靖笔下的敦煌与楼兰

这段话的出处和真伪,你能想到吗:

维时景佑二年,大宋国潭州府举人赵行德流历河西,适寓沙州。今缘外贼掩袭,国土扰乱,大云寺比丘等搬移圣经于莫高窟,而罩藏壁中,于是发心,敬写般若波罗蜜心经一卷安置洞内。伏愿龙天八部,长为护助,城隍安泰,百姓康宁;次愿甘州小娘子,承此善因,不溺幽冥,现世业障,并皆消灭,获福无量,永充供养。

它的出处是日本作家井上靖(Inoue Yasushi,1907~1991)的著名小说《敦煌》。这段话在史书无载,各类考古材料无存,完全是井上靖想象出来的。《敦煌》的整个故事都是他“脑补”的产物。在写《敦煌》之前,他从来没有到过敦煌。

再也找不出一位像井上靖这样迷恋中国的日本作家。他曾经担任日本笔会会长、日中文化交流协会会长,他曾经创作出十八部中国历史题材小说,即使今天读起来,那些荡气回肠的执念,那悠远历史中的繁华或者苍凉,仍然长久地滋润着我们的心田。有人说,他是描写中国的最有影响的东方作家。

身在日本,心系中国:井上靖笔下的敦煌与楼兰

井上靖(右一)和冰心(右二)、严文井(右四)在一起

(一)缘起:井上靖的中国情结

井上靖在大约五十岁时才来到中国,1957年10 月 26 日,他作为日本作家访华团的成员首次访华,踏上这块他在文字世界中曾经感受无数次的土地。之后,他先后27次访问中国,是中国人真正的“老朋友”。

为什么井上靖会形成中国情结,其原因是相当复杂的:

首先,对当时的日本民众而言,中国文化是其挥散不去的精神符号。井上靖在《心的文化》一文中说:“成为日本文化最深根源的,无疑是公元 7—8 世纪从中国大陆传来的学问、艺术、文化。”这一时期是中国的唐朝,日本则处于历史上著名的奈良时代。当时,与大陆隔绝的日本为了自身发展,长期向唐朝派出遣唐使,鉴真等唐人也纷纷东渡,日本的宗教、建筑、文艺等等因此受到了唐文化的强烈影响。千余年来,日本在一定程度上保持着对中国古代文化的认同,随着《史记》《三国志》等典籍的传入和广泛传播,

中国历史上的一些著名人物、典故甚至被日本视为己有,并不视为外来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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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次,井上靖本人对于中国、尤其是中国古代文化有着特殊而长久的热爱。“靖,生前是热爱中国的。”井上夫人说。井上靖在和日本中国学学者吉川幸次郎座谈时讲到,他从中学时代就受到中国文化的影响,在课外阅读有关中国西域的书籍,敦煌就是在此时吸引了他的注意力。“西域,这个词一直充满着未知、梦、谜、冒险之类的东西。在那个时代,我就想,能不能真的到西域去旅行呢?”

再次,井上靖的中国情结也与当时日本的文坛趋势有关。在井上靖进入文坛时,日本文学界正在反思私小说、心境小说等纯文学传统,有许多作家尝试着向大众文学靠拢,历史小说正是向大众文学过渡的一个选择。在井上靖之前,森鸥外已经开始从中国史传文学中取材,写出了《山椒大夫》、《寒山拾得》、等取材于中日历史的小说作品。在发表于1915的《尊重史实与偏离史实》一文中,森鸥外提出有尊重史实和偏离史实两种创作历史小说的方法,很显然,在年轻时代已经阅读了《史记》、《汉书》等大量中国古代典籍的井上靖,作出了和森鸥外同样的“尊重史实”选择。

(二)发端:当井上靖遭遇奈良

昭和十一年(1936年),井上靖从京都大学哲学系美学专业毕业,进入《每日新闻》大阪本社工作。先担任宗教记者,曾经撰写一些佛经解说,这成为他创作《天平之甍》《敦煌》等中国历史小说的佛教知识基础。

1946年,敏感的记者井上靖遇到了意味悠长的奈良。

在奈良,有具有独特意义的两座寺庙。其一为鉴真主持修建的唐招提寺,其二为鉴真初抵日本曾居住过的东大寺。在东大寺大佛殿西北三百米处,有一座堪称神秘的木构架干栏式建筑,这就是如今日本最著名的唐文化宝库正仓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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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仓院

公元756年,圣武天皇去世,他的皇后光明皇太后将天皇日用及珍藏物品呈献给东大寺卢舍那佛。这批宝藏与东大寺的佛具等物品一起收藏于正仓院中,传承了一千多年,堪称无价之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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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和二十一年(1946)第一回正仓院展入场券

1946年起,“正仓院特别展览”开始将这批珍宝向公众展出,以后基本每年公开展览一次。井上靖作为每日新闻社的记者前去采访,他看到了那些折射出大唐辉光的宝物,他浮想联翩。那件

西域的酒宴用具漆胡樽为什么会出现在日本的宝物库中?它身上曾经发生过怎样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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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仓院珍宝漆胡樽

正仓院珍藏着一只白琉璃碗,它和安闲天皇陵墓出土的一只“玉碗”一模一样,据说它们都是波斯肃霜王朝的物品。它们经过丝绸之路,穿过整个中国,又越过波涛险恶的大海,最终出现在日本宫廷。分别被献给安闲天皇和皇后。一千余年后,失散了的两件器物被静静地陈列在正仓院的一室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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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奈良唐招提寺的鸱尾,它是不是曾经见证过鉴真和遣唐使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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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0 年4月,刚刚进入文坛的井上靖在《新潮》发表了第一篇中国题材短篇历史小说、以楼兰为主题的《漆胡樽》,这篇小说的灵感正是来自正仓院的宝藏。小说中,井上靖幻想这个漆胡尊经历过汉代西域的风沙和兵事,在日本的天平年间由遣唐使带走,藏于正仓院深处。直至1946 年秋才重新得见天光。

第二年,他又以正仓院宝物白琉璃碗为线索创作了《玉碗记》。1957年,记述日本遣唐使和鉴真事迹的《天平之甍》发表。《天平之甍》连载结束后仅仅2月,井上靖第一次赴华访问,虽然没有来到敦煌,但他毕竟离敦煌更加近了。1958年,他的中国西域小说代表作《敦煌》在日本《群象》杂志发表。1959年,他根据《水经注》创作的短篇小说《洪水》,讲述了出身于敦煌的索劢降伏呼沱河激流的故事。1963年,他以杨玉环的命运为主线创作了长篇小说《杨贵妃》……

(三)反思:视线超出西域之外

作为日本作家,井上靖的中国历史小说呈现出一种非常特别的色彩。实际上这也是日本式中国历史小说的一种常见情况:

中国作家对古代流传下来的儒家典籍以及《史记》等重要的史志具有敬畏之感,强调规范的儒家思想也限制了中国作家发挥想象力的空间。而日本作家则能够自由地用自身的文化立场、审美的眼光去解构经典,在重建的过程中为它打上日本的印记。因此,当日本作家进行中国历史小说创作时,他们并不是以中国人的心理、中国人的方式来叙述这个时间,而是依托于日本的文化精神来创作“日本式”的中国历史小说——题材是中国的,精神内核是日本的。

因此,我们在肯定井上靖强烈的中国情结时,也需要认识到,他不可能脱离本国立场而以中国作家的思维方式来创作中国历史小说。在井上靖笔下,宋并不意味着安宁或者正义,昏庸的朝堂看不到西夏的危机,在宋朝的都城竟然会发生一个西夏女人被回鹘人割肉零卖的荒谬事件。赵行德对任何宋、西夏、吐蕃或瓜沙政权都没有归属感,他曾经作为西夏人的士兵参加一场又一场战争,每场都很投入地奋力杀敌。这种毫无家国之念的主人公很难出现在中国作家的作品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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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上靖固然热爱中国历史,但他是以反思的态度来热爱:汉代不可谓不强,唐代不可谓不盛,为何这些强大的皇朝都纷纷被雨打风吹去了?在《楼兰》中,汉代和匈奴处于胶着状态,在《敦煌》中,宋朝在和西夏、吐蕃的战争中处于劣势,在《天平之甍》中,安史之乱迫在眉睫,连赴唐求学的日本僧人都能看出这是唐代从辉煌到没落的拐点——可以认为,井上靖要表现的并非是真正的历史,他在一定程度上甚至是忽视历史的:楼兰人并非全数迁移到鄯善才导致了楼兰古国的废弃,《敦煌》中“身言书判”的考察从未出现在宋代,对藏经洞来由的猜测也经不起推敲,

他真正想表达的,不过是特定历史环境下的日本式焦虑

1945年,日本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战败。原本支持日本人精神数十年的支柱倒塌了,日本从极度膨胀的状态被打回原形。井上靖活跃于文坛的时间,正是日本在二战后的经济复苏期,也是日本不断反思自身道路、走出战争阴影、重新鼓起建设热情的时期。因此,他塑造了一系列直面命运、坚定执着的人物形象,比如《异域人》中的班超、《敦煌》中费尽心力终于利用莫高窟保存下累累经圈的赵行德、《天平之甍》中为了把新文化带回日本而耗尽一生力量的业行、普照等僧人……与其说这些主人公是在渲染中国古代历史的辉煌王朝,不如说他们映射着在漫长而艰辛的重建道路中不断付出的日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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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孤独:茫然而漫长的人生旅程

井上靖的小说主人公,都有着迷茫和孤独的一面。在他的小说里,自然是无情的,历史是冷漠的,命运是不堪的重负,每个人都在时间的碎片中挣扎,徐缓地、沉静地走过素朴的人生,这使每部小说都渗透着淡淡的哀愁。当井上靖以西域为题材时,就必然这样处理人物的心灵世界:广阔无垠的西域中,人的力量是多么渺小……

古往今来,无论兴亡,历史的基调乃是哀伤”,这就是“井上靖气质”,它不是虚无主义,不是保守或自暴自弃,而是在历史沧桑中涌动着的愁绪和感伤。

井上靖似乎天生就有这样的气质,他本就生存在这样的家庭环境之中:父亲晚年足不出户地在乡下度过三十年,母亲曾想被弃于弃母山,弟弟辞职归隐田园,井上靖也自认为是一个“完全放弃竞争的人”。属于他的不是热烈的激情似火,而是敏锐和清冷。因此他在前期的创作本就着力于追求“人的隐蔽着的内心的真实”和描写“失败者的孤独心理”,当他转而创作历史小说时,这种心理倾向也渗透过来,

这是他本人的生活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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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也可以总结说,这种沉静和孤独是日本民众所特有的精神特征。日本审美意识具有“物哀”的传统,这个美学概念来自江户时期本居宣长的《玉小栉》,他说,“在人的种种感情上,只有苦闷、忧郁、悲哀……也就是一切不能如意的事才是使人感受最深的”。数百年来,日本作家们在文学作品中去寻找、触碰这种“令人感受最深”的心理层次,他们在自然和人群中发现动人心灵的悲哀情绪,发现凄冷婉转的诗情,

向读者传达这种在历史沧桑、人生无常的感触中形成的悲哀无奈之感。

身在日本,心系中国:井上靖笔下的敦煌与楼兰

迅速凋谢的樱花:日本物哀意识的载体之一

我国作家王蒙曾这样谈起井上靖的小说:“他写得深沉、细腻,……同时他又写得相当‘平淡’,……作品中表达出一种悲天悯人的心肠,一种超越了最初的情感波澜的宁静,一种饱经沧桑的对历史、对社会、对人生的俯视,一种什么都告诉了你的直截了当,同时什么也没有告诉你的彬彬有礼。他的风格很独特,很有味儿。”

在去世前两年,八十高龄的井上靖终于完成了长篇小说《孔子》,为他的中国历史小说创作画下了一个完美的句号。如今,井上靖已经离开我们许多年,但他的作品依然吸引着无数的中日读者。不但书籍不断再版、重印,还有许多人对根据他的小说搬上荧屏的影视作品念念不忘。日本导演熊井启执导的电影《天平之甍》是二战后第一个取得在中国大陆外景拍摄权的日本影片,1987年,中日合拍根据井上靖小说改编的大型历史故事片《敦煌》。所建造的影视基地至今还在敦煌市七里镇迎接八方游客。能够在中日文化交流中获得如此巨大成绩的日本作家,恐怕很长时间里,他都是独一无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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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来自敦煌古城网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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