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鸿儒章太炎与鲁迅师生情深——最出类拔萃弟子也非鲁迅莫属了

鲁迅一生中最感念的先生恐怕有三位:寿镜吾先生、藤野严九郎先生和章太炎先生。三人中,他从章太炎学习的时间最短,先生晚年编弟子名录甚至未将他列入;但鲁迅始终尊太炎为师。

1936年6月,太炎先生逝世,其时鲁迅已病入膏肓;10月,他连写两文纪念,认为太炎先生从事民族革命时百折不挠的斗争精神,“才是先哲的精神、后生的楷范”。

对此,太炎的后人章念驰评论:“一个人在生命最后时刻,能把自己最后的光与热献给一个人,这个人对他来讲是何等重要。”的确,当“鲁迅”还未横空出世,周树人还在黑暗中摸索时,章太炎先生成为了他斗争精神最重要的启蒙者。

“知道中国有太炎先生”

1902年,二十一岁的周树人留学日本。1903年他写下《自题小像》:

灵台无计逃神矢,

风雨如磐暗故园。

寄意寒星荃不察,

我以我血荐轩辕。

离乡去国,爱国之心愈发炽热。如何去爱?能为风雨如磐的国家做什么?他尝试学医;当意识到疗救国民精神更重要,他毅然弃医从文。可是,他想与人合办文学杂志《新生》,杂志还未诞生便因合作者的放弃而流产;他与弟弟周作人译介外国小说,编成《域外小说集》,读者却寥寥可数。 一石未如他们所希冀的激起千层浪,反而沉入水底,无声无息。

一个人的力量,果真如此微弱?

当“知道中国有太炎先生”那一刻,青年周树人的眼睛一定亮了起来。因为这位人送绰号“章疯子”、比他大十二岁的浙江同乡,正是凭着一己之力震动了全中国。

1903年,三十一岁的章太炎为邹容的《革命军》作序,大力宣扬民族革命。同时,他在《苏报》发表《驳康有为论革命书》,申明以革命驱逐满人、争取民族独立的立场;文中最有名的,则是他骂光绪皇帝的八个字——“载湉小丑,不辨菽麦”。

如此自然为清廷所不容;然当时清廷无法直接拘捕他,只能命当地县令做代表,将章太炎等告到会审公廨,由会审委员及英国领事裁决。太炎求之不得,当庭与之辩论,一时间名扬天下。 可想而知,无论审判结果如何,清廷都已经输了,因为他们居然已不能理所当然地对“大逆不道者”治罪,而只能与之做平等辩论。清廷之不堪一击从此为天下知,革命党人士气大涨。

章太炎为此付出的代价是三年艰苦牢狱生活和时刻面临的生命危险。然而他毫不后悔,他在狱中给邹容写诗:

邹容吾小弟,被发下瀛州。

快剪刀除辫,干牛肉作糇。

英雄一入狱,天地亦悲秋。

临命须掺手,乾坤只两头!

当听说另一位反清义士沈禹希被捕,在狱中被杖杀时,他悲愤作诗,诗的最后两句是—— “中阴当待我,南北几新坟”。

周树人在日本读到这些诗,非常感动,一生没有忘记,在他去世前所写的纪念章太炎的文章中,原封不动地抄录了这两首诗。

“我爱看这《民报》”

周树人没有想到,1906年11月,章太炎出狱后来到日本东京,应孙中山之邀主持《民报》,发表了大量文章,继续宣传民族革命。

心目中的英雄,忽然与自己在同一个城市。 他如饥似渴地阅读《民报》上章太炎的文章。在这些文字中,他愈发感到太炎先生是一位真正的战斗者,他不光在为民族革命战斗,更在为反对一切虚伪、黑暗而战。

他与主张保皇的梁启超斗争,这是关于主义的斗争;他与“以《红楼梦》为成佛之要道”的蓝公武斗争,这是关于学术的斗争;他与《苏报》一案中积极向清廷献策、出卖同志的吴稚晖斗争,这是关于人品的斗争……笔力之健,锋芒之盛,令对手几无还手余地。

周树人去世前回忆,说他爱读这些文章,全都剪下来珍重收藏,因为太炎先生的战斗文字“所向披靡,令人神旺(注:原文为“旺”而非“往”——笔者)”。

遥想一个世纪前,年轻的周树人君捧读太炎文章时眼中的笑意——他们都是极聪明的人,天生就能够毫不费力地看穿一切虚伪矫饰——或许周树人还更聪明些。 章太炎向周树人展示了一个战斗者、一支笔力量的极限,后者的心中因此种下了战斗的种子。

然而,周树人还是没有想到,他和太炎先生竟然还可以更亲近一些——在一室之内,亲自聆听教诲。

章太炎自1906年到东京,主持《民报》之余便开始讲学。他是经学大师俞樾的弟子,学养深厚;他相信传播国粹能够增进人们的爱国热肠,开课讲学自然义不容辞。无论是零散演讲,还是每周两次的定期讲学,他都不辞辛苦,全力以赴。

1908年,在几个朋友的请求下,太炎先生欣然为许寿裳、钱玄同、周氏兄弟、朱希祖、朱宗莱、龚宝铨、钱家治八人开了一个小班,每周日上午8点到12点,讲解段玉裁的《说文解字注》和郝懿行的《尔雅义疏》,地点就在《民报》社。 为什么讲这个呢?因为语言文字为一国最具特色的传统。

风雨飘摇中的中国,尤需有人将这国粹传承下去。

清晨的阳光洒进这一间简陋的和室,周树人、朋友们、太炎先生围着一张小桌席地而坐。太炎光着膀子,只穿一件长背心,留起一小撮胡须,一口余杭口音,笑眯眯地开讲段玉裁《说文解字注》和郝懿行的《尔雅义疏》。

讲解之中,不时旁征博引,兼谈论时事,4个小时的时间过得飞快。

眼前的章太炎,哪里是印象中金刚怒目的革命者?用周作人的话说,分明是一尊慈眉善目的“哈喇菩萨”。

一个真正的战士,内心必定有赤诚的爱。章太炎对民族、对国学的爱,对青年人的爱、对学生的爱,使周树人感佩。

“他是有学问的革命家”

周树人对于国学本有根底:他出身书香世家,又受多年严格的私塾教育,熟悉经史,能作很好的旧体诗、文言文。此外,他更爱“楚辞和温李的诗,六朝的文”。他东京房间的抽屉里,满满的外文书中,还有一本《离骚》。

他很爱《离骚》,认为是杰作;“寄意寒星荃不察”的感慨,正与屈原同一胸怀。

周树人所爱的古典文学作品,大多寄寓良深而文辞难解。古文字学是古典文学的基石,清楚字的源流演变,有助于理解古典文学的原貌。因此这次听讲《说文解字》,周树人抱着极认真的态度前往。

这次学习使他“从根本上认识了汉字……眼界大开,其用处与发见了外国文学相似”。 他此后的一生中,虽以白话文写作,并且提倡进行汉字改革,却从来没有停止过对古文字学的严谨研究。

辛亥革命后到五四运动前,周树人花了很大的精力整理古碑、古籍,他临摹碑帖文字,也研究篆印文字,在《南齐跋》中,他对古代“隋”字的考证,纠正了长期以来的几种错误说法。

他一生持续购买古文字学专著和帖拓,并一再对友人谈起,希望能够撰写一部《中国字体变迁史》;其后虽未能如愿,却以一篇长文《门外文谈》简述了中国古文字的源流发展以及当前的汉字改革应该走向何方。

以古文字学的研究为基础,他又辑录了《文士传》、《众家文章记录》、《后汉书》、《晋书》等多种古籍;精心校刊了《嵇康集》;后来更进一步研究整个古典文学,写成了《中国小说史略》、《汉文学史纲要》……

有意思的是,周树人后来是这样回忆这段经历的:

“前去听讲也在这时候,但又并非因为他是学者,却为了他是有学问的革命家,所以直到现在,先生的音容笑貌,还在目前,而所讲的《说文解字》,却一句也不记得了。”

的确,章太炎最震动周树人的,还并非渊博的学识,而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战斗精神。

“并世无第二人”

1912年,周树人进入南京临时政府教育部做部员,不久随政府到北京,任教育部部员、社会教育司第一科科长,独自住在宣武门外的绍兴会馆里。

其时袁世凯欲窃国,周树人目睹人人自危,以恬淡无争标榜以求自保,与辛亥革命后所见的绍兴情况相印证,不由得对于民族革命的成果大为失望。而昔日在东京办杂志的失败、翻译小说的无人问津,又令他深感个人能力的有限—— “我决不是一个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英雄。”

昔日誓言“我以我血荐轩辕”的青年、现在的教育部职员周树人的一天是这样的:“上午九十点钟起床,梳洗后直接去部里办公,到黄昏时返回会馆。吃过晚饭,八点钟开始抄碑,看佛经,读墓志,常常要到半夜一两点钟。”

如此一过就是好几年。三十出头的周树人给自己取了一个号,“俟堂”。“俟”是等待,等待什么呢?等待死—— “古碑中也遇不到什么问题和主义,而我的生命却居然暗暗的消去了,这也就是我惟一的愿望。”

就在此时,周树人与他的老师章太炎又见面了。

人称“章疯子”的太炎先生,又干了一件震动朝野、大快人心的事。1913年7月,孙中山、黄兴发动“二次革命”讨伐袁世凯,失败后往日本避难。其时袁世凯气焰正盛,“携雷霆万钧之势”。 而章太炎偏要在此时入京——他抱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之决心,希望借共和党之力遏制袁世凯。

然甫一进京,他便遭软禁。太炎屡次要求面见袁世凯,袁都不理。1914年初,袁世凯解散国会。太炎意欲强行离京,结果在车站被拦下。 他激愤难当,竟日在寓所墙壁上大书“死”字,并手书“章太炎之墓”交人保存。

5月,袁世凯改内阁制为总统制,窃国在即,而万众齐喑,无人敢言。

7月的一个清晨,太炎先生身穿蓝布长袍,手执羽扇,以袁世凯为笼络他所颁的“勋二位”章(相当于二等勋章,仅次于建国元勋的“勋一位”)为扇坠,前往新华门总统府要求面见袁世凯。

袁世凯不见,太炎在招待室历数袁世凯罪状,放声痛骂。傍晚,袁不得不派人将他骗出门,软禁于他处。直到两年后袁世凯身亡,太炎才重获自由。

太炎的战斗精神给对现实绝望的周树人以震撼,他这样写道——“以大勋章作扇坠,临总统府之门,大诟袁世凯的包藏祸心者,并世无第二人”。软禁期间,太炎先生在京弟子多往探望,周树人自然更不例外。他多次前去,有时至晚方回。

“活在战斗者的心中”

1918年5月,周树人在《新青年》发表《狂人日记》,署名“鲁迅”。小说中最著名的句子是:

“我翻开历史一查,这历史没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叶上都写着‘仁义道德’几个字。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

如果说章太炎是为民族独立而战,那么鲁迅就是为民族精神自新而战。他将斗争的矛头指向贫弱麻木的国民精神,犀利、坚决的风格与太炎先生相比有过之无不及。此后,他“对于国民性劣点的研究,揭发,攻击,肃清,终身不懈,三十年如一日,真可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太炎先生的战斗也并未停止。1927年起,他批评国民党,遭到两次通缉;1931年“九一八”事变东北沦陷后,他不断谴责当局,筹建“中华民国国难救济会”,创办第十九伤兵医院,冒着炮火北上见张学良呼吁抗日,并在北京、青岛、苏州、上海公开讲学,宣传抗日; 晚年更在苏州成立“章氏国学讲习会”,积极讲学,要“保国学于一线”,亲自上课直到生命最后一天。

鲁迅与章太炎自北京一别再未谋面。然而他始终关注着自己的老师。也许是爱之深责之切,他对章太炎晚年与军阀来往颇为不满,1934年,他在《趋时与复古》里不无失望地说:

“孙传芳大帅也来请太炎先生投壶了。(太炎先生)原是拉车前进的好身手,腿肚大,臂膊也粗,这回还是请他拉,拉还是拉,然而是拉车屁股向后,这里只好用古文,‘呜呼哀哉,尚飨’了。”

时过境迁,1936年太炎先生去世,国民党予以“国葬”,宣传他为国学大师,对于太炎先生一生的战斗却缄口不提。鲁迅对太炎先生纵有些微不满,却也绝不认同此种盖棺论定,这不认同简直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于他强撑病体,于病中回顾先生生平,作慷慨文字:

“(太炎先生)后来的参与投壶,接收馈赠,遂每为论者所不满,但这也不过白圭之玷,并非晚节不终。 考其生平,以大勋章作扇坠,临总统府之门,大诟袁世凯的包藏祸心者,并世无第二人;七被追捕,三入牢狱,而革命之志,终不屈挠者,并世亦无第二人:这才是先哲的精神,后生的楷范。”

此语分量极重,掷地作金石声。而鲁迅还要强调:

“战斗的文章,乃是先生一生中最大,最久的业绩,假使未备,我以为是应该一一辑录,校印,使先生和后生相印,活在战斗者的心中的。”

鲁迅依然言犹未尽。就在生前最后两天,他连拿一张纸的力气都没有了,却还要再为太炎写一篇文章——《因太炎先生而想起的二三事》。他在里头提到先生早年如何与出卖同志、虚情矫饰的吴稚晖笔战,如何令吴三十年后犹怨毒非常。他惋惜太炎手定的《章氏丛书》里没有收录这些文字,他说,太炎恐怕自污其著述,但 “由我看来,其实是吃亏,上当的,此种醇风,正使物能遁形,贻患千古”。

今日读者在了解鲁迅生平、文章后,再读他这段文字,必能感受到,他不仅是在纪念太炎先生,更是在回顾自己生命的根本价值并昭示来者——战斗。在无数次绝望、彷徨、求索之后,被启蒙者确定了自己与启蒙者的精神联系:

唯有与专制、虚伪、邪恶做百折不挠的战斗,才能为民族点燃希望的火炬。正如章念驰所说,“这样评价也是鲁迅先生自我心情的写照, 他以英雄许人,也以英雄自许。”

一代鸿儒章太炎的最得意弟子也怕只有非鲁迅莫属了……

一代鸿儒章太炎与鲁迅师生情深——最出类拔萃弟子也非鲁迅莫属了
一代鸿儒章太炎与鲁迅师生情深——最出类拔萃弟子也非鲁迅莫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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