礦工三代六:那一年半年沒發工資,好多人卻背了房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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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我最近的一次下井在2016年,那次以後我再也不想下去了。

那次是去一個資源整合的礦井,還沒有開始正式投產,無論是地面的輔助設施還是井下的工作設備,都是一塌糊塗。

下井前甚至沒有一身乾爽的工作服,是的沒有乾的,我們一行四個人全部穿著潮溼的臭味熏天的髒衣服,雨鞋也非常的不合腳。更衣室更是簡陋,鐵皮櫃子上都是個人改裝的私鎖,甚至有一個櫃子上用紅色的油漆大大的寫著“這個櫃子沒錢,別翻!!”

帶班組長說,沒辦法,我們這是新礦位置又偏。管理跟不上,小偷多。你們把錢包都裝身上吧,最好別放在櫃子裡。最後我們不僅把錢包裝上,還把手機也關機裝在了口袋裡。

要知道其他正規礦井,進坑前都要檢查的,所有非井下使用的墊子設備都不用需攜帶。

在這之前我下過的礦井中,設施最好的是一口斜井。隧道的地面是乾淨的水泥地,牆壁上刷著綠色的油漆,最牛的是去工作面的路上還有喇叭放著悠揚的音樂。最差的是一口800米深的豎井,下井的工具是一個五六平方類似電梯的大鐵籠子,我們管這玩意叫做罐籠。罐籠下降的速度非常快,除了冷風颳的嗖嗖的,頭頂時刻都有水滴掉落。

這口斜井絞盤車、猴車都沒來得及裝,就連臺階也只修了一半。兩旁的人行通道,牆壁噴漿時留下大量的回彈砂石沒有處理,加上坡度陡峭,我們一路上只能扶著管道、巖壁和電纜滑著下。想想回來的時候還要在這樣爬上去,我真的像編個肚子疼的理由趕緊回去。但想歸想,工作還是要做的。

就這樣我拖著大了小半個腳掌的雨靴,踏上了一條几乎讓我絕望的巷道。

這條巷道不遠,我們下了井口半個小時就到了。

但這條巷道很長,巷道口的提示牌寫著3000米。這條巷道很陡,大概有20多度的斜坡。這條巷道很窄,皮帶機和礦車軌道之外沒有人行通道。這條巷道很黑,沒有一盞礦燈。我拿著頭燈,想要看到巷道的盡頭,但是除了頭燈光柱照射的地方,我什麼也看不到。似乎這個巷道有一種奇怪的魔力,頭燈的光被牢牢地束縛著,不能輻射也不會擴散。

走吧,工作和任務都在前面等著呢。我們一行五人,一邊聊著天一邊踏踏的往上走,期間得知這個礦井還沒開始生產,一哥們還把手機開了機拍了一小段視頻。慢慢的說話聲音越來越小,越來越少,最後變得安靜沉默,只剩下吭哧吭哧的喘氣聲。

因為這條路確實很難走,巷道太窄我們只能順著軌道走。而且這個礦的地質比較複雜,雖然四周都噴了漿,但是巷道中有很多地方被岩層擠壓的變了形,而且變形還非常嚴重。軌道枕木鋪設間距有寬有窄,有的地方甚至騰空架著,騰空的軌道上枕木還被道釘牢牢地釘在軌道上。整個巷道的水汽很重,枕木非常溼滑。地面平坦的地方還算好走,遇到那些水坑還有軌道騰空的地方就要小心謹慎了。有些地方能繞過去,有些地方繞不過去,有些地方堆放了大量的雜物和廢棄的設備只能爬過去。我的雨靴本來就大,而且腿也不長,走起來非常吃力。

軌道鋪設的如此糟糕,旁邊的皮帶更是如此了。大量皮帶騰空架設,皮帶脫輥也非常嚴重,還有些地方巷道頂巖壁下沉,幾乎撐破了篩網和水泥死死貼著皮帶。有的地方又被地下的岩層高高的頂起,好好的煤炭運輸皮帶,愣是有了過山車的意思。這時我看著這些危險的巖壁,想的不是會不會塌了,而是什麼時候能走到工作面。

此時的隊伍沉默的如同時間靜止,頭燈的前方看不到終點。上來時看似低緩的斜坡,此時回身看去如同沒有盡頭的懸崖。因為下井匆忙我們都沒有帶水,而且井下空氣也遠比地面稀薄。我感覺自己的氣管和肺都在灼燒,腦袋也因為缺氧似乎要爆掉一般。

我不禁惡意的揣測,基礎條件這麼差的礦,以前是怎麼生產的,礦務局又花了多大的代價來收購,中間產生了多少看不到利益。

前幾年煤炭行情火爆的髮指,山西煤老闆享譽全球。國企自然也不會錯過這個巨大的紅利,產量就是政績,規模就是勳章。我們礦務局靠著銀行貸款,把晉中附近所有能收購的個體煤礦全部收歸國有。其中是否產生了巨大的利益糾葛並不清楚,但是當煤炭市場的黃金市場過去後,煤炭產能過剩,國家為了收緊了國內煤炭市場規模。不少符合要求的小型礦井無法合法生產,煤炭從緊俏貨變得一文不值。

兩年後泡沫破滅,礦務局欠債無法償還,2015年半年多沒有發工資。雖然2016年補發了所欠工資,但2015之前每月3000左右的工資,補發時只有2000多。

再加上房子漲價,我們這一批即將結婚或者剛結婚的年輕工人,高價付了首付,揹著20年的貸款,卻沒了工資,真不知道榨乾了多少家庭。

如今資源整合礦井因為種種原因不適合開採,關的關停的停,這次下的礦井就是為數不多的具有開採資格的礦井。而我們同工人的聊天得知,開工兩個月了沒有出煤,工資也沒有,甚至很多工人因為條件艱苦,拒不上班。

最後不管怎樣,我還是到達了工作面,完成了工作,又同樣痛苦的回到了地面。

從那以後如同婚姻的七年止癢一般,我對我的工作產生了懷疑和不滿。在這個關係複雜且異常穩固的集體裡,想要出人頭地就要付出幾倍於常人的努力,幾倍於有關係者的時間和經歷。我似乎預見到了未來的會是什麼樣的,要麼平庸的混30多年退休。要麼拼命的工作,用10年或者15年獲得領導的認可。然後依然賺著不算豐厚的工資,盤算著如何利用體制的便利與漏洞,獲得更多的收入。

這種國企模式從30年前開始,卻不會在後30年後消失。我驚恐的發現,如果我繼續選擇這樣的生活,在未來的30年,要麼庸庸碌碌要麼蠅營狗苟,再也不會有別的出路。這顯然不是我現在的年齡和生活閱歷所能接受的事情。或許再上幾年班,我就不會有太多的想法了。或許我會做一個技術不錯的工人,既不平庸也不投機,過著自以為滿足的生活。

不管是同齡的還是不同齡的80/90後,所有離開山西的人,似乎都不想再回來了。他們都在逃避,逃避那個被煤炭禁錮的命運。

我曾經幻想過如果山西是中國的魯爾區,如果晉商文化沒有消散,如果唐、宋、元、明、清的眾多古建築沒有被煤炭的煙塵掩埋,山西會是一個怎樣的故鄉,一定會比現在美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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