汀州燒柴那點事,塗明謙

站在一家柴火雞的後廚巷子裡,聞到一股熟悉味道,眼淚都快要掉下來。不過不是因為饞人家的雞,而是因為他們燒的柴。

故鄉什麼時候不燒柴了的呢,我真是記不很真切,但燒柴的滋味,就在鼻腔裡縈繞。故鄉在異鄉有時候是一種味道,真的。

汀州燒柴那點事,塗明謙

家裡人外出只剩下祖母和我的時候,我要幫她燒火。柴火堆在北面的簷下,下雨的時候最上層和最外頭的柴會溼,還有些新砍的柴也碼放在邊上,我偷懶就直接取近處的柴枝。如果木頭的質量太好,那些柴總是難乾透,又或者那柴天生是煙兜,雨裡再被打溼,一燒煙會很大,像是書本里描述的示警狼煙。於是首先是熊孩子衝出廚房喘著大氣同時瘋癲大笑,祖母跟著也出了廚房用她的圍裙擦著不停湧出的眼淚,大聲責罵。四十年來,故園風雨明晦,老宅沒有了,祖母也沒有了,只是柴火燃燒時的氣息還在,記憶也還在。

柴火燒得快時,母親就會發愁。她對著堆柴的牆,心事重重,塗坊村不是逕口村,逕口村可以到深邃的鳳凰山裡去砍柴,塗坊村,只能翻越背頭山。塗坊人口越來越多,柴越砍越少,路越走越遠,柴燒得越來越快。剛嫁到塗坊的那些年,她還能走林坑、下逕口或者翻背頭山斫大柴。再幾年雖然孩子都大了些,長汀汽車運輸公司在塗坊的代辦站事情也多了,她也更走不開了,只能在自家的自留山上砍點柴。

我三四歲常跟著母親去割火草,不是我能幫忙,而是實在沒有人看得住我,太能生事,通常不是頭破就是血流。近的山已經無柴可砍,只剩一些火草。火草就是鐵芒箕,名字帶火卻很不經燒,堆得再高也不能給人安全感。媽媽一邊割著火草,一邊說,這東西說是鰲魚轉側時頭向下長出來的,所以怪模怪樣。我知道,她有一搭沒有一搭說話是怕我下一秒消失在高過人的火草叢中,因為我真的消失過一次,掉進二次葬挖走了棺木的墳坑裡,然後夜哭半個月。火草,在自留淺山上滿山遍野,生長極快,但燒得更快。一擔火草沒幹透,沉重無比,但卻能三五天就燒完一半。外祖父心疼女兒,他到鳳凰山上砍些好燒的大柴,在門前的曬穀坪上破好曬乾。在集日或非集日,或者格外思念時,他就會挑著一擔大柴從逕口村出發,走過那個晃悠悠的獨木橋,一路不停歇走到塗坊村,把柴碼放好,看一眼女兒就走。或者在那個年代,一擔大柴,已經是他能給女兒的最好的饋贈,直到他摔倒動彈不得。

汀州燒柴那點事,塗明謙

一枝質地堅硬的大柴,可以從早上燒到近午,可以煮熟一鍋的芋子番薯和一壺土茶,和輕薄易燃易化灰的火草完全是兩個物種。真是如此,大柴大柴,在中文之中,但凡名詞前頭加“大”字,都是可敬畏之事物,大漆、大人、大師、大將,我們從小就對柴火前頭加大字有深刻理解。我一直認為這其中有神奇,直到成年仍存著那些好奇想探究。但回過頭去看時,那些敬畏,有時可以拆分為敬苦與畏難,有時拆開滿滿是愛,有些時候則全是眼淚。

旅居澳門的桃秀姐說起她的童年,幾乎都是打柴的記憶,一年四季隔三差五就要去砍柴。十二歲那年她和鄰家嬸孃同去背頭山後的楊梅嶺砍柴,成人不能準確估量半大孩子的體能,打完柴的歸途,她被遠遠拉在後頭。烏雲厚重,壓著山頂,一場沒有徵兆的暴雨追著人來,她掉進山洪之中,巨大的洪水把她從山間向下衝了好遠,抱著跨溪的松樹狼狽不堪上了岸,渾身發抖卻也不能走,因為柴刀和柴火還沒撿回來,守在溪邊,撿回柴刀和小半擔柴,才流著眼淚回家。那些年,砍柴的山路,跨過背頭山,跨過楊梅嶺,想必灑下過無數塗坊少男少女的眼淚,他們都是流著淚發誓要改變自己的人生,有些人做到了有些人沒做到。

汀州燒柴那點事,塗明謙

背頭山在塗坊鎮東面,是這個鎮子的風水山,是神山,同時也是鎮子的禁山,很早就禁止砍伐。看守禁山的牛欄子和豬欄子是兄弟兩個,隱約是母親孃家的遠房親戚。他們有一個看林人小屋在背頭山上,從平地遠遠望去,可以看見那小屋如同萬山叢中的“火柴盒”。不論春去水綠秋來林紅,那個火柴盒一般的小屋,都蒼白缺少血色。我沒有怎麼見過他們,雖然反覆聽著他們的名字。我曾想象他們的寂寞,為他們寫過詩篇,但心中明白,我永遠無法理解他們。那些年,在禁山上伐木,是要被罰請全村人看電影或大戲的,人們懼怕牛欄子和豬欄子兄弟,漸漸將山林中居住的他們異化和妖魔化,也並不出奇。我不知道,他們死去之前,是否愛過背頭山的谷地裡那些流泉飛瀑,還有那些開山打石留下的斷崖野花鷂鷹。對於背頭山裡藏著的那些美好事物,我和我的姐姐們確是看過且愛過的。

因為姐姐們帶著我,在那個看林人小屋下的谷地裡偷偷砍過柴,準確的說是她們揹著我在那裡砍柴。祖母和母親的燒柴壓力,終於是要傳導到孩子身上的,姐姐們似懂非懂的想幫家裡減少些壓力,於是揹著還不會走路的我冒冒然衝進禁封山,就在那個看林人小屋下方的谷地去偷砍柴。現在想起來,不知道是運道好看林人沒能發現,還是他們有意無視,反正姐弟四個加一起都沒超過二十歲,那日卻在背頭山濃密的叢林裡遊蕩一番,用白茅葉子裝山泉飲用,最終斬了數十雜岔枝條和一些火草作數。我被放在一個避風的小草窩子裡,仰望藍天,像農夫山泉裡頭那個年幼的道具。或者是那一天溝通了神明,從那以後,我就有了仰望背頭山發呆的習慣。從塗坊的小盆地裡向東邊看上去,那些如同鞭痕的山路盡頭似乎接著天,似有神明居住在天際線,那些神明,是我們逝去的各代祖先,他們會在一些特殊的日子從砍柴路上下來,飄蕩如煙,他們混同了小盆地的煙火,觀看著子孫燒柴煮飯。

汀州燒柴那點事,塗明謙

燒柴煮飯,就要先將大柴破開,原木是進不了灶的,原非是公社食堂的,農傢俬灶沒那麼大。

有時候是大姑丈來幫忙破柴,他邊說故事邊破柴,邊上總是圍著我那些想聽故事的兄長和姐姐們,他一邊還能不忘把松脂豐厚的部分挑出來單獨碼放,有些時候還會挑出整盆柴蟲。柴蟲油炸之後,是我們圍觀之後的零食,這是故事之外的動力。

更多時候是下坊的舅公幫忙破柴,和大姑丈不同,他拿著兩頭斧即鶴嘴鋤在院裡破柴,習慣默不作聲。他很黑很瘦,眼睛很亮,牙齒很白,那些柴的大小總是很勻稱。我喜歡看他破柴,因為一種奇特的平衡感。受此影響,我此後數十年,都在尋找人世間的某一種肉體到精神的平衡。舅公在人世間找到的平衡很奇特,從來不需要招呼,他總是默默幫外甥女把田犁好,把柴破好。我在成年之後明白,那是一種親人之愛,在困苦中默默的愛。

杉光是塗坊人的叫法,其實就是松明,這一物引火最為爽利,小塊的松木飽含植物油脂,香得讓人會流出眼淚,姐姐說那是松樹的精華,只為燃燒,我記得的。塗永章老師大步走進院子,手裡有一卷設計圖,高聲說:“錦亮,這個灶,好省。”項南先生80年代對汀州地區的最積極的政策是引入煤炭,其實還有一個柔軟的過渡政策,就是一些不具備燒煤條件的區域,他們推廣一種節能灶,改造過進氣迴路之後的灶煮食效率更高,大約只有原來三份一的柴火消耗,塗坊,就是當時那些不具備燒煤條件的區域之一;當時還在塗坊中學教書的塗永章老師抄錄了設計圖,我們家應當是第一個改造的,塗坊陸續有數十家也改了。那些標準的汀州讀書人,總是一副文弱不禁風的模樣,手無縛雞之力,卻總以生民之立命為己任,一生敲打文字,授徒傳藝,像極了引火的松明,他們影響了我的一生,我也想著去影響別人的一生,就怕自己太多的新知識謬誤未除。他那手怕是沒有破過多少柴,更沒有像他父親牛佳伯公那樣破過篾條扎過燈,但是拿起粉筆,教過無數砍柴的手端正拿筆的姿式,而那些砍柴的手拿起書寫的筆、拿起企業的舵、拿起能吃飽飯的箸,終將回饋家山故園。永章老師小名叫杉樹生,起這名字的伯公真是很有前瞻性,也符合歷代汀州人對讀書人的期待。

我們燒了太久太久的柴,祖祖輩輩以來,砍柴燒柴已經成為骨血上的氣味與記憶。那些山脈、溝谷和巉巖,實在很枯瘦很貧瘠,長不出什麼希望和果實,而我們則和我們世代的祖公一樣,在這長不出榮華富貴長不出奇蹟的土地上,只是靜靜的生存、默默生長,努力把自己長成參天大樹,老去了就分解成兒孫的木桌和床,腐敗後就投入火堆,變成一塊燒柴。

故鄉啊,就在群山後邊。文章來源於:平生已塞北江南 ,作者:塗明謙;圖:紫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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