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田:可以瞬間蒼老,又轉眼返老還童

傳統手藝,在我們看來是美人如花隔雲端,對和田人來說,是生活。生活,是重複,是忍耐,再自得其樂。

和田:可以瞬间苍老,又转眼返老还童

和田絲綢手工作坊裡,蠶絲分色捆紮後才能上機。 (夏燁/圖)

沙漠公路深處的佛寺遺址

出租車從和田市區出發,過吉亞鄉後被攔了下來。這裡是沙漠公路的入口,每輛車都要停靠一邊,人下車來,兩名交警檢查身份證件、做登記,“限速八十啊。”最後不忘提醒一句。

車子重新啟動,駛入了沙漠公路。車窗外的沙丘時陡時緩,一重接一重,在太陽照耀下泛細膩的白光。駛過劃為植被實驗基地的路段,多了些沙棘、灌木,緩解視野的焦渴。公路上幾乎見不到其他車,難怪交警要周到提醒,司機如果不做自我剋制,似乎只有一路狂飆才不致辜負眼下這不斷延伸的漫漫前路。

我是怎麼踏上了這條沙漠公路的呢?

最初下定決心來和田的原因之一,是為達瑪溝遺址那幅殘缺的千手千眼觀音像,于闐畫派“屈鐵盤絲”勾畫的菩薩,莊嚴悲憫之態蠱惑了我,生出親近之心。後來在新疆博物館一睹真容,了了夙願,去達瑪溝遺址就不再迫切,便在因緣際會下將目的地換為洛浦縣吉亞鄉西北六十多公里的熱瓦克佛寺遺址。

和田:可以瞬间苍老,又转眼返老还童

佛塔遺址最初是覆缽多層塔樣式。 (夏燁/圖)

圖2:佛塔遺址最初是覆缽多層塔樣式。攝影 夏燁

包車的司機吳師傅是山西人,娶了重慶妻子,在和田將近十年,兒子正上幼兒園。當我們這輛被公司嚴格規定的車子以四十公里的時速行駛在沙漠公路上時,我心想,先前交警的提醒有點多餘了。

快兩小時後,我們抵達了藏身沙漠的熱瓦克佛寺遺址。遺址區外面,熱瓦克遺址博物館雛形已具。路邊一間看起來像售票處的屋子,沒有找到一個人。所以我們在沒有買票的情況下,跨過鐵鏈條,順著一段水泥路朝沙漠中的佛寺遺址走去。

熱瓦克的佛塔遺蹟殘留三米多在一片沙海中,塔基呈方形,塔身是印度覆缽多層塔

樣式。佛寺以佛塔為中心,這是當年西域多國常見的佈局模式,如今圍繞它的寺院建築露出些臺基痕跡,整個遺址面積達兩千多平方米。參觀佛塔要沿外圍的棧道,但沙子遮沒了多處路段,讓人走出了跋山涉水的效果。比起人少或疏於清理,恐怕更多要歸咎於風沙太盛。和田南有崑崙山阻擋北上的太平洋暖溼氣流,北面就是流沙瀚海的塔克拉瑪干沙漠。于闐國曾是佛教東傳的樞紐,但在10世紀後期同喀喇汗王朝的對抗中敗下陣來後,誦經聲、香火逐漸冷落,風沙便甚囂塵上。好在沙漠雖掩埋了歷史,卻也掩護了傾頹的壁畫、塑像、殘垣,至少還讓我能看到一千多年前人們曾虔誠仰望過的光景殘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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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風沙掩埋的棧道。 (夏燁/圖)

圖3:被風沙掩埋的棧道。攝影 夏燁

等參觀結束走出沙漠,一輛皮卡朝我們駛來。管理員終於發現了闖入者,雙方開始履行補票事宜。門票不貴,二十塊錢。我討要門票做紀念,年輕小夥從兜裡摸出兩張帶摺痕的票根。“博物館什麼時候開?”他支吾著說不知道,只是來給他爸幫忙的。也許是語言的隔閡,讓這個年輕人看起來格外拘謹。

絲綢之路南道上的手工作坊

回程時我們直接去了吉亞鄉。絲綢之路南道上的和田,在過去與當下都繞不開與絲綢的關聯。傳說,于闐國王向東國請教蠶桑技術,然而作為壟斷經濟資源,東國嚴禁蠶蟲及技術外傳。後來于闐國王求娶東國公主,公主將蠶種藏在冠帽中,避開了搜查,終將桑蠶傳到了于闐。這個故事記錄在玄奘的《大唐西域記》中,20世紀初斯坦因在丹丹烏里克遺址發現的著名木版畫——中國公主傳絲圖,被認為是對這個故事的詮釋。乾燥、少雨、沙漠,為紡織品的保存提供了上佳環境,今天所能看到的早期織物殘片,多數來自新疆的考古遺址,比如吐魯番阿斯塔納墓、和田山普拉墓、樓蘭古墓、且渠營盤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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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公主傳絲圖”木版畫。 (夏燁供圖/圖)

和田現在具有代表性的絲綢被稱作艾德萊絲綢。在吉亞鄉,我們沿路問了幾家絲綢店,才找到提供製造過程參觀的手工作坊。這家工坊頗具規模,進大門後是葡萄藤搭起的涼棚,剛過葡萄採收的時節,藤上還餘留著熟透的幾串。整個作坊呈半弧形分佈,院子和走廊兩邊都是花草。新疆乾燥,所以人們格外愛在自家院子裡侍弄植物,就如同當年這些沙漠中的綠洲城市,是荒蕪中開出的花。帶著我們一路講解的維族姑娘,一口流利國語,是在國語班專門培訓的成果。

抽絲、染色、捆絲、紡織,眼看織機上逐漸顯形的彩色紋飾,有如鏡花水月,讓人產生“繁花漸欲迷人眼”般的迷醉。這個時候各環節上做工的人不多,只有幾位大嬸和

上年紀的老伯,說是正值農忙,工人們要回家採收玉米,再趕著種些麥子。

吉亞鄉的主幹道上集中著飯館、小型巴扎、絲綢工坊、絲綢商店、清真寺。從主路往鄉外走,道路兩邊是筆直的白楊。白楊夾道的馬路,連排的平頂院落,各家都不同的花紋裝飾的雙扇大門,這在新疆的縣或鄉里是最常見的景緻,只不過路上噠噠的驢車變成了電動車和小汽車。風吹得白楊樹嘩嘩響,樹葉晃動,篩出斑駁的陽光。在這兒,跨入樹蔭地界,就能偷得清涼自在,不用擔心陽光兇猛。近旁的農田被作物畫出齊整的線條,幾個勞作的身影裡也許就有絲綢廠的工人。一股安寧突然從這塊土地湧出,充盈著我,那是一種千百年來躬耕勞作,有付出就有收穫的簡單與美好。

桑皮紙之鄉

除了前面說到的被偏離的初衷,來和田的另一個目的是為桑皮紙。車子在墨玉縣城裡繞了幾圈後,終於駛進桑皮紙一條街,路口的牌坊上寫著“桑皮紙之鄉”。桑皮紙目前的兩個主要生產地,一個是安徽安慶嶽西,一個便是新疆和田墨玉。

去參觀的作坊,傳到了第十二代阿卜力米提,以前新聞裡常出現的,是他已過世的父親。阿卜力米提四五十歲,和善周到,我猜想他接受過不少採訪,已經練就應對自如。桑皮紙的整個製作工序,都在他家院子裡完成。側面的儲物間堆滿乾枯的桑樹枝,皮乾癟地捲起,撕扯成一縷縷,將被放到鐵鍋裡煮。熬煮看來是最耗時的一步,得6小時左右。煮好的紙漿撈出來,放到石桌上捶搗。正在做這活的是阿卜力米提的妻子,手握木槌一下下反覆捶打,發出悶悶的聲響。這個動作要持續一個多小時,不僅是個體力活,還相當枯燥。四五歲大的小男孩在院子裡玩耍,不時停在他媽媽身邊,說上幾句話。

傳統手藝,在我們看來是美人如花隔雲端,對他們來說,是生活。生活,是重複,是忍耐,再自得其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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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驗體力與耐性的捶搗工作 (夏燁/圖)

捶搗之後要發酵、過濾入模。我在阿卜力米提的指導下,體驗了入模的操作。長期和機器製造品打交道的人,對手藝活的新鮮勁兒,就跟劉姥姥進大觀園差不多。最後是晾曬工序,正在晾曬的紙模大大小小擺滿院子,最大的紙2米乘1.5米,小的大概A4紙規格,晾曬的時間據此從兩個半到六個半小時不等,所以到離開的時候,我沒能帶走親手做的那張桑皮紙。

桑皮紙的柔滑程度遠比不上宣紙,它的優勢是厚實耐磨,可以用作包裝、窗戶紙、納鞋底,也有書畫紙,阿卜力米提院子裡就掛著幾幅書畫作品,只是不知道製作書畫用紙,是過程更精細,還是有其他的不同。就像我也不知道現在的桑皮紙作坊要如何營生,但是看來阿卜力米提家的生意不錯,因為他們正在裝修房屋,準備用作新工作間。

臨走我買了十張紙,阿卜力米提在每張紙上蓋了兩個章。他說,一個是他父親的,另一個是他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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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卜力米提在紙上蓋了他父親和他自己的印章。 (夏燁/圖)

玉龍喀什河的和田玉

從墨玉縣回來的下午,去了趟玉龍喀什河。過了夏季豐水期,玉龍喀什河下游露出了更寬的河床與石頭。我們下到河灘,猛烈的太陽把河岸曬得乾枯,走在堆疊的石頭上最好放慢速度。上游的玉石開採早已機械化,但是沿河還能看到零星埋頭揮動鐵鍬的採玉人,以及我這樣的遊人。赤手空拳是不指望能在河邊撿到和田玉的,最後我花五十塊買了四個指甲蓋大小的玉石,作為和田之行的紀念,雖然裡面很可能摻雜著石頭。賣玉石給我的是一對維族老兩口,帶著小孫女,她就趴在河邊石頭上睡著,紋絲不動,不受干擾。老漢面前的溝快挖到一米深,不見停歇,似乎這項工作,是不用考慮時間與勞動成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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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龍喀什河畔挖玉的老人。 (夏燁/圖)

玉石巴紮在週日,但沿玉龍喀什河一橋邊的玉石商鋪天天都開門做生意,店主多是內地人。這裡大同小異的不止店面,也包括出售的玉器,手鐲、掛墜、擺件、原石。我在河岸上碰到兜售玉石原料的維族大叔,他從衣兜裡摸出一塊,操著生硬的普通話問:“要玉嗎?”籽料帶著沁黃,要價四位數。我搖搖頭,他又掏出一塑料袋的小籽料,分不清真假。

“你長得好看。”

這可能是他做買賣的聊天技巧。

“是嗎?謝謝。”

“像我們維族姑娘,眼睛大大,鼻子大大。”

這技巧到結尾有點畫蛇添足。

巴紮上的烤蛋

錯過玉石巴扎,好在趕上了週日的大巴扎。從公車上下來,幾乎一車人都朝著同一個方向走去,我知道不用再看地圖,只要跟隨人群就能到達巴扎。

“巴扎”這一漢譯名稱出現在明代,等同於內地的“市”“集”“墟”。和田的巴扎與烏魯木齊、喀什的比起來,相對簡陋,但佔地不小,鋪位按品類集中,服裝、布料、

童裝、美食、農產品分區買賣。巴扎過去七日一集,現在的大巴扎平時也會營業,不過人流量比不上週末。

生活氣息濃厚的大巴扎可能對多數遊客而言談不上吸引力,唯有美食區活色生香。戴花帽的老漢在擺弄自家香料攤,孜然、辣椒、茴香以及不知名的香料碼得齊齊整整,明媚動人。小吃攤子旁聚集著三四位聊天的婦女,每人身上的顏色都濃郁鮮亮,卻不妨礙它們的和諧。路上幾個小孩子吵嚷著躥來躥去,不管腳下是不是有水窪,跟放養撒歡的羊羔似的。我在一家烤羊肉串的店鋪外站住,小哥在爐火前雙手翻覆,煽火,烤肉串,撒調料,運籌帷幄。

“這家的味道不錯。”我盯了許久,看起來猶豫不決的樣子令旁邊的漢族大哥忍不住仗義出聲,“外地來的?”

“是。”

“新疆還不錯吧。”

“很喜歡,這是第三次來了。您是哪兒人?”

大哥笑了:“我就是這裡人。”

最後我進了這家店,吃到三塊錢一根的羊肉串和一塊錢的饢時,恨不得自己再多一個胃。和田產玫瑰,餐館的標配都是玫瑰花茶,可惜茶味已經衝得很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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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巴扎裡烤肉串的小哥。 (夏燁/圖)

讓胃稍作休整,晚上還能繼續。和田夜市九點開始的時候,夜幕不過才掀開一角,也似乎將白天見不到的遊人全都匯聚到了一起。夜市位於人民西路,在大棚搭建的室內,所有小吃攤在左右兩邊一字排開。和許多地方的小吃街一樣,夜市是初來乍到的人最取巧的選擇。

除羊肉串、羊肉包子、羊雜、玫瑰烤饢、烤南瓜、炒酸奶這些新疆小吃外,和田也有自己的特色——烤蛋。鴿子蛋、雞蛋、鵝蛋、鴕鳥蛋,埋在柴灰裡面烤熟。“砰!”偶爾也會發生炸燬的意外。烤蛋有種混搭吃法,就是敲開鴕鳥蛋,放入鴿子蛋、紅花、蜂蜜以及類似中草藥的佐料,營養實在豐富,與之相匹配的是五十塊的價錢。我對食物向來海納百川,但我相信,肯定有人無福消受這一特產,那麼烤鵪鶉蛋會是更清新的選擇。烤熟的鵪鶉蛋質地像荔枝,半透明,吃起來又彈又嫩,味道很好。

和田:可以瞬间苍老,又转眼返老还童

夜市的各種烤蛋,最具和田特色。 (夏燁/圖)

和田有什麼?和田玉、絲綢。但支撐起和田經濟的,或許已經不再是這些傳統產業。去縣城的路上,車子開過郊區的工業開發區,有多家廠門外立著彩鋼廠標牌,對資源型工業的倚重似乎不言而明。成片的工廠,幾乎看不到的人影,附近爛尾的別墅,共同制

造著一種割裂感,這在許多尋求發展的城市身上都能看到。城裡新街區馬路寬敞,綠化到位,塔乃依路、臺北路一帶集中了幾家中高檔酒店,對和田這樣規模並且不是常規旅遊地的城市來說,數量不少。酒店裡進出的人,言談間都像是出差或為生意而來。舊城區熙熙攘攘,拆建、改建的房屋加重了噪音和塵土。這裡可以瞬間蒼老,又轉眼返老還童。

我想起在吉亞鄉絲綢作坊參觀時,工人們第一步要將熱水中冷卻的蠶繭撈起,然後慢慢抽出綿長潔白的細絲。我是第一次如此清晰地領會“抽絲剝繭”這個詞兒,但城市的過去與現在糾纏,卻沒有“抽絲剝繭”這樣的魔力。

夏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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