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守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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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守望

2018年的农历三月十五日,是母亲离开我们整整一年的日子。一年来,总想写点东西,一是作为对母亲的追忆,抒发心中的哀思;二是还账,因为欠母亲的感情债太多了,已向花甲之年迈进的我,恐怕今生今世再也没有机会清除我心头的负值。

人们常说:“父爱如山,母爱如河”,而在我成长的旅程中,是母爱给了我大山般的伟岸和磅礴,又给了我大河般的奔放和宽广。

我们兄妹五人是在母亲羽翼的庇护下长大成人的,母亲不仅哺育了我们成长,在她的言传身教下,我们更学会了怎样做人。

出生于20世纪60年代的人,和年轻的共和国一样,都度过了一段艰难困苦的岁月。那时的家家户户,都为填饱肚子而发愁。特别是孩子们多的家庭,每年都有两个难过的坎儿,一个是年终,另一个是春夏之交青黄不接的时期。本来,年终应当是家家户户喜庆丰收的季节,可对有五个孩子,只有一个主劳力的我家来说却是一个最烦恼揪心的时刻。生产队的分红榜一张贴,就有数百双眼睛死死地钉在上面,寻找自家的进出数目。当爸爸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家告诉母亲要找给生产队三百多元钱时,家里的空气顿时凝固了。要知道,那时的一个工值只有三毛多,一个正式工的月工资不足30元。夜里,父母常常是一个通宵都不能合眼,掐指盘算着哪个分红户能说上话,哪个能兑户(就是把所欠生产队的钱兑给分红户,然后慢慢还)给咱们?这300多元的天文数字,还不能可着一户老寒腿遭,必须找几个分红户……要知道:找不到所兑的户,生产队就不分给过年的猪肉!此时,总是妈妈厚着老脸,说着拜年的话,许下多长时间还上的承诺,才把欠款兑出去。接下来便是还账,因为马上就要过年了,不给所兑的分红户拆当些现款,从感情上也是过意不去的,况且妈妈又是一位要强说话算数的人。此时,妈妈就像会分身术的孙悟空,赶忙把家里能变卖的东西归拢到一起,让爸爸拿到集市上去卖。有生产队分给的大豆、棉花,大队发的布票、粮票,肉票(交猪县食品公司给的),有自己披星戴月所织得棉线布、口袋布、棉线毯子等等。这些东西在计划经济时期市场上是不允许公开交易的,得到黑市场上去卖,即便如此如果让巡税的抓住,也要按平价给拍卖掉。我就跟随父亲卖过一次棉花,当时,我们爷俩带了一袋皮棉,头进市场把棉花放在了倴城街上住的亲戚家,然后扯一块样品到黑市场上私下小声寻找买主,就像地下工作者偷对暗号一样,对方如果看上货,双方讲好价钱,取货付款,买卖就算成功,整个过程提心吊胆,又像做贼,生怕被人发现。家里能卖的都处理了,结果还是不够数,爸爸不得不给在沈阳工作的三舅爷、克山工作的二舅爷写信求援,他们寄来三五十元不等的现金或是部分全国粮票,以帮助我们全家度过年关……

年前的事情刚处理完,春长大日头的难熬季节就到了,生产队发给每人每天八两七五的毛粮早已罄尽,这也是母亲千方百计地弄粮食,为孩子们填饱肚子而奔波劳碌最为辛苦的时候。在我的记忆中,此时母亲手中的纺车、家中的织布机就没有闲置过。多少次,夜间我一觉醒来,妈妈还在那如豆的煤油灯下,右手把纺车扇摇得浑圆,拿布介的左手臂高高扬起,就像一幅剪影定格在墙壁上,至今仍深深地烙印在我的脑海里。

妈妈一年也没有什么空闲时间,总是忙到年根儿,直到腊月二十九,手中的针线活儿也没断过。多少次,为了让每个孩子大年初一都穿上新鞋,二十九常常是熬个通宵。第二天,又带着布满血丝的眼睛张罗除夕的饭菜。每当想起这一幕幕场景,我都不禁暗自落泪,妈妈呀,您也是血肉之躯,为了让孩子们过年欢心,穿戴得不比别人家的孩子差,您一直忙到年底,您那不服输的性格、扯不断的韧劲儿,每当我工作中出现懈怠,遭遇挫折时,想起您那忙碌的身影,就给我增添无尽的力量……妈妈的辛劳和汗水所换来的棉线布、口袋布、毯子、被面儿,除供我们全家穿盖使用外,主要是换取这一时期全家人的口粮。在N个鸡叫头遍的凌晨,爸爸和本村的同龄人骑上自行车,驮上妈妈生产的手工棉制品,到百里外的林西、古冶、榛子镇等地换取秫米、玉米面儿。这种以货易货行动,之所以起早贪黑地去干,是因为官方把这一活动归作“投机倒把”,如果让市场管理所的人逮住,东西不但被拍卖,还要遭批斗。就这样,心惊胆战换回来的粮食搀合着野菜使全家人勉强度过了饥饿的危机。之后,又开始了下一年的挣扎……

妈妈是1934年生人,一生坎坷,不仅经历过战乱、洪灾、雹灾和震灾等自然灾害,而且还忍受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苦痛。

我父亲1956~1961年,在麻各庄联村大队当过材料员,在四清运动中,被归入“四不清”干部行列挨批斗退赔,家里拆了两间棚子卖了,才堵上了退赔款。

1949年,家乡遭受了罕见的洪灾,过后便是大疫。村里很多人传染上霍乱并在很短的时间死去,爷爷也没能幸免。奶奶从29岁开始守寡,含辛茹苦地把三个孩子拉扯成人,口喃肚攒,置办了30多亩地,土改时被评定的“上中农”,因父亲是“四不清”干部,文革时又改为富农成分。从此,家里便遭了劫。在我刚记事的1967年夏天,一帮人闯入我家,二话没说,便把我家的板柜抬到当院,外面下着小雨。我和妹妹吓得躲在妈妈的怀里,他们叫嚷要找什么扎枪头子,把屋地用锹镐挖地三尺,翻了个底朝天,结果一无所获。其中一个头头冲着我爸喊道:“杜××,你老实点!”我妈妈怒不可遏,对他说:“不老实咋地,你们还叫我们过呗?!”那头头见我妈义正辞严,只好带人怏怏地退了。事后,我妈回娘家说到此事,我舅舅对我妈说:“大姐,要不是咱家根红苗壮,你说那话,麻烦可就大了。”妈妈说,“既然他们不让我好过,我这一百多斤儿也就豁出去了。”从那以后,他们再没有到我家找麻烦。事情过去50多年了,现在才得知真情,是村里的某个头头儿怀疑我家屋地下埋藏细软,所以才派这帮人到我家挖地三尺的。

1976年7月28日,唐山大地震过后,全村变成一片废墟,国家调拨来了救灾物资在村里发放,我和村民们排队到大队部去领取,发放到我时,一名村干部对我说:“你不能领!”我说:“为啥?”“你家成分高”他说。我只好悻悻而归,心里恨道:“你们这些趋炎附势的小人,竟干些昧良心的事。遭灾非一家,天塌下来大家撑,大地震可没分三六九等啊?国家的救灾物资,也没给你们贴上标签啊!?”回家后,妈妈对我说:“你看,我不让你去你非要去,人家不给不是。咱们不指望那点东西,吃到嘴里到不了心里,不给,咱们靠自己的双手去劳动去创造,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

姐姐当年初中升高中考了全公社第一的高分,却因成分高被取消入学资格。

哥哥15岁小学毕业就参加了劳动,每天挣三分六,干三天顶一个整劳力一天所挣的工分儿。因长期思想压抑和爱情挫折,在22岁的时候竟精神失常了。他作为长子,是父母的心头肉,也是点燃父母希望的一盏灯火,可盼望他长大成人成为父母的帮手了,万万没想到得了这病,他浇灭了父母的心头之火,抽掉了父母的精神支柱,家里的天塌了!我无法形容父母对家庭大厦倾倒的心情,也无法体会父母剜心裂肺的感受……

为治疗哥哥的病,家里倾其所有,东借西凑,求亲乞友,母亲发誓就是砸锅卖铁也要把哥哥的病治好,三次到万坨,四次去九龙山治疗,拉了上万元的饥荒。哥哥每次回来,都和常人一样,但和患此病人的心理一样,受不了世人的冷漠,冲不破世俗的窠臼,日子久了又旧病复发。发病时见物就砸、逢人便打,石头瓦片儿向屋里猛冲,窗户被砸烂,板柜被砸坏,身体单薄的父亲对他无能为力,母亲常常是头上带包,身上挂伤,吃不上饭,到别人家借宿。此时的母亲只能是有苦自己吃,有泪自己咽啊?!

哥哥病了33年,母亲整整侍奉了他33个春秋。到后期哥哥大小便失禁,母亲仍然及时给他更换被褥,一日三餐地照顾他。有时,哥哥一看送来的是不顺口的饭,抄起饭碗,就甩向母亲,母亲只好又重新去做。串门的邻居经常说:“何必呢,他不吃就算了,你们劳作一天的还没吃呢?”母亲总是说:“我五个手指头,伸出来咬咬哪根都疼啊。他从小没享过福,得了这病,更可怜啊!?”哥哥在2012年终于走到了人生尽头,母亲也去掉了她心中的一份牵挂,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内心痛楚,只有她自己心里清楚。

1981年,我作为恢复高考后村里的第二个大学本科生,又燃起了父母心中希望之火。但就是每学期50元的费用,也得妈妈去东拼西借。这50元钱,我在学校得掰开两半儿花,包括我一学期来往石家庄的路费、书费以及生活用品的费用。1989年,弟弟考上了市属中专,父母终于圆了两个儿子的铁饭碗之梦,能在庄里长出一口气了。

我结婚的时候,妈妈把自己养的一头肥猪卖了,给我凑了400元钱,当我接过这带着妈妈体温的400元钱时,我哽咽着说不出话来。这400元,虽然数目不大,比起有钱人家的孩子结婚简直不足挂齿,甚至不屑一顾。但在我的心里,却比4千元、4万元还要多,还要重,因为这钱是妈妈通过双手挣来的干净钱,里面凝结着她的勤劳、汗水、希望和祝福!

我娶妻生女后,妈妈来城里给我们看孩子带闺女,每次来都是风尘仆仆,来去匆匆,身在城里,心在家里。有一次星期五,我和她商量好下班后送她回老家,可因为单位有事儿我回家晚了,到家后才得知妈妈已步行回老家了。后来她说:“我放心不下你爸爸和你哥呀,我给他们蒸的馒头已经吃了了,你爸又不会做饭。”她心里时刻惦记的是别人,唯独没有自己。

妈妈和我们一起生活时,对吃剩下的饭菜,只要没馊总坚持吃完。还总嘱咐我们一家:“不要好了伤疤忘了痛啊,咱们是从苦日子过来的,这粮食从种到熟来之不易。现在日子好过了,得托政策的福,靠推算(推荐)你们哥俩上不了学;不散社承包,咱们就吃不饱;不搞活放水,你们着啥来住小洋楼儿?”

妈妈给我带大了闺女,又给我弟弟看儿子。她不论是在城里或老家,每次遇见村里人,不分高低贵贱还是以前关系是否融洽,都格外亲切。总是告诉他们:“我二儿子在哪儿住,我三儿子在哪儿住,你们赶集上店,刮风下雨就去他们哥俩家,有啥事儿就去找他们哥俩,别不好意思啊!?”为此,我们哥俩的家里常常是老乡盈门,亲戚不断,什么芝麻绿豆大的事儿都来家里让我们去替他们帮忙,我们也不知搭上了多少顿饭和人情帐。我们理解,妈妈从来争强好胜,热心助人,在告诉村民两个儿子家庭住址的同时,何尝不是在向村里人炫耀自己两个在县城做事的儿子呢?!

母亲虽只念过冬仨月的私塾,大字不认识半升,但为人处世的大道理比我们看得透。她一生热爱劳动、勤俭持家,热心助人、慷慨豁达,与人交往总是把方便让给别人,宁肯自己吃亏。就是八十多岁后,仍然给重外甥、外女做狗鞋、猫鞋,做棉裤棉衣。村里谁家有红白事,总爱去帮着做被褥和寿衣,别人家的事儿就像自家的一样。

母亲身体一直很棒,2016年4月23日(农历三月十七),突然患脑出血住院,在重症监护室抢救了半月,虽从鬼门关曳回来一条命,但瘫痪卧床整整一年。我们做晚辈的千方百计地救治和护理,仍没有使其恢复原状。2017年4月11日,她走完了83岁的人生旅程……

母亲走了,没有给我们留下一句遗嘱,也没有留下多少遗产,但给我们留下的精神财富却是无价之宝,是无法用金钱衡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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