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瑞典名導說,他想拍一部看上去永遠不會結束的片子

本文刊載於《三聯生活週刊》2019年第37期,原文標題《羅伊·安德森:人生盡頭的無盡》,嚴禁私自轉載,侵權必究

他讓人覺得這一切彷彿都有一樣的分量:你可以說歷史大事件無足輕重,但更積極的解讀應該是生活本身就無比重要。
這位瑞典名導說,他想拍一部看上去永遠不會結束的片子

電影《關於無盡》劇照

在以《寒枝雀靜》(En duva satt pa en gren och funderade pa tillvaron)獲得2014年威尼斯電影節金獅獎後,今年在同一電影節上憑藉《關於無盡》(Om det oandliga)拿下最佳導演,對瑞典名導羅伊·安德森(Roy Andersson)來說,可能意義並不大。他本人甚至沒有到場領獎。代領的製片人在受獎辭中說,評委的決定會對影片的商業前途有所影響。但實際上,他的片子到今天已經無需營銷,會去看的人自然會去,不喜歡的人也不會因為一兩個獎就改變主意。

與大多數功成名就的導演相比,羅伊·安德森的經歷十分奇特。76歲的他名下只有六部長片。這並不是因為大器晚成,實際上安德森成名很早。剛從電影學院畢業就以處女作《瑞典愛情故事》(En karlekshistoria,1970)入選柏林電影節主競賽,獲得一致好評。這時的他只有二十七八歲,在如此的成功面前似乎迷失了自己的電影身份,對第二部長片的劇本選擇幾次反覆。最終拍出票房與評論均慘敗的《羈旅情愫》(Giliap,1975)。這部片子的質量究竟如何,如今的電影史家眾說紛紜,但此後的四分之一個世紀裡,安德森沒有出產過任何長片。

在這段蟄伏的時間裡,他主要從事廣告拍攝等商業活動,成了當今最不缺錢的藝術電影導演。可能是《羈旅情愫》的經歷讓安德森意識到電影工業對作者電影的限制,用自己的錢拍片成了他對這一現實的回答。財務自由給他“復出”後極端個人化的風格和藝術表達提供了物質基礎。

2000年戛納電影節主競賽單元,羅伊·安德森的第三部長片《二樓傳來的歌聲》(Sanger fran andra vaningen)獲得評委會獎,宣告他正式復出的成功。此後他以七年一部的速度,分別拍出《你還活著》(Du levande,2007)和《寒枝雀靜》,完成了所謂“生活三部曲”(Living trilogy)。用他自己的話來說,就是“關於作為人的三部曲”(en trilogi om att vara manniska),展現和詰問近現代西方哲學常說的“人的境況”(conditio humana)。

這位瑞典名導說,他想拍一部看上去永遠不會結束的片子

電影《關於無盡》劇照

“生活三部曲”奠定了安德森獨特的藝術風格:影片只用固定鏡頭,放棄電影藝術中的運鏡,回到盧米埃爾兄弟的早期定影尋找靈感,在景深、調度、演員和佈景上做文章。內容上,展示生活和社會的荒誕,但悲觀中又不失幽默,時而對社會不公和人的異化進行批判,但手法同樣是呈現荒誕而非破口大罵。

記得當年看《寒枝雀靜》的時候有一幕不得其解,是殖民軍官將黑奴趕進大鐵桶內燒,桶上寫著Boliden。後來一查才發現,Boliden是一家主營礦產和冶煉的瑞典跨國公司,80年代把廢料(“熔鍊爛泥”)賣到智利,導致當地居民生病。2009年該地區被荒棄,2013年受害者告上法庭,事件曝光後瑞典舉國譁然。用舊殖民時期的視覺符號來詮釋新殖民主義的邪惡,讓觀眾對我們這個時代的罪惡無從避諱。

安德森很擅長把時空錯位自然順暢、若無其事地表現出來,而這種時空錯位的類比往往給人帶來很大的震撼和衝擊。形式上的輕和效果上的重,給人一種舉重若輕的感覺,同時也加重他慣有的荒誕感。《關於無盡》中有一幕耶穌扛十字架的現代化,古典主義美化的耶穌肉體成了著正裝的臃腫中年男子,在現代城市的不知名角落扛著十字架前行,被穿著衛衣的男女鞭笞,路人駐足圍觀,表情漠然。

信仰是該片與三部曲相比多出來的一個思考緯度。全片30多個鏡頭,大多沒有聯繫,卻有一個神父的故事能前後串起來,佔了好幾鏡。失去了信仰的神父懷疑上帝的存在,去看了心理醫生,這本就是一個冷透了的冷笑話。醫生無法回答他關於上帝和存在的問題,最後說:“活著,就該滿足了吧。”而這是什麼樣的“活”呢?神父騎虎難下,是因為這是他的“工作”。再次造訪醫生,卻因對方要下班而被逐出門外。現代資本主義社會沒有給超越生產生活的終極問題留一絲餘地。安德森拿神父和心理醫生,這一對傳統和現代的心理慰藉者開刀,把信仰和科學工具性的本質用黑色幽默的方式悲觀地展現出來。它們關心的都是程序而非人。而人物在他“復出”後的所有片子裡都是灰暗漠然的。

我最喜歡安德森的地方,是在同一部影片中用完全一樣的方式呈現歷史大事件和生活小細節。這次衝擊最大的是對希特勒完敗前夕的幽默重現,酒醉的軍官像所有生活中的失敗者一樣放棄抵抗,元首的狼狽和歷史的沉重,壓到具體的個人身上也是漠然。導演給這一幕與其他鏡頭一樣的節奏甚至一樣的長度。一個父親冒雨帶女兒去參加同學的生日會,途中彎腰給她繫鞋帶;一個女性市場總監一動不動地盯著落地窗外繁華的城市;幾個女孩在一家安靜的郊野酒吧外忽然起舞。他讓人覺得這一切彷彿都有一樣的分量:你可以說歷史大事件無足輕重,但更積極的解讀應該是生活本身就無比重要。

安德森年輕時拍的兩部長片均在兩小時左右,而“生活三部曲”每部都沒有超過100分鐘。《關於無盡》更為簡短,只有70多分鐘,有點像昆德拉那種越寫越短的趨勢。在本屆威尼斯動輒兩三小時的長片中,如此短小的作品卻以“無盡”為題,似乎有些大言不慚。安德森在記者會上說,他想要拍一部看上去永遠不會結束,觀眾也不希望結束的片子。由於他緩慢、極簡、固定鏡頭、片段敘事的風格,三部曲的每一部,特別是100分鐘的《寒枝雀靜》,到最後一二十分鐘都有些讓人坐立不安。一部“無盡”的電影,就是一部讓觀眾沒看過癮的片子,讓人覺得自己還可以看下去,導演還可以拍下去。從這一點上來說,《關於無盡》是他最為高明的一部作品。

這位瑞典名導說,他想拍一部看上去永遠不會結束的片子

電影《寒枝雀靜》劇照

片中還有一個小心思,就是用了一個移動鏡頭:一對夫婦以夏加爾畫作的姿勢在空中飛翔,劃過城市上空,但細看之下,這座城市卻是一片廢墟。這是羅伊·安德森40多年來在長片中用的唯一一個移動鏡頭,除了要點明永恆與無盡的主題,也是一個極端的藝術手段。天上的兩個人在移動,鏡頭也在移動,唯一不動的反而是本應日新月異的城市,把城市的廢墟再次上升到了他一貫追求的荒誕。

對於從來沒有看過羅伊·安德森的人來說,這部最短小的作品無疑是個很好的入門。但作為追了他十幾年並補了之前所有作品的人,我和威尼斯現場的不少同事都有些審美疲勞,有人甚至指責他炒冷飯。這樣的指責固然有失公允,因為安德森是在用一樣的藝術風格講不同的議題,但片中顯露出的一種疲態是毋庸置疑的。話題探討的方式也開始模式化,這一點在《寒枝雀靜》中就有所體現。

年齡可能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因素,成就也是。完成了三部曲的安德森已經可以在影史上永垂不朽了,所以他開始探討永恆、信仰這樣的話題,卻沒能找到更適合展示“無盡”的電影語言和藝術風格。

我想他可能也是累了。《關於無盡》中有一個充滿幽默感的鏡頭,是一對學生模樣的年輕男女,男生在讀可能是物理書上的熱力學原理:能量永生不滅,只會從一種形式轉化成另一種形式,循環往復。於是他對女孩說,按照這個原理,他倆也是永生的,可能會在千萬年後以其他形式再次相遇。這是片中最直白地點了“無盡”之題的一幕。我有一種隱約的感覺,《關於無盡》可能是羅伊·安德森寫給世界的道別信,而“無盡”則是一種後會有期的美好願望。

這位瑞典名導說,他想拍一部看上去永遠不會結束的片子

羅伊·安德森


威尼斯的類型片元年,獎項挑釁美國主流

繼黑色喜劇和驚悚片《寄生蟲》摘得戛納金棕櫚後,DC漫畫改編的《小丑》獲得威尼斯金獅,2019似乎是類型片攻克作者電影最後壁壘的一年。

但類型片在“鄙視鏈”上較低的地位,歷史並不久遠。最簡單的例子就是希區柯克和普萊明格,沒人能否認他們的大師地位,他們的懸疑片和黑色電影更是經典教材。科幻、懸疑、驚悚等類型,早在上世紀20年代就已經出現,遠早於後世一本正經的所謂文藝片。金棕櫚還曾經頒給過音樂歌舞片呢,類型片本來是很可以上得了檯面的。

《小丑》獲獎並不令人驚訝,它創了我報道電影節六七年來的兩個第一。首先是拿著優先級別第二高的電影節證,我愣是沒擠進《小丑》的媒體場,其火爆程度非同一般。往年擠不進的都是展映單元的大片,從來沒有拿到最高獎的片子讓人進不去媒體場的情況發生。其次是,除了意識形態上的粗暴批評,我至今沒有聽到關於《小丑》的半句壞話,這在頂級電影節上幾乎就是奇蹟。有一位報道電影節近20年的資深影評人,同時也是作者電影的堅決捍衛者,看完後馬上說這是她的金獅。類型片同樣也可以是作者電影,同樣也可以有藝術價值。

但《小丑》的問鼎還是讓英語媒體有些緊張,因為其中虛無主義的價值觀和主人公的一些背景,會讓美國主流社會很不舒服。如果說選擇阿根廷作者電影名宿兼票房毒藥盧奎西亞·馬特爾(Lucrecia Martel)做評委會主席是威尼斯在為前兩年過度討好好萊塢贖罪,那麼馬特爾及其他評委的這一選擇,則轉防守為進攻。比起選擇一部歐洲“悶片”,也許褒獎一部將會在奧斯卡季備受爭議的優秀美國電影,更像是世界電影豎給好萊塢的一根中指。

不過最令人大跌眼鏡的還是獲得評委會大獎的波蘭斯基新片《我控訴》(J' accuse)。馬特爾在開幕記者會上就表達了對電影節選波蘭斯基參賽的不悅,當時大家都說這部片子已經提前出局了。但也許,作為藝術家,當她在銀幕上真正看到片子的時候,有一些基於人的問題的意見或偏見就會顯得微不足道。

香港導演楊凡的最佳劇本獎讓人覺得評委有些喝高了。正如他自己在受獎辭中所說,劇本真不是他的強項,《繼園臺七號》的劇本仍舊不行。與奧斯卡、愷撒等獎項不同,電影節主要是褒獎作者,所以就算是劇本獎,往往也是獎勵影片,就好像是繼金獅、大獎、導演之後的第四名之感。《繼園臺七號》可能是本屆威尼斯主競賽就影片本身而言,爭議最大的一部。有一位年輕的中國影評人觀影時從頭大笑到尾,稱其為“邪典片”。但也有人深受感動,甚至抹淚。

《繼園臺七號》豐富的解讀可能,本身就說明了它的價值。任何對它的批評,轉換一下角度也可以用來褒獎,反之亦然。該片最成功的地方是對氛圍的營造,不管是老香港還是影院、古典小說,甚至關於愛慾的性幻想。而它最令人欣賞的地方是真誠,而在華語影壇摸爬滾打了一輩子的楊凡,70多歲還能拿出這樣的赤子之心,實屬不易。

看完片後我想起一部波德萊爾的殘片集,題名叫《我心赤裸》,它可能是所有藝術家晚年作品的通用題目。楊凡這次沒有了任何遮掩,就把自己亮在那裡,由你打罵、侮辱,或是喜愛、歌頌。只是能理解他,就很不容易了。楊凡在威尼斯跟另一位同行的採訪中說,他做完了這部片子,覺得一切都圓滿了,來威尼斯的飛機就算失事,他今生也沒有任何遺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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