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外賣小哥,沒人瞭解北京凌晨的所有祕密

催得最急的一個訂單發生在這個秋天一個週六的凌晨。一點剛過,一位顧客在711下單了一盒避孕套,沒過十分鐘,外賣小哥馬小東就接到催促信息,一分鐘一條——

“親,能快一點嗎”——

“兄弟,來了嗎”——

“親,麻煩快點”——

馬小東加快車速。五分鐘後,他敲響了顧客的門。這單派送他被獎勵了一個兩塊五的紅包。

馬小東30歲,個頭敦實,皮膚粗黑。他是美團的夜班專送騎手,每天23點開工,早上7點收工。他見過了400多個北京的凌晨。多數時候,這些夜晚很尋常,一個單子連著一個,直到天亮。但有時,穿行城市的毛細血管,騎手們會發現專屬於夜晚的隱秘,慾望,狂歡,溫情和眼淚。

除了外賣小哥,沒人瞭解北京凌晨的所有秘密


零點過後,2000萬人陸續睡去,高速運轉的北京放緩節奏。它像一卷磁帶,翻過白天的喧嚷,來到夜曲時間。

深夜隱秘故事

一個凌晨四點的跑腿單要求一位騎手爬八層樓,將一戶人家門外的垃圾扔掉。他瞅了眼,袋子裡碼著鍋碗瓢盆和生活雜物,還有一大幅結婚照

寂靜通常是被一聲叮咚響打破的——

“您有新的美團外賣訂單,請及時處理”。十多分鐘後,一道黃色閃進凌晨的餐館和便利店,取走訂貨,跨上電動車,“嘟——”,飛馳,駛入夜幕。

長得俊俏的騎手有時會在深夜不知所措,女顧客主動索要微信號,他們臉紅得不敢給。

更多時候,黑夜會放大恐懼。一個配送費十六元的訂單,從京深海鮮市場出發,騎手按電話指引,來到東方醫院太平間門口。

“送進來吧。”電話那端要求。

“我……不太敢。”騎手支吾,不邁步。

訂餐人走出,告訴騎手,自己是一名入殮師。

黑夜的暗影嚇不到馬小東。他長在青海湖邊,那裡的夜清冷而遼遠。他主動選擇上夜班,因為天生怕熱不怕冷,夜裡的風灌進衣袖,像回到家鄉,減少一些此身如寄的孤單。一天夜裡,他剛到達中日友好醫院的大廳,一輛擔架車呼嘯而過,幾個護士急匆匆護送。擔架上一片白茫茫,被面隱隱現出人形輪廓。

馬小東像撞進了一個悲傷的深夜劇場。痛哭聲隨後響起,飄蕩在整個一樓。

“跑大夜什麼都會遇到。”說話時才凌晨一點,北京的夜還沒冷清,馬小東和其他夜騎手又聊起長沙一位美團騎手更離奇的深夜遭遇——一個姑娘點了“口味蝦”外賣,騎手摸黑配送,竟摸進了深山。姑娘在殯儀館拍紀錄片,夜裡肚子餓,試著叫了外賣,沒想到真有騎手接了單。夜黑山深,兩人大喊“口味蝦”找尋方位。

他們笑作一團。這比北京的夜晚有意思。

負重的人們彼此善待

除了外賣小哥,沒人瞭解北京凌晨的所有秘密


今年四月的一個凌晨,28歲的美團外賣騎手張建國被一個跑腿單子召喚,在世貿公園旁的一個小區花園裡,陪一個年輕的姑娘聊了三個小時的天

外賣小哥的生活大多時候缺少變奏。白天,馬小東是北京五萬名騎手中的一個。他們默默無名,只是一道黃色身影,標配著一樣的黃色的頭盔、工服、配送箱和電動車,流佈於城市的人群、車流、商廈、食肆、小區和學校,連皮膚也類似的黝黑和粗糙。

到了夜晚,人潮退去,還沒睡去的外賣小哥的面目清晰起來。和平街北口的24小時麥當勞的夜班店員習慣了青海的馬小東、北京土著張立德、黑龍江的王鐵柱和河北的趙二虎每個深夜從這裡進出。這個固定的夜班搭子以這裡為據點,等單,派送,返回,再等單。

一個在北京跑單三年的“老騎手”,一天跑單十七八個小時,一個月賺到手上萬元。有老鄉抱怨辛苦,他安慰他們,路上的騎手同行,有五十歲的大娘,有身高不足一米的侏儒兄弟,所有人都在為生活打拼。“老騎手”今年三十三,家裡兩個娃,他想攢下錢,在縣城買一套九十平的房子。他覺得自己還能送三十年外賣,幹到退休。

凌晨訂外賣和生產外賣的,也都是負重前行的人。方莊一帶接收了全北京最多的凌晨外賣,那裡小區密佈,住著不少加班晚歸的年輕人。“看起來不是剛加完班,就是深夜還在趕材料。”疲憊一眼可以戳破。

工薪族青睞能填肚子的加餐。北新橋一家叫“深夜食堂”的店,主打麵條和炒飯,在凌晨暢銷。而在遍佈美食的不夜街簋街,外賣銷量最高的卻是一家手擀麵店。

凌晨的加班外賣集中在住宅區、醫院、高校和一些寫字樓。長年夜送的騎手最清楚,到了凌晨還點外賣的大都是創業公司。有一位騎手在凌晨三點敲開建外SOHO的一個小公司的門,逼仄的房間裡擠著滿臉疲備的年輕人,堆著服裝廢料,居然還養了一隻狗。更豪華的國貿一帶,大公司的人群在晚上八點後就散去了。凌晨外賣被送往這裡的大廈保安、物業人員和只能凌晨開工的裝修工人。

送到醫院的訂單,即使到了凌晨,有時仍見不到主人。醫護人員無暇接過一份遲到的晚餐。而更早前送到的午餐,有的直到夜深也無人問津,堆在前臺發冷變硬。

只有夜騎手知道在哪個隱蔽的角落能找到凌晨還在勞作的外賣檔口。一家24小時營業的牛肉湯店隱藏在朝外北街一座商廈地下。如果取單的騎手飢腸轆轆,老闆會以10塊的價格賣給他們定價25塊的套餐。他用“命運共同體”解釋這份體恤。他在北京打拼了13年,當過調酒師,賣過小吃,開過酒吧,知道異鄉漂泊不容易。

當騎手的第一份“不容易”,是迅速熟悉異鄉每一條無名的衚衕、斷頭的小路和幽深的秘徑。每個騎手心裡都藏著一個名字——一棟樓,一個小區,或一條路,通常是他們第一次配送超時的,打了很多轉找不到的,或者是深夜裡被困厄住的。

一個凌晨的三點,在那家深夜麥當勞,趙二虎說起四月才送了670單。他發愁賺不夠四千塊錢,不好意思休假回家。沒人搭話。過了半晌,王鐵柱打開手機,對地圖搜索下指令,“滄州——趙二虎的家鄉河北滄州離這裡多遠”。

“嗨,只有兩百公里。” 一口東北腔故意揚高聲調。

趙二虎被逗樂了。

王鐵柱的家鄉黑龍江綏化距離這個麥當勞1300公里,也不算遠。再過三個小時,他的女兒就醒了,在她上學前,他還可以和她打一通視頻電話。

來北京前,王鐵柱輾轉跑過北方的各大工地,裝拆塔吊。這份活他沉默地幹了十一年,工資不差,卻兇險得多。有一次,韁繩鬆脫,重鋼砸死了他的一位同事。

三點是整個凌晨最難熬的時候。氣溫降到了一天中最低。即使已到初夏,騎手們在7攝氏度的室外飛馳時仍然要裹緊一件棉服。過了這點,單量開始大幅下降,隔半個小時才蹦出一單。夜色投下陰影,馬小東和同伴們倦態浮現,打起了盹。

走夜路,放聲歌唱

除了外賣小哥,沒人瞭解北京凌晨的所有秘密


他停了電動車,報了警,陪著老人等警察到來,耽誤了兩單配送。但老人躺在他的臂彎裡時,他覺得自己就像是一位在夜間守衛這個城市的超人

凌晨在北京不睡的人,多數來自特定職業,比如值班的醫生,看門的保安,開卡車的司機和清運垃圾的工人。騎手是深夜的新鮮人。2013年,美團開設外賣業務後,一道接一道黃色開始在北京的夜間遊竄。

更早的時候,騎手們從深山、礦區、高原的故鄉出走,湧向沿海的工廠。他們熟悉的事體,也由田間的穀物、地頭的黍麥變為流水線上的鋼絲和螺帽。

等當了騎手,都市裡高樓林立,車水馬龍,人群烏泱,要熟悉和認同它們,困難得多。數據顯示,美團31%的騎手來自去產能產業工人。

19歲的劉小春剛來北京,孤獨得很。凌晨一個人配送時,他喜歡爬上劉家窯天橋,停下車,哼起歌——

“我只有一個二輪車 行駛在這城市的角落。二輪車上有個座,座上放了個聚寶盒……二輪車子轉呀轉,聚寶盒裡也滿了餐,燒餅饅頭漢堡薯條,可是他們全都不是我的”。

“北京也不是我的。”凌晨的天橋視野廣闊,眼底車流稀疏,燈影黯淡。劉小春有時會想起家鄉山谷裡靜默的夜,一推門,他就能聽到風吹稻穀,聲浪溫柔。還有他打工過的南方海邊,那裡的夜,有風兒輕吹,浪聲滿袖。

唱的歌是專門寫給外賣小哥的,他學過。有個秦皇島的美團騎手,唱歌好,上了央視。劉小春被邀為伴唱。那是他迄今的人生中難得的閃著光的時刻。

劉小春喜歡深夜放歌。他15歲輟學,出社會,去了東南沿海一個漁鎮的海產品加工廠。在廠裡結交了一群朋友,下了工就瘋耍,跑到海邊唱歌,錄視頻,上傳網絡。

但到了北京,他交不到什麼朋友。這個城市節奏太快了,連在工間錄視頻唱歌直播的騎手都找不到幾個。

劉小春不想成為孤島。配送間隙,他會拍短視頻,對著鏡頭說,“今天把餐送錯了,賠了商家20塊”或者“今天跑了20多單,掙了170多塊”。媽媽是他的粉絲,一天看幾遍他拍的視頻。但他從不向媽媽說在北京的不容易。有個晚上,他為了送一個跑腿單,騎電動車從方莊到通州,耗盡了所有電,找商鋪充了兩個小時電才回了家。

除了外賣小哥,沒人瞭解北京凌晨的所有秘密


他也不會告訴媽媽,那個冬夜苦寒,冷風像刀子割著他的臉。

劉小春是四川人,天生樂天,幹什麼都不覺得苦。每個月發5300元工資,他寄回家5000元。他的父親生病臥床,母親在成都打工,弟弟才上五年級。他是養家的主力。每個月在北京租房和吃飯花800元,都靠送外賣一單單攢。

這個春末的一個凌晨,劉小春送完單後,在快手上發現了兩個也愛直播唱歌的同行。他騎著電動車從王府井出發,一路飛馳,遠離燈火輝煌的北京內環,在十公里外的十里河立交橋下,找到了可以放歌的現場和同伴。

他說起一個白天,他在上完大夜後繼續送單,一個老頭子的電動車撞上了他。他未言語,老人就抓著他,說被他撞了,讓他賠錢。馬小東被圍在中間,路人指指點點。後來,他的站長趕到,幫他哄趕人群,“你們不去碰瓷富人,為難外賣騎手算什麼,這不是欺負弱者嗎”。

騎手們可不認為自己是弱者。他們中不少負債的,賠了生意,欠著三四十萬塊錢。同事們不便多問,私下都佩服他們。人生總有起落,落到了底,靠自己雙腿扛起責任,還是一條漢子。

那些養家的,治病的,蓋房的,都是漢子。一單接一單配送,攢錢,生活總有奔頭。

天越來越亮。男人們更放鬆了些,他們說起嚮往的生活——張立德剛找了個女朋友,他想給她個家。王鐵柱也想買套房。單身漢趙二虎、馬小東和張建國都想成家了。劉小春希望媽媽可以少辛苦一些。

七點了,北京城重新吵嚷起來。街巷間又流動起一道道黃色。早餐配送開始了。馬小東終於可以下班。“嘟”——黃色電動車剛發出聲響,馬上被車流聲吞沒。他越騎越遠,駛進了大片霞光。

除了外賣小哥,沒人瞭解北京凌晨的所有秘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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