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空與寂，空蕩蕩的美感

谷崎潤一郎的墓碑上刻著兩個字。

一個是“空”，一個是“寂”，對於他這位唯美主義至上者而言，或許的確別有空蕩蕩的美感。

他的人生有過大起，被賽珍珠推薦，提名諾貝爾文學獎。同時，他也時常因為私人情感生活混亂而備受詬病，被不少時人評價為“作家道德敗壞的證據”，但是又沒有人能夠否認他在文學上的地位。

至少，單就將《源氏物語》口語化這一點就已經屬於豐功偉業了，更何況谷崎的各個名篇。

谷崎潤一郎最為出名的或許是長篇小說《細雪》，動漫《文豪野犬》中角色谷崎的“異能力”正是具有迷惑性質的“細雪”。但實際上，《文豪野犬》同時又暗暗涵蓋了谷崎潤一郎的其他幾部作品。最為明顯的就是他的《痴人之愛》。《文豪野犬》中有“谷崎奈緒美”這一角色，是動漫中谷崎的妹妹，名字發音為NAOMI，而《痴人之愛》的女主角也正是一位名叫“娜奧米”的少女。

說是“少女”並不為過，因為在她出場時不過是個十五歲的少女，人有些陰鬱，但眼神通透，看上去又有些許清朗聰慧。故事結束的時候她也不過二十三歲，衣著華美，面容姣麗。

不管是哪一個年紀，都足以讓河合讓治感到瘋狂。

他只是一個普通的上班族，長相也樸實，至少決不能夠用英俊來形容，人不高，膚色也有些黑。在公司裡邊大部分人都評價他為人端方、品行良好，工作也勤懇。不過在讓治的自我剖析中，他雖然表面是個君子，但是內心卻不安分。

他和娜奧米之間的故事正是源於這一份不安分。

2.收養一個女孩，日後娶她為妻

“NAOMI”在日文裡實際上應當被稱為“直美”，或者“奈緒美”也是一個常見的名字。但是河合讓治一直非常固執地稱呼她為“娜奧米”，理由是這樣似乎更加具有洋人的感覺。

曾經在咖啡店打工的“阿直”只是一個略帶憂鬱的少女，看上去有些許營養不良，但是她的五官是美麗的，充滿了洋人的風情，就好像國外知名女影星一樣。所以河合讓治在見到她的那一刻生出奇妙的心思：收養這個女孩，照顧她的生活，使她成為一名經受過教育的女性，如果可以日後娶她為妻也無妨。

現在流行的一些養成遊戲或許和這種想法有異曲同工之妙，但是河合讓治居然真的將這種行為付諸實際，其思維看上去便與常人有所區別。表面上波瀾不驚的君子，實際上卻擁有最強的實踐力。

或許有人質問說，河合讓治也不過是虛擬故事中的一個角色，他的這種實踐有任何代表性嗎？

實際上，谷崎潤一郎本人就有過類似的經歷。他最初想要找一個藝伎類型的女性做妻子，不過他欣賞的那名藝伎已經有相好對象，於是向谷崎推薦了自己的二妹。谷崎與二妹成婚後發現她雖為藝伎的妹妹，卻全然是一名賢惠的家庭主婦。大失所望之餘，他將目光轉向了妻子的三妹，一位少女，力求將她培養成自己理想中的模樣。

而娜奧米也正是這樣被河合讓治栽培成長。

十五歲的她充滿了對於知識的渴望，因為原生家庭對她不管不問，倘若要擺脫原來那個卑微而平凡的家庭，被旁人收養似乎是一個可以理解的途徑。娜奧米相當喜歡讓治帶著她出門看電影，她會用極其專注而澄澈的眼神注視著影片，好像一個懵懂的孩童不斷在學習新的事物。而讓治順水推舟提出收養她的提議也獲得了回應，娜奧米的要求不過是想要學英語和音樂。

這時讓治二十八歲，收養了十五歲的少女娜奧米。

3.成熟的女孩

這情節讓我莫名有些聯想到納博科夫的鉅著《洛麗塔》，兩者都描寫了成年男性與未成年少女之間存在的某種被世人認為畸形的情感。

然而《洛麗塔》中的男主角最初是因為少年時期愛慕的少女早逝而產生了戀童癖的傾向，認為只有九歲到十四歲左右的少女才具有吸引力。河合讓治不同，他對於娜奧米的青睞並不僅僅單純因為對方的年齡，更多因為其西洋式的相貌與“養成”對方的這樣一種成就感，他一邊憐憫娜奧米的生活狀態，另一邊也是想要為自己平凡無奇、循規蹈矩的生活增加一點溫情的變化。他希望把娜奧米培養成一位出色的女性，甚至是可以用“偉大”一詞形容的女性，在此基礎之下再與她成婚才是無妨的。

因此他將自己大量的工資存款花在為娜奧米請英語、音樂教師上，甚至願意把自己當成小娜奧米的馬。因著他對娜奧米的傾力培養，少女時期的娜奧米管他叫“小爸爸”。為了讓娜奧米看上去更具有西方人具有的“洋氣”，讓治還經常帶著她去購置新衣服，儘管大部分是便宜貨，但標新立異程度還是讓不少人側目。

或許河合讓治對於娜奧米最為執著的要素之一便是她的洋人面貌與體態，而倘若這樣的體態是在他影響之下愈發明顯的話，他對娜奧米的執念便更加明顯。身為旁觀者的我很難評價這份感情是否是畸形的，但是卻莫名讀出了些許可悲的意味。

因為河合讓治或許是不少當時日本普通民眾心態的一個縮影——外國的、西洋的一定就是好的，由此推理，靠近、仿製西洋的也一定是好的，是拿出來能給人掙面子的。他的愛之中夾雜著虛榮，同時也有對所謂真正西洋的求而不得。

河合讓治迷戀洋人特點從學習交際舞期間能夠看出來，明明是娜奧米拖著他去學習，但在發現老師是真正的外國人舒列姆斯卡婭夫人時，讓治便極其沉醉於對方真正的洋人體貌，連香水之下的狐臭味都覺得是對方純正洋人的體現。這段時間他甚至忘記了娜奧米在和濱田、熊谷等其他大學生練習交際舞。

這些大學生都是娜奧米在音樂課或是英語課中認識的，娜奧米時常笑稱自己是他們的兄弟。被讓治培養長大的她幾乎大部分時候都在收到誇讚——下棋時讓治大部分時候都會特意讓她，把自己的一些工資輸給她當零花錢。可是後期的河合讓治卻再也無法在下棋上打敗娜奧米，她“壓倒一切的氣勢”已經被培養了起來。

她開始拒絕做任何家務，整個家裡頭都是她新買的衣服與換下的髒衣服，原本溫馨的小屋已然骯髒發臭。她會尖酸刻薄地暗中嘲笑他人，言語中總是飽含機鋒，她自己都調侃自己“蠻橫粗俗”。

讓治對她最不滿意的一點是娜奧米學不好語法，為此他慢慢開始覺得娜奧米沒有自己想象中聰明機敏。而日漸驕縱的娜奧米認為自己的口語已經相當不錯了，語法並不能代表什麼問題。讓治一邊失望又同時被娜奧米的軀體之美吸引，難以狠下心腸嚴苛地對待她。

4.征服與被征服

這種寬容直到他被同事嘲諷。

當他和娜奧米一同參加舞會恰巧被同事發現，公司裡邊的人都知道他帶著一個並不那麼正經的女性，老實人的形象一瞬間破滅。除了河合讓治以外，他大部分的同事都知道娜奧米與熊谷等等年輕學生過從甚密，將他們迷得神魂顛倒。知道這一事實的河合讓治自然是歇斯底里、疑竇叢生，不斷尋找蛛絲馬跡去佐證自己的猜想。

娜奧米曾經一度成功博取過他的信任，使得讓治誤以為兩人回到了最初的溫馨狀態，然而他發現無論他怎樣嚴加看管，娜奧米都還是想方設法地與不同的男性幽會。

盛怒之下，他將這位自己撫養大的少女趕出了家。

“大正某年十一月某日十二時三十六分——自己正是在這一時刻終於和娜奧米分手，自己與她的關係或許已經就此告終。”

或許有人會問為什麼河合讓治一再選擇向蠻橫無理又一再背叛他的娜奧米退讓。在一般人的觀點看來，這一種讓步是難以理喻的：對方既然多次背叛，用水性楊花形容也並不為過，她愈發驕縱，生活開銷奢侈之極乃至讓河合的工資難以負擔。

在我看來，這種問題與當代時常詢問為什麼人不和渣對象分手一樣，明明對方四處留情，甚至對自己動過手一類，但是為什麼偏偏分不了手？有心理學家的分析是這屬於斯德哥爾摩綜合徵，在對方長期的控制乃至暴力之下，受虐者會逐漸走向抑鬱、喪失自信心，不斷懷疑是不是自己的原因導致了對方對自己惡劣的態度。倘若過多思考自己處境的悲慘與絕望，不少人會寧可往好的方面想：對方這麼做是不是希望我變得更好？對方是不是為我考慮才用嚴格的態度對待我？

河合讓治與娜奧米之間的情感關係與此有一定的相似之處，譬如在和娜奧米相處的過程中，由於讓治一再認輸，他在下棋方面敗北的次數越來越多，衣著、相貌不夠洋氣體面也時常被娜奧米嫌棄。在長期的言語行動嫌棄之下，讓治自然也可能逐漸認為自己的形貌畏縮，同娜奧米一同出現被襯托得灰頭土臉。

此間頗具趣味的一點是，原本河合讓治作為娜奧米的撫育者，在兩人的關係之中應當處於上位，而不是斯德哥爾摩綜合徵中的受虐者。

而讓治對娜奧米難以割捨的原因還有長久以來的付出撫育。娜奧米是經他之手變成這樣的，結果從某種程度上也是他不得不承擔的部分。娜奧米的性格一邊極為惡劣，另一邊又是他親手栽培出的。再加上娜奧米的洋人式的美貌及體態，讓治必然難以輕輕鬆鬆地割捨她。

就像他自己說的那樣，“我對娜奧米的愛憎情感就像貓的眼睛一樣，一夜能變換好多次”。

但是被驅逐的娜奧米似乎對他沒有什麼特別的留戀，今天和熊谷等另一群沒見過的少年參加舞會，明天甚至穿上了洋人給她做的西服一起嬉鬧。

這段時間的讓治幾乎無法好好上班，同時襲來的還有母親的死訊，他不敢從任何有可能遇見娜奧米的地方走過。

竟然是娜奧米先來找他的。她有家裡的鑰匙，回來宣稱自己要把所有的東西都搬走，可是似乎怎麼都無法搬完，反而倒是說要和讓治做回普通朋友。至此為止故事的後續已然並不難猜測，最初讓治仍然認為兩人不可能再破鏡重圓，然而娜奧米愈發明顯嫵媚的洋人姿態實在是讓他內心躁動不安，娜奧米欲迎還拒的姿態過於熟稔，明明仍然是一名二十歲左右的少女，卻給人以老謀深算之感。

河合讓治耽於娜奧米的西洋式美麗，在對方欲迎還拒姿態做到了極致之時實在難以忍受，苦苦哀求：“別再折磨我了好嗎？我一切都聽你的！”

自此，兩個人的關係完全翻轉。原本的調教者變成了被調教者，一方為了另一方無條件地進行付出。

“今年娜奧米二十三歲，我三十六歲。”

5.痴人之愛

此時再回首，看向故事的最初，讀者不禁會產生某種恍然隔世之感。最初明明只是河合讓治想要收養一個十五歲的女孩將她培育成優秀女性並娶她為妻，為何最後這個女孩成為了主宰他一切的人？為何這個女孩從最初陰鬱中略帶通透與聰穎變成後來的驕縱、淫亂、蠻橫？

整個故事在不知不覺之中就往這個方向滑落而去，沒有半分的突兀感，也沒有任何超乎人物性格框架以外的部分。整個故事的滑落走向是無法拯救的——讓治的培育之心讓他一再忍讓，娜奧米自身優越的外貌條件讓她日漸自負。直到故事結束的那一刻，讀者才驟然反應過來標題為“痴人之愛”的含義。

此時只能讚歎谷崎潤一郎構思精妙且極富天才創意罷了。

前文提到過，谷崎潤一郎的這一部作品來自於他自身的經歷。他試圖撫養妻子的三妹成為自己理想中的藝伎型戀人，也曾長時間與她同住，但最後三妹卻拒絕了他。谷崎潤一郎理想中的婚姻愛情帶有不被世人認可的意味，然而經過他文筆的描摹，整個故事並不會顯得荒誕不經，合乎發展邏輯。

谷崎在寫作此篇時或許並無讚美歌頌這種男女關係的意味，只是將自己人生中某段非同尋常的經歷經過藝術加工寫出。這種寫作並不帶有價值觀灌輸的意味，而是具有較為純粹的文學性與敘述性，他力求將整個故事敘述得婉轉動人，在一種非常態的故事情節與角色關係中尋找殘缺、異形態的唯美。同時谷崎或許又在文中寫出了某種對當時的自己的喟嘆，何為愛？何為痴？這一切都是他活在世上所渴望獲得的回答，是為了得到愛，是為了追求他概念中的美。

谷崎潤一郎的執念並不算過於誇張，他和妻子之間反反覆覆，最終找到了真正適合他的人成婚。

而河合讓治最終永遠地痴迷於娜奧米的一切，儘管仍然未知待到娜奧米年老色衰之後會如何，但在這之前，河合讓治的一切或許就已經全部都被榨空。他賣掉了老家的不少東西，任憑娜奧米隨意揮霍，甚至逐漸容許娜奧米和別的男性發生關係，他們怪異生活方式以及兩人的關係時常被評頭論足，但是這對二人都沒有影響。

畢竟，“我本人因為迷戀娜奧米，所以無論別人怎麼樣，我都無所謂”。

|作者，谷也，我一天天明白你的平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