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夫卡:上帝不愿我写,然而我偏要写

倘若马克思・布罗德(Max Brod)听从卡夫卡的遗言烧掉手稿,想必二十世纪的文学必将呈现出另一番面貌:

不仅少了一位伟大的作家,失去一个荒谬诡谲的文学世界,那声势浩大的现代主义文学运动亦可能逊色许多。卡夫卡以梦境般的离奇笔端揭示了人的困境,记录着荒诞、异化的二十世纪,在现代主义文学中举足轻重——超现实主义将其视为同仁,荒诞派视之为先驱,美国的「黑色幽默」也将之奉为典范⋯⋯

卡夫卡:上帝不愿我写,然而我偏要写

法兰兹・卡夫卡(Franz Kafka)

01

敏感忧郁的天才

1883年7月3日,卡夫卡(Franz Kafka)出生于布拉格的犹太家庭,是尤丽叶和赫尔曼・卡夫卡的长子。就家族而言,母系一方普遍博学:母亲的祖父有许多许多书,塞满四壁,而母亲的曾祖父甚至比其祖父更加博学。舅舅约瑟夫是卡夫卡创作的源泉之一,因其丰富的外国生活经历,成就了卡夫卡笔下的异国情调。相比之下,父系一方则不同,祖父是一位屠户,父亲也是凭实干取得了商业上的成就。卡夫卡自小接受德语教育,其后掌握捷克语与捷克文化,但他坚持以德语写作,语言上的异化状态,也构成了他日后作品的特异性。

卡夫卡:上帝不愿我写,然而我偏要写

幼年时的卡夫卡

卡夫卡被称为「弱的天才」,无疑与其成长经历造就的脆弱、忧郁、悲观的性格有关。一方面,两个弟弟亡于幼年,他与三个妹妹在年龄和感情上都有一段距离,童年的寂寞使卡夫卡很早就显得孤独而敏感。在日后的笔记中,他形容自己对于「生活上要求的东西,我一样都没有,有的只是人类普遍存在的弱点」。另一方面,则是那霸权式的父子关系。在父亲的权威与否定面前,卡夫卡认为自己完全「是个奴隶」,带着丧失的自信心与无法满足父亲要求的无限内疚。由此,暴躁、恐怖、享有绝对权威的父亲也成为卡夫卡作品中的重要形象。

1906年,卡夫卡获得法学学位,后进入一家劳工工伤保险公司工作。这份工作使他有机会深入观察当时的社会机构、工人工作与生活境况以及部门化、职业化的个体,尽管他视这一职业为权宜之计,渴望潜心写作,但不得不承认工作经历一定程度上塑造了他的思想,使他认识到现代机构中的官僚体制及社会权威的运作机制等,从而构成小说中重要的主题。

卡夫卡:上帝不愿我写,然而我偏要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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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克果与尼采的信徒

卡夫卡一生广泛阅读宗教与哲学书籍,并始终进行着深刻的思考和批判。他深受齐克果(Søren Aabye Kierkegaard)与尼采的影响,这也令卡夫卡始终描绘、反思世界的荒诞与个人的处境。卡夫卡对齐克果的研究颇为投入。1913年,卡夫卡初读齐克果的日记选《法官之书》时便发现自己与这位十九世纪的丹麦哲学家有颇多相似之处。的确,两人都有着丰富而充满痛苦的内心、复杂的父子关系、订婚又解除婚约的经历和对性的恐惧等,可以说阅读齐克果令卡夫卡看待自身经历时有了更开阔的视野。同时,二人都聚焦对个体的关注。齐克果强调个体的存在及主观体验,他认为「人即精神」,精神体现在个人而非社会之中;而卡夫卡也在作品中抛弃了宏大叙事,让个人占据主导地位,主人公没有崇高理想或远大目标,也并非为了国家、民族利益,仅仅是为自己生存的合理性不断挣扎。此外,齐克果有关恐惧的概念也对卡夫卡影响深远。两人在作品中以抽象或图像的方式阐释着对恐惧的理解,并将恐惧与罪联系在一起。

尼采更是卡夫卡自中学起最爱的作家之一,他颇为喜爱尼采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并对《悲剧的起源》推崇备至。卡夫卡对基督教的批判和对世界荒谬性的描写显然深受尼采「上帝已死」的影响。而尼采的另一观点——「真理即迷宫」(尼采认为,「上帝不在了,人们也就再无法区分真理和谎言了」),在卡夫卡那里也被表述为:世界由谎言构成,真理不可寻求。同时,尼采与卡夫卡都否定理性。尼采认为,理性是逻辑的虚构;卡夫卡则以非理性的情节,如变形,表现人的异化与困境。二人亦都强调内在的坚定性,即意志,尼采通过超人,而卡夫卡则表现于他对写作的热忱——「上帝不愿我写,然而我偏要写,我必须写。」

对于宗教与哲学的反思,卡夫卡写下大量笔记,思考那个时代的危机感与生命感,探讨认知、存在与永恒的精神。1921年,他从中选出部分笔记并标注序号,后被布罗德以〈罪愆、苦难、希望及真途沉思录〉命名,独立成篇。

03

表现主义的迷宫

卡夫卡被认为是表现主义成就最高的作家,而他不朽的创作恰恰融合了其成长经历与宗教、哲学思想。首先,卡夫卡的故事中常折射出自己的家庭关系,在给父亲的信中他说:「我写的书都与您有关,我在书里无非是倾诉了我当着您面无法倾诉的话。」其次,卡夫卡成长年代和创作的旺盛期正值德奥表现主义从孕育到爆发的时期,而尼采正是德语世界对表现主义有关键影响的哲学家之一(另一位是弗罗伊德)。

卡夫卡:上帝不愿我写,然而我偏要写

《变形记》或许写下了小说史上最有名的开头:「一个早晨,当格列高尔・萨姆莎从烦躁不安的梦中醒来时,发现他自己在床上变成了一只巨大的虫子。」

「表现主义」(Expressionism)一词最早出现于1911年德国《狂飙》杂志的艺术评论,这一流派艺术家强调,通过作品表现内心的情感经验——尤其是恐惧的情感,而非对描写对象加以忠实地描述,因此作品往往具有对现实扭曲和抽象化。这也就不难理解读者在阅读卡夫卡时所经历的迷惑、茫然,而这种迷茫不仅读者有,亦是小说中的主人公所经历的:格列高尔不知道自己为何变成甲虫(《变形记》),约瑟夫・K 也全然不晓自己为何被捕、罪名为何(《审判》),K 不明白为何自己总也见不到让他来做土地测量员的官员(《城堡》)⋯⋯藉由这种至死也无解的未知与不确定性,卡夫卡打破读者的阅读期待,筑起迷宫般的叙事空间,将现代主义文学没有固定阐释、邀请读者参与的普遍倾向推向极致。卡夫卡的巧妙之处恰恰在于,有些故事初看起来似乎是一个现实主义文本,其叙述遵循着人们熟悉的时空顺序、因果律与连贯性,但随着情节的发展,鲜明的意象打破了先前描述的日常,荒谬、怪诞的情绪在文字间弥漫,一切变得匪夷所思——至此,读者进入表现主义的范畴。

卡夫卡:上帝不愿我写,然而我偏要写

卡夫卡《城堡》(The Castle)

一如《城堡》中,土地测量员 K 进入村子的时候天色渐晚,村子被白雪覆盖,于是他找了一间客栈住下——一切恍似合情合理。然而,K 很快被叫醒并遭到驱逐,此时他发现,自己是城堡聘请的土地测量员,却拿不出任何证明;城堡的主人曾发出过聘请书,但村里其实不需要土地测量员。于是 K 的身份处于悬置状态,他不得不想尽办法争取城堡的认可,但不管他怎样努力都无法进入城堡,最终 K 精疲力竭,死在村子里。由此,一切看似平常的背后,K 进入了一个压抑又无法逃离的迷宫,开始的正是一场荒诞不经、充满悖谬的梦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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