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都会看画,多一把椅子,少一点畏惧

大都会艺术博物馆以收藏“跨越所有文化与时间的人类最伟大的艺术成就”为使命,与法国卢浮宫和大英博物馆并列为世界三大百科全书式博物馆。而馆内横跨5000多年的500幅画作,也显露更广泛的艺术史——证明了大都会馆藏绝无仅有的广度与深度。

19、20世纪欧洲绘画馆是大都会最受欢迎的展区。今年年初展区内进行了两场特展,一个展厅展出的是法国浪漫主义大画家德拉克洛瓦的回顾画展,另一个则是题为“被改变的身体”的珠宝展。

你很容易就能觉察出这两个展厅气氛的差异。在珠宝展上,你会看到衣香鬓影,人声喧哗,人们对着柜子里那些美丽的珠宝欢喜赞叹,或者评头论足,但到了德拉克洛瓦的画展上,气氛一下子变得严肃起来,人们一个个屏气敛神,各自默默有序地参观,偶尔读一读墙上的解说,点点头,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

在大都会看画,多一把椅子,少一点畏惧

大都会艺术博物馆欧洲中世纪绘画馆

画家保罗·克利说,为了欣赏一幅画,你必须有一把椅子。

为什么必须要有一把椅子呢?

这样你的疲倦的双腿不至于分散你的心智。

其实,比起疲倦,对大部分人来说,更难克服的恐怕是畏惧。你并不信任自己真的能看画。你总觉得要理解很多画外之物,才能真正理解你为什么要用力地盯着眼前的这幅画看。当你盯着一幅画看了很久,仍然不明白自己在看什么,一种隐隐的羞耻感就会油然而生。

在《另眼看艺术》一书中,朱利安·巴恩斯写到小时候父母带他去参观伦敦的华莱士收藏馆,他站在弗朗斯·哈尔斯的《笑着的骑士》前面,“怎么也搞不懂这个长着一撮小胡子的家伙在嘲笑什么,也想不通这怎么就算一幅有意思的画作”。

所以,在这本书一开始,他就写道:“当一种权威的声音试图阐释一件艺术品,我们需要勇气告诉自己,这只是一种建议,而唯一的真相在于我们眼中所见。”

很可惜,我可没有这样的底气。从一屋子的名画之间穿过,莫奈的睡莲、凡·高的向日葵和翠柏、塞尚的苹果和报春花、德加的芭蕾舞演员、高更的《万福玛利亚》、雷诺瓦的《乔治卡宾特夫人和其孩子们》……我安慰自己,至少还能愉快地识别出狗、树木、苹果、母亲、孩子嘛。但是,仅仅识别出一张人脸、一张桌子、一个农夫、一朵花、一个水果,就说明我读懂了这些画吗?艺术家到底在这些人和物上面看到了什么,又想要表达什么呢?画一个人、一朵花的方法那么多,为什么偏偏选择这样一个场景,这样一种姿态,这样一种目光?什么样的画才是高级的艺术?是真实地再现生活,还是对生活进行抽象的升华或隐喻?或者经过某种神秘的处理,把它变成另一种东西,与生活有关,但更有力、更强烈?

在大都会看画,多一把椅子,少一点畏惧

保罗·塞尚 苹果和报春花 18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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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德加·德加 舞蹈课 1834-19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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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罗·高更 万福玛利亚 1891

当然,有一些画面如此之美,让你顾不得思考这些问题,恨不得能直接穿越到画中的世界,像法国画家皮耶·考特那幅《春天》,雾蒙蒙的丛林里,一对沐浴在爱情中的男孩女孩相拥坐在一架秋千上。女孩的裸体如此之美,几乎要让人怀疑自己的性取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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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耶•考特 春天 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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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诗人马克·多蒂为一幅静物画《牡蛎与柠檬的静物》写了一整本书,在绵密复杂的语词丛林里,倾吐他如蜘蛛网一样纤细、敏锐的感受力,但当我站在这幅画前面的时候,却非常羞愧地发现,内心一个微弱的声音在提醒我该吃午餐了。

一位叫詹姆斯·埃尔金的美国艺术史学家写过一篇文章,提到一个老太太每天去芝加哥艺术学院看伦勃朗的一幅画,每周来三四个小时,什么都不干,就坐在画前静静地看。20年下来,她在那幅画面前看了3000多个小时。我实在好奇,她到底在看什么呢?又看到了什么?为什么我就不能与一幅画建立更有意义的联结呢?是我的理性没有工作,还是我的感性没有启动?我所缺乏的,到底是深度挖掘的能力,还是自由联想的能力?也许我可以拍一张自拍照,上传到谷歌的APP,看看我此刻的表情与哪张名画里的人物最为神似?这会是一种有意义的连接吗?

在大都会看画,多一把椅子,少一点畏惧

据说在大部分博物馆,人们在一件作品面前停留的时间只有10~15秒钟,其中包括拍照和阅读解说的时间。为什么要拍照呢?有人说,观看从来不是纯粹的,总是伴随着占有的欲望。这些画只能看,不能摸,不可能拥有,甚至连欣赏和理解都做不到的时候,只好拍一张照片存入手机,算是一种象征性的占有?

其实,这里的很多画都是平常在复制品中看过无数次的。即使现在,我也随时可以从大都会的网站上调出这些画,并且以最高清晰度来欣赏它们。为什么一定飞越大半个地球跑到大都会来看这些画呢?除了本雅明所说的原作的“灵光”之外,我们到底在向它们寻求什么?

有人认为我们可以完全脱离艺术的语境来看这些名画,比如英国作家阿兰·德波顿认为,我们应该把艺术品作为一种心理治疗的工具,艺术家应该从事的是一项教育使命,帮助人们寻找自我理解、同情、慰藉、希望、自我认同和成就感。比如一个朝鲜时代的月亮壶能提醒我们谦逊的美德,卡斯帕·弗里德里希的《海岸上的岩礁》呈现的是高贵的悲伤,而理查德·朗的画中则有关于爱情最重要的启示。

大都会教育部主管桑德拉·杜蒙特(Sandra Jackson Dumont)女士则认为,艺术真正的力量根本不在审美,而在于启发思考,在于开启不同时间、不同空间、不同文明之间的对话。她说:“有人说,去博物馆是为了看美丽的东西,但博物馆里90%的东西不是关于美,而是关于痛苦,关于挣扎,关于恐惧。记录这些经验的艺术家,他们所看到的世界,他们在想象中所见到的东西,并不总是美丽的。他们记录战争,记录那个时代的问题,也记录下人性的伟大与丑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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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得·勃鲁盖尔 收割者 16世纪

还有人认为,博物馆里的艺术品大可以单纯地作为训练眼睛的工具。比如一个叫艾米·赫曼的美国女律师兼艺术史专家就经常在大都会带人看画,教他们怎么通过看名画来训练福尔摩斯式的观察力和洞察力。她最早是带着医生去看画,通过分析艺术作品提高他们诊断病情的能力,后来又带纽约的警察们去看画,提高他们观察和分析犯罪现场的能力。这门课程后来声名远播,她的客户也越来越多,包括联邦调查局、国土安全部、美国陆军和海军、美联储、司法部等等。后来,她根据这些培训内容写了一本书,就叫《洞察力:增强你的视觉、改变人生》(Visual Intelligence)。

其实,她的训练法总结起来很简单,就是用谁(Who)、什么(What)、哪里(Where)、何时(When)四要素来分析眼前的画面,尽量用客观而不是主观的形容词,尽量从不同的维度去观察,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比如颜色、形状、阴影、桌上物品的数量、女人衣服的质地等等。而且,她的方法要求快速反应,5分钟之内就要给出基本的判断,因为犯罪现场不是艺术史课程,可以慢悠悠看一幅画看上3个小时。比如她拿大都会收藏的美国画家约翰·辛格顿·科普利的一幅著名的肖像画《约翰·温斯罗普夫人》为案例,画面上是一个贵妇人坐在桌前吃水果,所有人都看到她华丽的衣服和帽子,但80%的人都没有注意到她的那张桃花心木桌以及木桌上的投影。

我试着用她的方法去看画,果然有了一些新的收获。至少,我从那些主义、画派和历史的干扰中退出,开始独自面对一幅幅具体的画面。这些画之所以挂在墙上,并不是为了让我们膜拜,也不是让我们猜测画家的爱情生活,或者哪个有钱人把它捐给了博物馆,而是让我们自己进入画面,好奇、观察、提问、思考、感受、困惑,接受画中人发出的叙事邀请。那个西装革履、眉头紧锁的男人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那位优雅高贵、不可方物的X女士又是谁?她在想什么?为什么她的脸偏向一边?她手上的戒指是订婚戒指吗?她的爱情生活是什么样的?

在大都会看画,多一把椅子,少一点畏惧

约翰·辛格·萨金特 X夫人 1883-1884

在大都会逛了那么多天,第一幅真正打动我的画,是一幅叫《洗衣妇》的画。一幅尺寸很小的画,画的是塞纳河边,一个洗衣妇和一个孩子,应该是一对母子,孩子手中拿着铲子,正费力地想要迈上台阶,母亲一只手握着他的手,想把他往上拉,另一只手抱着重重的刚洗完的衣服。浓重的阴影里,母子俩的面目都看不大清楚,他们的背后却是夕阳西下,阳光像碎碎的金子一样洒满湖面与对岸的类似宫殿的建筑。画面的左下角签着画家的名字:Honoré Daumier(奥诺雷·杜米埃),一个我从来没听过的名字,后来查资料才知道是法国19世纪著名的现实主义讽刺画大师。

我在这幅画前面站了很久,远远超过了5分钟,简直走不动道。是因为那个母亲粗壮的身形唤醒了我某些遥远的记忆?是那个孩子努力往上走的那种稚弱又鲁莽的姿态?还是那个母亲牵着他的手的动作,温柔、有力,又透着疲倦?也许只是因为那种夕阳的光,我也曾经无数次与母亲在那种光线中回家?

解说上写着,这幅画是当时画家从自己在巴黎圣路易岛的工作室中看到的情景。我想象着他站在窗前,静静地观察这对母子,忠实地画下眼前所见,并没有打算揭示什么永恒的真相,或者带着什么社会讽刺的目的,只是单纯地被眼前这对母子之间流淌着的某种东西打动,画下了这样一幅画。100多年后,这幅画让一个对他、对那对母子、对当时的法国统统一无所知的中国人看到落泪。

曾经有人问美国科幻女作家厄苏拉·勒·奎,写作的秘密是什么?

她说,这是一个愚蠢的问题,写作的秘密当然就在于写作,写作让你成为一个作家。但这个愚蠢的问题后面有一个真正重要的问题——所有的艺术都是手艺(Craft),但真正的艺术品拥有某种本质的、持久的、核心式的存在,是手艺工作、展现和释放的对象,就像石头中的雕像,在它成型之前,一个艺术家如何找到、看到它?这才是真正重要的问题。

而她最喜欢的一个答案是,有人问美国乡村歌手威利·纳尔逊是怎么想到他的曲子时的回答,“空气里充满了曲子,我只是伸手选了一个”。

对于作家而言,这个世界充满了故事,当故事在那里的时候,它就在那里,你只要伸手去取。对画家也一样吧。这个世界充满了形状、色彩、光线,即使日常生活中最平凡的那些事物,一旦你用一双画家的目光去凝视,这个世界——这个本来如此乏味而了无乐趣的世界——就会在你的眼前重新组合,浓墨重彩,意味深长。

《大都会艺术博物馆馆藏绘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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