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版“藥神”在行動:你的胰島素救人,但你的價格有毒

美國版“藥神”在行動:你的胰島素救人,但你的價格有毒

● 特約撰稿 袁野 / 文

也有人指責他們這是藥品掠奪,畢竟美加兩國的人口相差近10倍,

哪怕很小比例的美國患者造訪都會給加拿大造成極大壓力。

“我們聽到很多評論,比如‘加拿大需要豎起一堵牆’。”

利嘉·格林賽德神經高度緊張,心臟狂跳,手心不住地冒冷汗。儘管如此,這位一向遵紀守法的美國明尼蘇達州媽媽,還是緊緊握著方向盤,開著她的馬自達跨境走私。

她的13歲女兒患有I型糖尿病,需要胰島素。在美國,一瓶胰島素可能要賣幾百美元,而在加拿大,售價只有十分之一。

巨大的價格差,令格林賽德不得不鋌而走險。6月底,她和她的5位同行者已經去過一次加拿大了,在安大略省的弗朗西斯堡鎮,她們花1200美元,買回了在美國售價1.2萬美元的藥物。

“感覺我們就像在搶劫這家藥店。”同行的I型糖尿病患者奎因·奈斯特姆說。“上一次我手裡拿著10瓶胰島素,已經是好幾年前的事兒了。”

美國版“藥神”在行動:你的胰島素救人,但你的價格有毒

“我不是藥神”

這是一條風景如畫的路線:從美國明尼蘇達州開往威斯康星州,經伊利諾伊州和密歇根州,到達加拿大安大略省的倫敦——將近一個世紀前,弗雷德裡克·班廷就是在這裡發現了胰島素。

美國非營利組織“I型國際”給這條北上買藥路線的代號是,“加拿大大篷車之旅”——去年11月左右,超過7000名難民組成“大篷車隊”,自中美洲洪都拉斯等國出發,千里迢迢奔向美國尋求庇護。

與中美洲難民不同的是,按計劃,“加拿大大篷車之旅”行動一般一月一次,每次為期3天,參與者們自駕或坐上“I型國際”包下的長途大巴奔赴鄰國,花一天時間掃蕩藥店,然後再坐12個半小時的車回家,費用全部自理。

與中美洲難民相同的是,“加拿大大篷車之旅”參與者們期望自己的生活能有個美好的轉變。

胰島素是主要矛盾:根據美國糖尿病協會(ADA)的數據,超過3000萬美國人患有糖尿病,約為人口的十分之一。有750萬人離不開胰島素,其中包括150萬每日三餐前都要注射的I型糖尿病患者——I型病一般於兒童和青壯年時期開始發病,很可能得自遺傳,無法預防也無法治癒。

ADA和南加州大學的報告顯示,2007年到2016年間,主要品牌的胰島素標價上升了252%,淨價上升了57%。周邊產品的價格也漲上了天:血糖試紙每月要298美元、針頭68美元、注射器238美元……

而根據最新統計,美國家庭年平均收入為61372美元。

雖然由於醫療保險和退稅,大多數美國人不用支付原價購買胰島素,但有些人卻不得不這麼做,特別是那些沒有保險或者保險自付金額過大的人——耶魯大學醫學院統計,將近四分之一的美國糖尿病患者沒有遵照醫囑使用胰島素。

萬般無奈之下,一些患者冒險選擇自行減藥,減少注射頻次和劑量,或者違背醫囑、改用更便宜的胰島素品牌。這麼做的風險毋庸置疑:血糖控制不佳會導致失明、腎功能衰竭、截肢、心臟病和中風,短期內胰島素不足的患者可能發生糖尿病酮症酸中毒(DKA),在幾天、甚至幾小時內喪命。

部分患者和他們的家人決定為自己的命運挺身而鬥。他們上網尋找胰島素“黑市”,和賣家在咖啡館和商場停車場接頭:兩輛車並排停在一起不熄火,雙方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就像毒販交易一樣刺激。貨源可能是醫生的免費樣品或其他病友的捐贈,當然更多地是外國的低價藥。

也有人選擇出國掃貨。

“加拿大大篷車之旅”成員妮可·史密斯-霍特說,雖然美國和加拿大互相開放邊境、在加拿大買胰島素也不需要處方,但自己和同伴們還是隨身攜帶處方等,好向美國邊境巡邏隊證明並不是要做轉手倒賣生意。

也有人選擇南下。27歲的艾米莉·麥基聽說有患者要組團去墨西哥的蒂華納買胰島素,立刻上網入了團。艾米莉當時在加利福尼亞州工作,搭車從聖地亞哥去蒂華納往返車票5美元,6個月的胰島素100美元,遠遠低於她用醫保需要支付的1300美元。

美國政府顯然並不支持出境“掃藥”。“在大多數情況下,個人將藥物進口到美國供個人使用是違法的。”美國食品和藥物管理局(FDA)把這句話寫到了自家網站上。

“我不認為解決方案是在美國之外”

妮可並沒有在加拿大買胰島素,她加入“加拿大大篷車之旅”只是為了抗議——2年前,她的兒子亞歷克·史密斯已經因為DKA去世。

亞歷克在24歲生日前幾周被檢出患有I型糖尿病,他工作的餐廳不提供醫保,3.5萬美元的年薪也使他超過了明尼蘇達州醫療補助的收入限額。妮可幫兒子找遍了保險市場,但沒有一個是他負擔得起的——對於已確診的患者,保險公司毫不留情。

每月超過1300美元的胰島素費用,將近他半個月的工資。“他一直在自行減藥,試圖撐到下一次發工資。”妮可說。2017年6月27日,她接到電話:亞歷克被發現死在公寓裡,距離發薪日只剩3天。

1922年的夏天,弗雷德裡克·班廷和助手發現了胰島素,次年因此獲得諾貝爾獎。他們把專利賣給了多倫多大學,索價僅僅1美元。“這些發現者做了偉大的人道主義之舉,他們希望自己的發現是給人類的一份禮物。”歷史學家邁克爾·布利斯說。

但在今天的美國,胰島素的價格卻以其發現者做夢都想不到的速度飆升。三大主要供應商——美國的禮來(Eli Lilly)、丹麥的諾和諾德(Novo Nordisk)和法國的賽諾菲(Sanofi),其胰島素零售價都接近300美元。根據IBM沃森健康的數據,賽諾菲熱銷的胰島素品牌來得時(Lantus)在2001年推出時每瓶售價35美元,現在是270美元。諾和諾德的諾和銳(Novolog)在2001年定價為40美元,2018年7月則為289美元。

美國版“藥神”在行動:你的胰島素救人,但你的價格有毒

加拿大安大略省倫敦,購買到低價胰島素,“加拿大大篷車之旅”參與者衝出藥房(視覺中國圖)

藥價上漲部分歸因於科技進步。幾十年前病人使用的胰島素是從動物身上提取的、使用簡單的注射器注入體內;現在的胰島素則是用基因技術手段人工合成製造的,用藥方式也從針頭注射變成了胰島素泵、胰島素筆,還有各種各樣的血糖快速檢測儀等。所有這些新技術都有各自的專利,這些專利可不是一塊錢就賣掉的。根據2016年發表於《美國醫學會雜誌》的一項研究,胰島素成本從2002年的每毫升4.34美元上漲到了2013年的每毫升12.92美元。

但批評者認為,胰島素的價格遠遠超過了任何創新。“I型國際”就是其中的翹楚,他們在社交媒體上創建了“#insulin4all”(為所有人的胰島素)標籤——該組織的創始人,現年30歲的伊麗莎白·菲菲斯特本人也是一位I型糖尿病患者。

“在美國,需要#insulin4all作為一種口號,這真是一種恥辱。”她說,“美國擁有世界上最好的醫療保健系統——這就是個神話,因為這個系統的目的是讓美國人破產或死亡,因為他們買不起藥。”

根據“I型國際”2016年的調查,美國糖尿病患者每月在胰島素上的平均花銷超過360美元,而在印度這個數字還不到50美元,在一些歐洲國家,胰島素根本就是免費的——這是在美國長大的伊麗莎白2011年移居英國的原因之一。

“我認為非常清楚的是,這些製藥公司的價格能定多高就會定多高。”她說,“因為醫療體制漏洞百出還不透明,它們根本不愁成本上升。”

製藥公司辯解說,需要真正支付標價的患者非常非常有限。禮來稱,美國使用優泌樂(Humalog)的患者中,95%每月支付的費用不到100美元。“三巨頭”都為需要幫助的患者提供優惠,最高可以給藥價打一折。

許多人對此並不領情,他們不知道製藥公司的恩惠能持續多久,而且他們認為恩惠掩蓋了真正的問題所在。

“我不認為解決方案是在美國之外。”格林賽德說,“加拿大人能降低藥價,是因為他們制定了規定,以確保他們的公民不會付出太多代價。我們美國還沒有做出這個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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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來自美國“加拿大大篷車之旅”參與者,展示她購買的加拿大胰島素(視覺中國圖)

“這就是不公正”

2018年5月初,在亞歷克去世10個月後,妮可飛往印第安納州首府印第安納波利斯的禮來公司總部進行抗議。她和一小群抗議者一起聚集在公司門外,手持一張熒光粉色的海報,上面寫著:“你的胰島素救人。你的價格有毒。”

妮可希望製藥公司首先要使其價格更透明——披露製造一小瓶胰島素的成本,以及每個小瓶的利潤率。她還希望他們降低價格。“他們會告訴你這很複雜,或者他們無法與你分享這些信息。”她對記者說,“這並不是那麼複雜。他們選擇讓它變得複雜。這只是貪婪。”

禮來拒絕討論其定價策略——2017年5月至今,該公司的胰島素並沒提過價。當被媒體追問時,公司拿出了一份聲明:“有些人為藥房的胰島素支付了太高費用,這是由若干原因造成的——包括高免賠額的保險。我們專注於尋找問題的解決方案。”

美國版“藥神”在行動:你的胰島素救人,但你的價格有毒

當地抗議者在舉行集會——今年年初,輝瑞製藥公司宣佈旗下40種藥物售價上漲(東方ic圖)

在加拿大,胰島素等藥品的價格由聯邦機構“專利藥價格評估委員會”控制。而在美國,這是由市場決定的。禮來,賽諾菲和諾和諾德多年來一直在遭受“價格壟斷”指控,它們也一直在否認。2010年,墨西哥政府對禮來和三家墨西哥公司因胰島素價格勾結而處以罰款;在美國,則有一名聯邦檢察官和至少5名州檢察長目前正在調查“三巨頭”的定價行為。2018年10月,明尼蘇達成為第一個因胰島素價格起訴這些公司的州。

在美國,圍繞著胰島素價格的,是一個複雜的謎局。除了製藥公司和保險公司,還有一個鮮為人知的利益實體:藥房福利管理人員(PBM)和藥店。PBM掌管保險計劃裡的處方藥福利,代表保險公司與製藥公司協商折扣。“每當PBM獲得更大的折扣時,製造商就有動力提高價格來彌補損失。”波士頓大學健康經濟學家瑞納·康提表示。這部分解釋了為何標價上升併為給製藥公司帶來相應的利潤。禮來的發言人說,過去5年他們的淨價實際上還下降了;賽諾菲說,2019年的胰島素利潤比2012年下降了25%。

“這幾乎就像是個歌舞伎劇院,每個人都指向另一個人說‘不是我,是他’。”哈佛醫學院講師羅靜說。

這些公司都是強大的利益集團。2017年,包括製藥公司和PBM在內的製藥和保健品行業共花費了近2.8億美元用於政治遊說,在全美20大行業中排名第一。甚至一些患者的代言組織,例如ADA,也從製藥公司獲得數百萬美元的資助。該行業還為政府提供了一扇旋轉門:現任美國衛生與公共服務部長阿列克斯·阿扎爾在2017年之前就是禮來的美國分部總裁。在他任上,該公司的胰島素價格翻了一番。現在,他負責監督政府減低藥價。

“特朗普總統和阿扎爾部長都堅定地致力於降低藥品價格。”該部發言人在一封發給《華盛頓郵報》的電子郵件中寫道。“他們對進口處方藥的態度都非常開放,只要進口能夠安全地實現,併為美國患者帶來真正的效果。”

在妮可造訪禮來4天后,2018年5月11日,特朗普和阿扎爾站在白宮玫瑰園,揭開了“美國病人優先”,即政府“降低藥品價格和減少自付費用藍圖”的序幕。總統告訴在場的人群,“我們的藥房櫃檯將有更嚴厲的談判,更多的競爭和更低的價格。它很快就會開始生效。”

一些藥價的確下降了,但胰島素沒有——2018年7月,諾和諾德將兩種胰島素藥物的定價提高了5%。

“加拿大大篷車之旅”的第一次北上行動,得到了部分加拿大人的支持,但也有人指責他們這是藥品掠奪,畢竟美加兩國的人口相差近10倍,哪怕很小比例的美國患者造訪都會給加拿大造成極大壓力。“我們聽到很多評論,比如‘加拿大需要豎起一堵牆’。”妮可說。“我當時想,‘哦,來吧。’”

組織者表示,他們會繼續北上,希望這樣能讓更多人看到,藥品價格是怎麼把普通人推向極端的。“當你的醫療保健系統很壞時,好人也就跟不法分子一樣了。”利嘉·格林賽德說。“這令人沮喪。這就是不公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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