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苍子之味

山苍子之味


她的生世说来有点薄凉,生下来未满月,母亲就偷偷地丢下她走了,从此,再也没有回来。她的记忆里也就没有母亲的味道。没有奶吃,家里又穷,买不起奶粉,她吃的是婆婆做的米糊。许多个夜里,婆婆在灶前忙碌着,米在锅里炒得咔嚓咔嚓响,米微焦的香味飘满了整个屋子。米炒熟了,婆婆就坐在灶下,把米倒入擂钵擂成粉。灶口的余光映在婆婆满是皱褶的的脸上。煮米糊时,婆婆总要额外加一匙茶油进去,米糊越发香了。

婆婆要出门做事,就用一条长长的布带子,把她结实地捆在背上,她一点都不觉得难受,也不曾体验到一个六十几岁的老人背着个大半孩子一边割草、摘菜、锄地会有多累。她只知道婆婆从田塍边摘的红红的三月莓是那么甜,从长藤条上摘下的深紫色的野葡萄是酸溜溜的,还有从土里挖起来的“土卵虫”,用盐水炒了,又香又脆。

她长得又黑又瘦,都六岁了,个子不及隔壁队长家三岁的孙女高,穿的是一块红一块绿连缀起来的粗布衣服。大人们走过时总是用手指点说,看啊,这就是那个傻根的细妮子,长得像什么样哩!妈妈是那么个漂亮人物,造孽呢。她不知道她们说什么,婆婆也不曾跟她提过。只到很久以后,她才知道她有个父亲,由于忠厚老实,村里人都叫他傻根,长年在山里头替人伐木头,在她出生那年,被一根桶大的木头压死了。她的妈妈是换亲换来的,妈妈有个跛子哥哥,为了哥哥讨上小姑,妈妈才嫁给了傻子父亲。

祖孙两形影不离。婆婆浇尿施粪,她就拔草捉虫,给瓜秧搭架引蔓。婆婆做好畦要栽菜,她就打窝放秧苗。上山砍柴,婆婆担两把大大的柴梢子,她也要担。婆婆不让,说我妮子的肩头还嫩呢,不经压,长大了再帮婆婆担不迟。可她性倔,一定要担。婆婆拗不过她,只得给她做了一根细竹杠子,串上两个小小的蕨草把子。一老一小担着柴把,急促的脚步声响在寂静的山路上,影子被夕照拉得老长老长。

山苍子之味

她八岁时,正是上学的年龄,村里跟她一般大的都背了新书包上学堂了。奶奶一时拿不出学费,她没能去上学。个子虽长高了些,她还是那么瘦。她已经可以一个人挎着篮子到田里挖野菜打猪草了。田间路旁,喇叭似的蓝色牵牛子,带着露水真好看。绒球样的蒲公英,用嘴轻轻吹一下,无数的种子打着小小的伞就飞远了,好玩。鲜红的蕉芋花,摘下用嘴一吸,满口的蜜水,还有大而黄的山姜花,像彩色的大蝴蝶一样,漂亮极了。

婆婆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一个人采回许多她不认得的东西,有花,有籽,有根茎,它们都有一种特殊的味道。有的很好闻,有的呛人刺鼻。晚上睡时,握着婆婆青筋纵横的手,看到上面裂了许多道血口子。她已经知道心疼婆婆了,一边不停地用自己细小的手一遍遍抚摸着那双粗糙的老手,一边问婆婆采那些东西有什么用。婆婆欣喜地笑着说,那都是草药,可以到药铺子里换钱,有了钱我妮子就可以上学了。将来妮子有出息了,我这把老骨头还能享享福呢。

九岁那年,她终于和别的孩子一样背了书包进了学堂。书包是婆婆一针一线缝就的,蓝布的,上面绣了许多细小洁白的荠菜花儿。在教师里听老师讲课,她常常出神想到婆婆,想到呆在婆婆身边时温暖的气息,想婆婆是不是一个人又上山采草药去了。她想和婆婆一起去采,因为她知道自己的手脚比婆婆灵活,当然她还想到了田里山上的果子野花。可是她又知道不能想太多了,婆婆嘱咐过她要好好上学,将来才会有出息,有出息了就能让婆婆享清福。想到这,便赶紧转过神来,认真听老师的。每天晚上,在床上婆婆就搂着她说,乖妮子,今天都学了什么呢,说给婆婆听听。她就得意地朗声念起今天老师教的来,婆婆在一旁似懂非懂地微笑着点头,喃喃说着,我妮子懂得这么多,将来会有出息哩。

山苍子之味

此后,长年屋子的一角堆放着婆婆从山上采回的草药,久了,屋子里弥漫着各种草药混合的特殊味道。这种味道让渐渐懂事的她,感觉到了一种相依为命的踏实。她无法知道,婆婆采这些东西是不是寻遍了村里的所有山山峁峁、沟沟壑壑。婆婆是一年渐比一年老了,她多想她能早点出息,婆婆就不会那么辛苦了。

她上初二那年,婆婆就永远地走了,走得没有一点征兆。得到消息的时候,她还远在三十里外的学校上课。村里长生叔叔找到她时,急切地说,秀妮,你婆采山苍子时踩空了,从山崖摔下去了。那一刻,她全身发抖,泪如雨下。摸黑赶回家,婆婆没等上见她最后一面,就闭上了眼,红红的眼角还有一道未干的泪痕,嘴角还微微地张着,她知道婆婆还有许多话要对她说。因为她舍不得她的乖孙女一个人在世间孤零零地活着。她瘫倒在床前,大声呼喊:婆婆,婆婆……没有熟悉的声音再回答她。

山苍子之味

静静的屋子一角堆满了有小山高那么多青色的山苍子,山苍子浓郁的气味充满整个屋子,似乎代替了婆婆的回答声。她多想这股味道能够唤回睡去的婆婆,明早又能提着蛇皮袋上山采摘去啊。可是,满屋子只有山苍子呛鼻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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