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春樹:寫法和活法一樣,是教不會的

村上春樹:寫法和活法一樣,是教不會的

01 、不讓讀者看睡著的兩個秘訣

村上:對我來說,怎麼寫文章,規範基本只有兩個:

一個是高爾基《在底層》裡邊說的討飯或巡禮之類。

一個人說:“喂喂,我的話,你可聽著?”另一個應道:“我又不是聾子!”討飯的啦、聾子啦,如今估計不能這麼說話了,但過去無所謂。我還是當學生的時候讀的。

若是一般性交談:“喂喂,我的話你可聽著?”“聽著呢!”——這就可以了。可是這樣就沒戲了。

而若回一句:“我又不是聾子!”那麼交談就有了動感。儘管單純,卻是根本的根本。但做不到這一點的作家世上很多很多。我總是注意這點。

另一個就是比喻。

錢德勒有個比喻:“對於我,失眠之夜和胖郵差同樣罕見。”我說過好多次了。假如說“對於我,睡不著的夜晚是很少有的”,那麼讀者基本無動於衷,一般情況下就一下子跳讀過去。

可是如果說“對於我,失眠之夜和胖郵差同樣罕見”,那麼文章就活了起來,就產生了反應,就有了動感。

這樣,“我又不是聾子!”和“胖郵差”兩者就成了我文章寫法的範本。只要抓住這兩個訣竅,就能寫出相當不錯的文章。

也就是說,反正不要寫讓讀者輕易跳讀那樣的文章。通篇接連讓人為之一驚一乍固然沒有必要,但必須隔幾頁就要加進這樣的東西。否則很難有讀者跟上來。

川上:這兩種做法是一開始就有的?還是一開始並沒覺察到?

村上:一開始就這麼做了。怎麼說呢,起始倒是不很順利。

現在啪啦啪啦翻閱贈送的文藝刊物,卻是很難發現這樣兩個驚異。或者我的翻閱方式糟糕也未可知。

(我)覺得帶著這樣的意識寫文章的人極少極少。莫不是“因是純文學,所以那玩藝兒用不著”?不過,行文這東西可是再重要不過的。

小說的引人入勝啦、結構的不落俗套啦、意念的妙趣橫生啦,如果沒有生動的語句,這些都動不起來。有了生動的語句才開始動。意識打頭,身體才會跟上。

川上:不是同時有的東西?

村上:噢,以我的感覺來說,不是同時有的,必須語句先行,語句引出種種樣樣的東西。一如船,艫必須安在船的最前端。內容當然重要,但誰都有足以講述的內容。前提性問題是如何把它引出來。

川上:文章魅力這東西,當然也和讀者的口味有關,我想。有的文章我完全無動於衷,覺得一文不值,卻有人為之感動得渾身發顫。

文章理念那樣的東西也許沒有,但好文章還是存在的。

《村上君那裡》的讀者郵件中,有人問:“很想寫好文章,怎樣才能寫好呢?”您的回答讓人印象深刻:

“那東西在一定程度上是與生俱來的。啊,反正加油好了!”(笑)那個嘛,到底有和身體能力接近的地方。是吧?

村上:和唱歌相似。天生樂盲不是也有的嗎?說實話,我就是,歌是唱不來的。

關於音樂,作為聽的人我可以聽出相當細微之處。可一旦讓我唱,就徹底繳槍,想這麼唱的意識固然明確,但實際發出的聲音,完全不是那麼回事。(笑)驚愕不已啊!

川上:那麼,比如有想寫小說的人,說讀了自己非常喜歡的文章,就想這麼寫。可那還是絕對模仿不來的嗎?對不能寫文章的人來說。

村上:想必是模仿不來的吧!威爾斯的電影《公民凱恩》裡邊,有個從意大利召來的聲樂教師,對想當歌手的凱恩的太太忍無可忍地說:

“世界上有能唱歌的人和不能唱歌的人。(Some people can sing, some can’t.)”那是有名的臺詞。也可能同樣適用於寫文章。

不過,我想我最初也幾乎是不能寫的。後來通過努力而開始能一點點寫好多東西了。階段性發展過來的。

02、寫作是教不會的

川上 :村上先生,您常說“一開始我並不會寫”,是吧?那到底就像剛才說的唱歌,自己想寫的是這麼一個東西:心間圖像堅不可摧,而您本人卻與此遠離。是這樣的感覺嗎?

村上:離得相當遠。我對當時的編輯說“我還不能寫好文章”,結果對方說:“村上君,不怕的!大家都是在拿稿費過程中一點點寫好的。”倒也的確是那樣。(笑)

川上:您不知說了多少次起始不能寫、不能寫的。那是因為您本人不很瞭解自己。其實是很能寫的。(笑)

村上:我想是因為最大限度地寫而終於寫順手的緣故。只是,那和我真正想寫的多少有所不同。能在一定程度上把自己想寫的東西寫出來,那是很久很久以後的事。

一來最初是一邊開店一邊寫的,忙得一塌糊塗,二來我本是普通人,只要開店,就必須一直向別人低頭。

所以,真切感受是沒有的。說到底,自己並沒有寫什麼了不得的東西,怎麼會那麼引人注意呢?莫如說最先有的是這種驚奇感。

川上:可編輯沒有把反響大體告訴您嗎?比如“賣這麼多了!”或者“出來這樣的書評了!”

村上:唔,怎麼說好呢?畢竟當時我認為開店是正業來著。我本身倒是沒怎麼反應過來,倒是懷疑寫這樣的東西合適嗎?

川上:那個感覺是從哪兒來的呢?

村上:歸根結底,那個時候有中上健次和村上龍,那樣的主流力量位於文藝界的中心。我嘛,相對說來屬於支流,或者邊緣性存在,感覺就像是“隨你怎麼搞好了”!

某種程度上引起注意有可能。惟其如此,牴觸也夠厲害。我不大想這個那個攪和進去,就儘量不東張西望。從那時開始就不怎麼向文壇什麼的靠攏。況且酒吧的事都足夠忙的了。

川上:主題、內容另當別論,反正文章層面能讓人抑揚頓挫地一路讀下去——細想之下,這樣的體驗可能極少發生。或許也跟口味有關……

村上:不能用眼睛聽取回響是不行的,作家。不是說寫完了念出聲來,而是用眼睛感受迴響,這非常關鍵。所以,我時常說自己“從音樂中學會了寫文章”。那不是瞎說。

用眼睛看,感受其迴響,訂正其迴響,讓迴響更為動聽,這點馬虎不得。句號逗號不也是節奏嗎?這也足夠緊要。

川上:打磨當中所依賴的感覺那東西,說不定和天賦才情有關。

村上:對別人寫的文章,我基本是不動的(笑)。

川上:什麼意思呢?

村上:意思是說,看別人寫的文章,就算請我修改,我也改不了。這是因為,我的文章太是我的文章了,已經定型了,以致沒辦法以此為尺度輕易動別人的文章。一動就要全動。

川上:那麼,“這裡最好補充一點兒啦,那裡怕是應該寫具體些啦”這樣的建議是給得出的吧?

村上:在大框架層面,這部分壓縮一點兒啦、這個地方是不是再擴展一些啦,這樣的話是可以說的。不過具體遣詞造句怕是說不了。

因為只要修改一處,就可能統統修改,真的。當然也和對象有關,對象是專業還是業餘也有關係。

比如看別人的小說,故事中出現這樣一個人物。而我就算再不認可那種人物設定,那也僅僅是我不認可而已。對寫的人來說,或者對某種讀者來說沒準是有意義的。

這麼一想,就什麼也說不出口了。所以,建議什麼的一下子提不出來。意見當然可以說,但具體建議那東西很難。一如活法是教不了的,寫法也難教。

03、文體是心靈之窗

村上:前面也已說過,寫小說是一種信用交易,信用一旦失去,挽回實非易事。“若是這個人寫的東西,就花錢買來看看好了!”

——必須構築這樣的信用,也必須維持下去。為此就要仔細打磨文章。就像擦皮鞋、熨襯衫或磨刀刃那樣。

對我來說,我認為文體幾乎是最重要的。但在日本的所謂“純文學”那裡,文體好像排在第三、第四位。

大體是主題第一主義。主題被首先拿出議論一番,往下東西就多了,例如心理描寫啦、人格設定啦,那種理念性的東西受到肯定,文體是更往後的問題。

但我的想法是,如果文體不能運用自如,可能什麼都無從談起。

川上:文體的“好”要想得到評價,如果那種好不能為大家共享,怕是很難的。而若是整體結構啦、主題什麼的,就能說服對方。

可是文體好那東西,似乎主觀因素較大,因而以此一點來判斷可能不利的地方也是有的。當然,文體本身也必然有結構,問題是很難有機會討論到那個地步。

村上:話雖這麼說,可也沒必要把明顯惡劣的文體特意吹上天的嘛!(笑)

以文體評價而言,日本近代文學史上,夏目漱石到底成為一個主軸。並不是對其所有作品都給予高度評價,但漱石確立的文體,之後很長時間裡都沒有發生大的動搖。

志賀直哉、谷崎、川端,那種新文學提案某種程度是有的,當然也出現幾個像是另類的人,但足以動搖夏目漱石文體的突出存在沒能找見。我想這怕是一個問題。

印象中,無論如何都是觀念性、思想性的東西受人青睞,而文體總是等而下之。也可能是在“純文學”這一框架內被持續吹入了奇妙的氣息。

川上:在這點上,您得到的批評、評論無人可比。意識到了結構,大家一齊開始解謎。(笑)如此說來,榮獲群像新人獎的時候,吉行淳之介先生和丸谷才一先生都誇獎了文體。

評價說具有新文體的作家出場了。同時具備文體和經得起分析的結構的作家,畢竟鮮乎其有。

村上:果真?不錯,吉行先生和丸谷先生都在看作品時同文壇主流約略保持距離,都是比較重視style(文體)的作家。假如換了評審委員,我未必能得到新人獎。

英語有句話說:“Style is an index of the mind.”被譯為“文體是心靈之窗”。Index意思是“指標”。

既然有這樣的說法,那麼至少在歐美,style(文體)是有很大意義的。

讓我認識到文體的厲害的,不管怎麼說都是塞林格。他在《麥田裡的守望者》中也顯示了壓倒性文體力量,把人們,尤其把年輕人徹頭徹尾打翻在地。不料那種文體他只用了一次,戛然而止。

嗯。對了,下一部寫的是《弗蘭妮與祖伊》,那部作品是用完全不同於《麥田裡的守望者》的文體寫的。

《弗蘭妮與祖伊》了不起的地方,是整個兒拋棄了《麥田裡的守望者》文體,為這部小說專門定製了幾乎全新的文體。過去的文體幾乎不再沿用。那個嘛,令人震驚的首先是工作量。

川上:呃,精髓當然感覺得出。即使用日語讀起來也知道判若兩人。

村上:“弗蘭妮”那部分具有都市素描意味,裡邊多少留有他過去的《紐約客》式筆觸。但後半部的“祖伊”,文體煥然一新。看得我屏息斂氣:居然能平地拔起!

和《麥田裡的守望者》相通的地方絲毫也沒有的吧?作為style、文體。但《紐約客》的編輯沒能接受那種文體,以致招來強烈反駁。

高中或大學時代我也通過譯文讀了“祖伊”,那時沒多大感覺。但自己動手翻譯起來,一遍又一遍讀英文原著過程中,不由得感嘆:

“真不得了!”打造如此厲害的文體的能有幾人?他對文體便是有如此強烈的意識!Style conscious。

川上:塞林格這個人,《哈普沃茲16,1924》是最後一本吧?那本嘛,不知道怎麼說才好。

村上:唔,老實說,讀不下去。只能認為文體的流程在哪裡拐去奇妙方向了。當然這不過是我個人意見罷了。

問:記憶中您的第三本小說是《尋羊冒險記》吧?我要說的不是內容,是方式。結構引進來了,您在這部作品中有了大跨度飛躍。

我也絕對是第三部作品有一種強迫意識:自己也要像村上先生那樣做出改變才行。畢竟起步時的年齡和您一樣。

村上:噢,起步時的年齡?

川上:是的,三十歲。您可有介意?比如說,“啊,這個人,多大年齡的時候幹這個來著!”

村上:想不起那樣的存在。我記得的,是菲茨傑拉德四十四歲的時候死了,陀思妥耶夫斯基死的時候大約六十歲。

沒以為自己會比陀思妥耶夫斯基活得久並且仍在寫小說。從照片上看,

那個人長相真夠老的啊!呃,要比實際年齡大。

川上:比陀思妥耶夫斯基活得久,的確是個衝擊。不過時代不同嘛(笑)!這且不說,剛才提了一下結構,您說結構和文體同樣重要。那麼關於結構,能多少展開說一下嗎?

村上:關於結構,開始寫的時候幾乎沒意識到。或者莫如說像是自然而然事先就在自己身上的,如同每一個人有自己固有的骨格。

川上:結構不是製作出來的?

村上:若說那個類型是從哪裡產生的,主要來自自己過去讀的小說和過去寫的小說。那東西作為自明之物已然存在於自己身上。

因此,沒有特別重新考慮結構。考慮的,首先是文體。然後是文體引出的故事。

和畫家在畫布上畫畫是一回事。畫布是有框框邊角的吧?大家都在框內畫,不能畫到框外去。

對此畫家並不覺得多麼不自由,不認為畫布廣闊無邊才自由。把某種尺寸的畫布在腦海中設定好了,上面自有藝術天地形成。

小說也一樣,這裡框框邊角大體一目瞭然。否則,勢必寫了五千六百頁也意猶未盡。因此,寫到某種程度就會有結構出現:

上端在那兒,底端在這兒,左右到這兒。所以,結構啦、骨格啦什麼的,用不著抱著雙臂冥思苦索,水到渠成。

本文摘自村上春樹長訪談《貓頭鷹在黃昏起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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