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差身陷绝境依然念念不忘,时人誉为君子,赵鞅却对他不甚敬重

公元前475年11月,越王勾践率领大军攻入吴国,将其都城团团围住,展开了灭吴最后一战。

在千里之外的晋国,正卿赵无恤一听说这消息,就命下人减损饮食。赵无恤之父赵鞅前一年去世,按周时居丧之礼,赵无恤已经降低过一次饮食标准。现在又让减损饮食,赵氏家臣楚隆有些不明白了:“三年居丧之礼,已经是哀悼亲人的最高礼节。现在主公又降低饮食,恐怕是别有原因吧?”

夫差身陷绝境依然念念不忘,时人誉为君子,赵鞅却对他不甚敬重

赵无恤平静地答道:“黄池会盟时,先主与吴王有盟誓,称:‘同好共恶’。现在越国围攻吴国,我身为嗣子当然想去救援,可这却非晋国之力所能达成,所以我才降低饮食标准,略表心意。”

听了这话,楚隆突然冒出一个想法:“如果能把您这份心意让吴王知道,那又如何?”

听楚隆这么说,赵无恤也有些小欣喜:“能办到吗?”

楚隆坚定地答道:“下臣请尝试一下!”

于是,赵无恤便派楚隆前往吴国出使。

到达吴国之后,楚隆进越军营地,拜访了越王勾践,对他说:“吴人多次侵犯列国,听说君王率军讨伐,诸夏之人无不欢喜万分;敝国生恐君王心愿不能达成,所以特意派下臣来探视吴国情况。”长期以来,为孤立吴国,勾践就对曾经的霸主晋国百般讨好;得知了楚隆来意,也不为难他,放他进了吴都。

一见到吴王夫差,楚隆就将赵无恤的心意当面转达了:“寡君老臣无恤派下属前来为他的不恭谢罪:黄池之会时,先父有幸参加盟会,说‘同好共恶’。现在君王有难,无恤不敢怕辛劳,可晋国国力却无法前来救援,所以谨派下属前来向您报告。”

到了今天,夫差早就不指望谁能来救吴国了。不过,绝境之中赵无恤竟然还派使者前来致意,虽然不是救兵,但总算是一场人情。夫差有些感动,对着楚隆下拜、行稽首礼后答道:“寡人不才,不能侍奉越国,而让大夫担忧,谨拜谢他的命令!”然后,夫差赐给楚隆一小筐珍珠,让他转送给赵无恤。

夫差身陷绝境依然念念不忘,时人誉为君子,赵鞅却对他不甚敬重

就在楚隆转身离开之时,夫差突然又问起一人:“我再请教一个问题,史黯为何能成为君子?”

楚隆听了,恭恭敬敬地答道:“史黯做官,不为人厌恶;辞官后,又没人能毁谤他。”

夫差听了,感慨万分:“这真是恰如其分啊!”


身陷绝境中的夫差却念念不忘史黯——这个史黯究竟是何许人也?竟然有这么大魅力?

史黯即史墨,是晋国大夫,为赵氏史官。

夫差身陷绝境依然念念不忘,时人誉为君子,赵鞅却对他不甚敬重

公元前510年夏,吴王阖闾率兵伐越。当史墨听说此事时,立刻就作出了一个惊人的预言:“不到四十年,越国就要吞并吴国了!现在岁星正处越国,吴国却去讨伐,必然会遭受灾祸!”如今三十六年过去,吴国被越人围得水泄不通,果然是报应来了!

这种依据岁星运行轨迹来预测国家兴亡的方式,在《左传》中经常可见。但其实近乎于巫术,根本就不可信。《左传》记载下的多数事例,都不过是当时史官为提高自身权威性,采取“先打枪,后画圈”方式刻意制造出来的流言。正如贤人子产所说,“天道远,人道弥”——人在地上,怎么可能深入了解上天的规律?

不管史墨当初是否真作出了这一预测,但这一故事却在三十六年后传到了夫差耳中。现在吴国正陷入绝境之中,这难道不是当年父亲不守天时强行伐越的后果?正因如此,处在绝境中夫差才突然想到了史墨——如果史墨能在吴国出仕,我夫差何以至此?

夫差对史墨如此念念不忘,足见他对于史墨这种近乎于神的史官,还是极为敬重的。

可从今人角度来看,以木星运行轨迹来预测吴国兴亡,猜对了也不过是“瞎猫碰上了死耗子”。如果史墨是凭借此术而名扬天下,那他也不过是位神巫罢了。

不过,真实的史墨究竟是何等人物?他真是位近似于巫的神算子吗?


就在史墨预测越国将吞并吴国这年,鲁昭公在晋国乾侯(今河北成安东南)去世了。

八年前被“三桓”赶出鲁国后,鲁昭公就一直在外流浪。八年来,鲁昭公尽全力想借诸侯之力讨伐“三桓”,但却始终未能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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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鞅亲眼看到了鲁昭公四处求助无门、郁郁而终的全过程,也颇为感慨。于是,他问史墨:“季氏将其国君赶出国,可鲁国民众却都顺服于他,诸侯也站在他一边,连国君死在国外都没人向他问罪,这是怎么回事?”

史墨听了,说出一番颇为独到的见解:“天生季氏以辅佐鲁侯,已来日长久了。鲁国民众顺服于季氏,不是很正常吗?鲁国国君世代安逸放纵,季氏则世代勤于国事,鲁国民众早就忘记国君了。即便国君死在国外,谁又会可怜他?社稷不会由某家私有,君、臣地位也不会一成不变,自古就是如此。虞、夏、商之后,在今天却成为庶人,这是主公您知道的事情。当年季友是文姜爱子、鲁庄公四弟,有大功于鲁国,受封费邑而成为上卿;季文子、季武子之时,世代都增加家业,不曾废弃旧有功绩。鲁文公去世后,东门遂杀嫡立庶,鲁国国君从此丧失了国政,权力落入季氏手中;到这任鲁君之时,已有四代国君了。民众都不知其国君,国君还怎么能掌控鲁国?”

自鲁庄公死后,鲁国国君就被边缘化多年;公元前562年及公元前538年“三桓”两次私分公室,彻底斩断了国君与民众之间的联系,让鲁国民众都习惯性地“不知其君”,鲁昭公还怎么能得到民众拥戴?所以,即便是鲁昭公死在国外,鲁国民众依然安之若素。

为此,史墨总结历史经验教训,提出了“社稷无常奉,君臣无常位”的观点,来警醒赵鞅:“所以做国君,对‘器’与‘名’一定要慎重,绝对不可假手于人!”在“忠君”思想还深入人心的时代,史墨的这一论断,可谓是石破天惊!

夫差身陷绝境依然念念不忘,时人誉为君子,赵鞅却对他不甚敬重

能将历史的成败看得如此透彻,足见史墨并非神算子那么简单。


除了熟读历史,史墨对赵氏的忠心也非常人所能及。

一次,赵鞅将前往国君园囿中田猎,被史墨知道了。于是,史墨牵着一条狗,提前等在园囿大门之外。当赵鞅率田猎队伍来到园囿时,刚好看到了史黯,就问道:“你来这干嘛?”史墨答道:“我得到了这条猎犬,想到这园囿中试试它的本事!”赵鞅听了,大不高兴,质问道:“那你为何不事先禀报我呢?”——想参与打猎,没问题;可作为下属,总得先告知主公吧?

夫差身陷绝境依然念念不忘,时人誉为君子,赵鞅却对他不甚敬重

这时,史黯却正容答道:“主公出行,下臣不随从,那是违礼之举。现在您到国君园囿中打猎,可主管园囿的官员却不知情,那么小臣又岂敢劳烦值日官来通告您呢?”

赵鞅时代,晋国国君已失去了国政的话语权,卿族权势越来越大,卿士们在内心里早就对国君不以为然了。这次打猎,赵鞅就没有事先向国君园囿官通告。在赵鞅看来,私自进入国君园囿打猎,算不上什么大事。

虽然史墨深知“社稷无常奉,君臣无常位”的道理,但当前晋国显然还没到改换门庭的地步。赵鞅如此无礼,必然会给他人以口实,借以打击赵氏。所以,为避免事态恶化,史墨才特意前来阻止他。

听了史墨这番话,赵鞅脸一红,马上就打道回府了。但显然,赵鞅并未接受教训。

后来,因为赵鞅私杀族人邯郸午,引发了晋国六卿有史以来规模最大的一场大混战。不向国君请示私杀晋国大夫,这原本是赵鞅之罪;但关键时刻范氏与中行氏出了昏招,居然率兵前往攻打晋定公,招来了晋人的集体攻击。八年后,范氏与中行氏彻底战败,被逐出了晋国。

眼见胜利在望,赵鞅却突然想起一事:“我希望能得到范氏、中行氏门下的良臣。”范氏、中行氏虽然战败,可他们手下还是有不少人才。能笼络到这些人才,就会极大地增强赵氏实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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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墨在一旁听了,却问了一句:“您得到他们又能怎样?”

一时间,赵鞅有些错愕,答道:“良臣,是人人都希望得到的,这还有什么可问的?”


这时,史墨又说出一番话,让赵鞅不得不服气:“下臣以为他们算不上良臣,所以才问这话。侍奉主君,要劝谏其过失而赞赏其善行。主君能听谏则出仕,不能听谏则辞官。如今范氏、中行氏之臣不能匡正主君,才使二氏陷入了灾难之中。主君出逃,却抛弃主君来跟随您,那么他们的贤良又体现在哪?如果是真良臣,就会积极为主君谋划经营,让他们在国外重新崛起,一直侍奉到主君过世;可这样他们又什么时候才能回来跟随您?如果来了,那就绝对不是良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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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了这番话,赵鞅哑口无言,叹服道:“说得好!我确实说错话了。”

在史墨眼里,所谓的“良臣”首先应该是能尽忠,不能尽忠之人,就谈不上“良臣”。这一观点,其实司马光说得更明白:“夫‘才’与‘德’异,而世俗莫之能辩,通谓之‘贤’。此所以失人也。”在史墨与司马光眼中,德才兼备才能称得上是贤臣;光有才而无德,就不能称之为贤臣。

可赵鞅用人,却更为实际:只要有一技之长,即便是德行有亏,他也敢用。阳虎差点窃取了鲁国国政,他人都畏之如虎,可赵鞅却敢重用他。后来在赵鞅手下,阳虎作出了许多贡献。在平定范氏、中行氏叛乱的过程中,赵鞅就启用了范氏家臣公孙尨(lóng)。在铁之战中,公孙尨还为赵氏立下了大功。

因此,赵鞅虽然表面上叹服于史墨的“贤良”标准,但用人时依然是采取了更加实用主义的做法:量才而用。


史墨对历史、人才有独到见解,也忠心于赵氏,以德辅主,堪称君子。可赵鞅对史墨虽然相当看重,但绝非到了言听计从的地步。当史墨劝谏赵鞅不要私自田猎之时,赵鞅的态度更显得有些居高临下。由此可见,夫差身陷绝境之时依然念念不忘的君子,在赵鞅手下不过是位普通谋臣。

夫差身陷绝境依然念念不忘,时人誉为君子,赵鞅却对他不甚敬重

为什么夫差与赵鞅两人对史墨会有如此大的差异?屡有忠言,而且能神准预测事态发展的史墨,应该是不可多得的人才,为什么却得不到赵鞅的格外敬重?

实际上,两人这种态度差异的根源,正在于“距离产生了美”:夫差与史墨接触得少,听到的都是他近乎于神的预言;赵鞅常年累月与史墨相处,知道他星象预言之术准确率其实并不高,反倒是他的一些独到见解更为可贵。

当年,郑国“神相”裨灶根据星象之术,也准确地作出了多次预言。可郑国正卿子产却批评道:“上天的规律距离我们太远,人间的规律距离我们却近。人无法上天,怎能知道天上事?裨灶哪能知道上天的规律?这个人说了太多预言的话,偶尔说中那么一两次不很正常吗?”裨灶如此,与他同持一术的史墨又岂能例外?

夫差身陷绝境依然念念不忘,时人誉为君子,赵鞅却对他不甚敬重

所以,正是史墨的星象预言术,降低了他在赵鞅心目中的地位。作为一位对历史有独到见解的史官,这才是史墨最令人惋惜之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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