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腳祖母(散文)

小腳祖母(散文)

祖母生於清朝未年,去世那年與毛主席逝世同年。她從一個富家小姐淪為一個平民村婦,經歷了戰亂、逃荒、動亂與飢餓,是踩著死人堆、爬過累累白骨、踩著刀尖刀刃過來的倖存者。

她皮膚白淨,身材勻稱,腦後挽著一個扁球形的烏黑髮結,用黑線網兜套住,上面彆著一根閃閃發亮的銀簪子;一雙銀鈴似的大眼睛眨巴兩下,便透出幾分精明與慈藹,一副標準的古典美人坯子。她常年穿一件寬大的老藍粗布斜對襟褂子,寬腿黑色粗布褲子一一布料都是自己在織布機上一根線一根線織成的,腳脖上纏著一條帶穗黑布帶子;尖尖精巧的小腳上裹著幾層白布條,穿上牛角殼似的布鞋,走起路來一扭一晃,顫顫巍巍。

她遵從父命,與滿臉麻窩子患癲癇病的爺爺訂親。她們連面都沒見過。迎娶的那天早上,老太爺出了個主意,叫祖父的二弟去迎娶祖母。祖母的爹孃一看女婿長相英俊,歡喜得合不攏嘴。至到這時,祖母才低頭含羞拿眼角偷瞥了“祖父”一眼。她頭戴風冠,身穿花緞紅旗袍,被親人扶上轎子,抬到祖父家。夜裡客散人靜,當祖父掀開她的蓋頭布,她一看祖父臉上的麻點子,頓時驚呆了,明白上當了,一扭頭撲到床上哭到天亮。第二天夜裡,麻子祖父強要跟祖母睡,嚇得她縮到床角,全身瑟瑟發抖,看也不敢看他一眼……祖父得逞後兩人分開各睡一頭;這種方式保持到孩子們長大,然後就分床睡了。平日裡,他們一個鍋裡攪勺把兒,誰也不理誰,祖母看見他就像老鼠見貓。在那個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的封建時代,她只好接受現實,認命了。後來,她一紮腳生了四個兒子,一個閨女。遺憾的是閨女五歲時得天花病死了。再後來她的四個兒子又娶了四個老婆,繁殖了一大群小崽;她像一隻大黑鵝,後面帶領著一大群黑壓壓的小鵝娃。

小腳祖母(散文)

解放後,她靠著培養了一個師範生的小兒子過活,也不下地勞動,日子過行還算舒服。她不出門,終日坐在一輛陳舊的紡花車前紡線,悠勁兒不慢,右手搖紡車把兒,左手捏棉捻子,胳膊隨著紡車的吱嚀吱嚀聲伸開、揚起、落下,有節奏地重複著一個動作;眼晴盯著纏線軸,看它漫漫變粗變大。

她一生清心寡慾,吃素,不殺生,樂善好施。若一個要飯的走上門,她會立刻停下手裡的活,站起身走到灶房鍋臺前,裝上一碗麵條,加上一個花捲饃遞給乞討人,再從穴子裡捧出一捧紅薯幹裝進他的褡褳裡。

她還會給人治病療傷。方圓幾里地的村莊,人們都知道這消息。誰家小孩頭疼發熱抱過來,她就丟下活,在孩子額頭上掐幾下,口中唸唸有詞,但誰也聽不懂她的話,然後吹幾口涼氣,拍上一巴掌,孩子過會兒就好了。更神奇的是,有些孩子無緣無故哭鬧不止,大人抱著過來,她會在地上擺上一隻碗,倒一口水,拿三根筷子立在碗底,向一邊試問孩的死去的親人,安慰他們,是你走吧,別來打撓孩子,那碗裡的三根筷子貼緊居然站立不倒……孩子立刻停止哭鬧。雖然明知這種做法是迷信的,可笑的,但治療的靈驗卻讓人懷疑空間裡真的暗藏著某種神秘的力量。誰的腳脖胳膊崴著扭著了找她,她就給揉捏正骨拽筋,半天保你不疼,兩天管你下地幹活。人們過意不去,會送來一些紅糖、果子、雞蛋之類的禮品表示感謝,她會婉拒,實在盛情難卻收下,就送給村子裡別的可憐人家。

小腳祖母(散文)

她死的那天早上,我剛好去看她,就站在床頭前;聽人們說這是得濟,長大了有福氣。因夜裡她起來解手受了點春寒,抬手摸摸額上出了一頭冷汗一一這是不好的徵兆,她預感大限已到,說自己快不行了,趕緊喊兒子們過來,說完就被一口痰堵住了喉嚨,瞬間臉色就落了,像貼了一張黃裱紙,就這樣平靜地走了。 這正應了世人常說的“壞人死在五黃六月,好人死在三春九秋”,她沒受一天罪。

下葬那天上午,全村人,還有十里八村受過恩惠的人,都手裡提著紙炮過來弔唁。祖母雖草木一枚,但因她的樂善好施、樂於療傷別人的品德贏得了人們的尊敬。她死得坦淡靜美,名譽高貴榮耀。

但幾十年後,她的兒孫們都沒有傳承她的技藝,甚止丟掉了她的美德,壽限也不如她。兒子、孫子相繼死去,但沒有一個活過她的,有的五十多,有的六十多,最大也不超過七十五歲。為什麼他們那麼短壽?是什麼原因呢?我不明白。但有兩條可以肯定:那就是沉重的生活壓力與毫無節制的慾望造成的。

祖母的一生承載了那個久遠時代的傳統美德。如今這種美德卻離我們越來越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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