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雯與襲人,到底誰坑誰

司棋約會遺落繡春囊,引發抄檢大觀園,最終被逐也是罪有應得,冤的是陪綁了晴雯和入畫。原文說

王夫人自那日著惱之後,王善保家的去趁勢告倒了晴雯,本處有人和園中不睦的,也就隨機趁便下了些話。王夫人皆記在心中。

這裡的本處,指的是王夫人房內。湘雲曾評價王夫人“那屋裡人多心壞,都是要害咱們的”。此處得到應驗。王夫人屋裡除了兩個姨娘就是一群婆子,不知為什麼,只有王夫人屋裡人多心壞,賈母和其他人屋裡就沒有這種情況。但是從文本來看,晴雯和芳官四兒都毀於王善保家的和王夫人屋裡的壞人。

有人指寶玉為由,說他大了,已解人事,都由屋裡的丫頭們不長進教習壞了。因這事更比晴雯一人較甚,乃從襲人起以至於極小作粗活的小丫頭們,個個親自看了一遍。

——由此可見,包括襲人在內的人都受到王夫人的懷疑,可見原告並非襲人。後來點名趕走芳官和四兒應該也不是襲人告密。襲人很聰明,她不會跟這種下級小丫鬟搶醋吃,晴雯罵芳官狐狸精她還要幫忙掩護兩句。事實上,多留幾個小狐狸牽制晴雯,對襲人只有好處。襲人很幸運,因為素日給王夫人留下的好印象和在老婆子跟前的隱忍謙恭換來了她的安全。事實上,她自己也很後怕,當王夫人走後,寶玉見她“垂淚”,應該不是偽裝,而是物傷其類。

寶玉只當王夫人不過來搜檢搜檢,無甚大事,誰知竟這樣雷嗔電怒的來了。所責之事皆系平日之語,一字不爽,料必不能挽回的。……一路打算:“誰這樣犯舌?況這裡事也無人知道,如何就都說著了。”

後來又疑心“咱們私自頑話怎麼也知道了?又沒外人走風的,這可奇怪。”。寶玉疑心襲人確實有道理,但是俗語說隔牆有耳,那些老婆子未必不會聽到他們私語,而秋紋這樣人品不佳、地位不上不下,卻又時常向王夫人彙報工作的丫鬟其實也更有告密的可能。

王夫人說“我身子雖不大來,我的心耳神意時時都在這裡”,這話八成是用來嚇唬人的,票面價值其實有點可疑。如果她平時就有耳目在怡紅院,怎麼會等到繡春囊事件後才發作?從襲人進言到王善保家的告發晴雯,中間有一二年時間,王夫人在王善保家的告發之前連晴雯這個名字都不熟,可見之前並沒有旁人誣陷晴雯。

襲人吃醋晴雯,但是未必會急於採用告密這種手段陷害晴雯。所以,芳官四兒八成是其他婆子看王善保家的領頭告倒了晴雯,自己也參與牆倒眾人推,來洩私憤。王夫人這個天真爛漫的人就毫不猶豫地被她們當槍使了。

晴雯與襲人,到底誰坑誰

襲人知寶玉心內別的還猶可,獨有晴雯是第一件大事。如果因為晴雯離開而導致寶玉的精神和健康受損,也實在不是她所期望的。她安慰寶玉說:

“晴雯已經好了,他這一家去,倒心淨養幾天。你果然捨不得他,等太太氣消了,你再求老太太,慢慢的叫進來也不難。不過太太偶然信了人的誹言,一時氣頭上如此罷了。……太太只嫌他生的太好了,未免輕佻些。在太太是深知這樣美人似的人必不安靜,所以恨嫌他,像我們這粗粗笨笨的倒好。”

她的意思總結起來就是:晴雯健康無礙。晴雯還能回來。晴雯沒有原則性錯誤。

寶玉的懷疑也是接二連三直指襲人:

“咱們私自頑話怎麼也知道了?又沒外人走風的……怎麼人人的不是太太都知道,單不挑出你和麝月秋紋來?”

——寶玉自從與襲人云雨之後,對襲人就開始不當回事兒了,等到襲人有了準姨娘的名分,就更成了他囊中之物,加上襲人不再親密,寶玉對襲人的感情也沒那麼濃厚了,一遇到事情就能顯現出來。

襲人聽了這話,心內一動,低頭半日,無可回答,因便笑道:“正是呢。若論我們也有頑笑不留心的孟浪去處,怎麼太太竟忘了?想是還有別的事,等完了再發放我們,也未可知。”

與其說是辯解,不如說是襲人寒心後的心聲:“既然你這樣看我,等著把我也攆走就好了。”

然而此時的寶玉心裡只有晴雯,完全不考慮襲人的感受了。

寶玉笑道:“你是頭一個出了名的至善至賢之人,他兩個又是你陶冶教育的,焉得還有孟浪該罰之處!只是芳官尚小,過於伶俐些,未免倚強壓倒了人,惹人厭。四兒是我誤了他,還是那年我和你拌嘴的那日起,叫上來作些細活,未免奪佔了地位,故有今日。只是晴雯也是和你一樣,從小兒在老太太屋裡過來的,雖然他生得比人強,也沒甚妨礙去處。就是他的性情爽利,口角鋒芒些,究竟也不曾得罪你們。想是他過於生得好了,反被這好所誤。”說畢,復又哭起來。

襲人細揣此話,好似寶玉有疑他之意,竟不好再勸,因嘆道:“天知道罷了。此時也查不出人來了,白哭一會子也無益。倒是養著精神,等老太太喜歡時,回明白了再要他是正理。”

寶玉冷笑道:“你不必虛寬我的心。等到太太平服了再瞧勢頭去要時,知他的病等得等不得。他自幼上來嬌生慣養,何嘗受過一日委屈。連我知道他的性格,還時常衝撞了他。他這一下去,就如同一盆才抽出嫩箭來的蘭花送到豬窩裡去一般。況又是一身重病,裡頭一肚子的悶氣。他又沒有親爺熱娘,只有一個醉泥鰍姑舅哥哥。他這一去,一時也不慣的,那裡還等得幾日。知道還能見他一面兩面不能了!”說著又越發傷心起來。

襲人笑道:“可是你‘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我們偶然說一句略妨礙些的話,就說是不利之談,你如今好好的咒他,是該的了!他便比別人嬌些,也不至這樣起來。”

晴雯與襲人,到底誰坑誰

寶玉對襲人疑心之下又是嘲諷又是傾訴,對於晴雯的命運也是完全的悲觀絕望。對於芳官和四兒的倒黴,他倒是表示可以理解甚至接受。襲人知道寶玉拿她洩憤,又懷疑她,真要分辯,恐怕寶玉更傷心生氣,只好再次用叫回晴雯的話來安慰寶玉。見寶玉又說起晴雯要死了,就說不要咒她。襲人再不喜歡晴雯,也沒有到盼著她死的地步。

寶玉道:“不是我妄口咒他,今年春天已有兆頭的。……這階下好好的一株海棠花,竟無故死了半邊,我就知有異事,果然應在他身上。”

襲人聽了,又笑起來,因說道:“我待不說,又撐不住,你太也婆婆媽媽的了。這樣的話,豈是你讀書的男人說的。草木怎又關係起人來?若不婆婆媽媽的,真也成了個呆子了。”

寶玉嘆道:“你們那裡知道,不但草木,凡天下之物,皆是有情有理的,也和人一樣,得了知己,便極有靈驗的。若用大題目比,就有孔子廟前之檜,墳前之蓍,諸葛祠前之柏,嶽武穆墳前之松。這都是堂堂正大隨人之正氣,千古不磨之物。世亂則萎,世治則榮,幾千百年了,枯而復生者幾次。這豈不是兆應?小題目比,就有楊太真沉香亭之木芍藥,端正樓之相思樹,王昭君冢上之草,豈不也有靈驗。所以這海棠亦應其人慾亡,故先就死了半邊。”

襲人聽了這篇痴話,又可笑,又可嘆,因笑道:“真真的這話越發說上我的氣來了。那晴雯是個什麼東西,就費這樣心思,比出這些正經人來!還有一說,他縱好,也滅不過我的次序去。便是這海棠,也該先來比我,也還輪不到他。想是我要死了。”

寶玉聽說,忙握他的嘴,勸道:“這是何苦!一個未清,你又這樣起來。罷了,再別提這事,別弄的去了三個,又饒上一個。”

襲人聽說,心下暗喜道:“若不如此,你也不能了局。”

寶玉以海棠預兆晴雯之死,又比出歷史名人典故來證明,襲人的反應是可笑可嘆。可笑的是寶玉如此迷信,並且拿小丫鬟比喻這些大人物。可嘆的是什麼呢?看來寶玉真的很愛晴雯,海棠是怡紅院的鎮宅之花,用來對應的卻是晴雯,而不是她這個準姨娘。所以襲人至此無法隱忍了,不由得說出“他縱好,也滅不過我的次序去。便是這海棠,也該先來比我,也還輪不到他。”

在襲人,這已經是很失態的話了,可見她的確是生氣了。以前晴雯譏諷、寶玉踢她,她都沒動氣,但是當她看清了寶玉的心思,她真的氣惱了。無論是資歷和奉獻,她都比晴雯多,但最後寶玉還是更看重晴雯。所以她最後惱恨道“想是我要死了”。

在寶玉面前說死的女孩只有兩個:黛玉和襲人。她們都是太過看重與寶玉的情分,得不到你的愛,我寧可去死。寶玉對此的反應是“忙握他的嘴”,說“別弄的去了三個,又饒上一個。”

此時襲人心下暗喜。很多晴粉認為此處襲人的喜正說明了她希望晴雯去死,晴雯一定是她害的。但是對照上下文看,襲人喜的是寶玉不再為此傷心糾結,並且,寶玉還是很在意自己,怕自己也死掉,對於襲人來說,這個驗證也令她欣喜。

寶玉乃道:“從此休提起,全當他們三個死了,不過如此。況且死了的也曾有過,也沒有見我怎麼樣,此一理也。如今且說現在的,倒是把他的東西,作瞞上不瞞下,悄悄的打發人送出去與了他。再或有咱們常時積攢下的錢,拿幾吊出去給他養病,也是你姊妹好了一場。”

襲人聽了,笑道:“你太把我們看的又小器又沒人心了。這話還等你說,我才已將他素日所有的衣裳以至各什各物總打點下了,都放在那裡。如今白日裡人多眼雜,又恐生事,且等到晚上,悄悄的叫宋媽給他拿出去。我還有攢下的幾吊錢也給他罷。”

寶玉聽了,感謝不盡。

襲人笑道:“我原是久已出了名的賢人,連這一點子好名兒還不會買來不成!”

寶玉聽他方才的話,忙陪笑撫慰一時。晚間果密遣宋媽送去。

接下來寶玉倒是自己開始寬慰自己了:“全當他們三個死了,不過如此。況且死了的也曾有過,也沒有見我怎麼樣。”以前死了的丫鬟還有媚人、金釧等,她們的死確實沒有影響到寶玉的生活,丫鬟再好也只是丫鬟。但寶玉還是惦記晴雯,要求給以經濟補償,這些襲人早已想到了,襲人再討厭晴雯,頂多也只是希望她走開而已,並不想害死她。

襲人感慨“你太把我們看的又小器又沒人心了”,是啊,多年的主僕加夫妻,卻被寶玉看作小氣鬼、醋精加告密者和買好名聲的偽善者,襲人也很失落吧?寶玉“忙陪笑撫慰一時”。這一段話下來,襲人與寶玉的心其實也已經有了隔閡。後文寶玉說“與襲人廝混,再與黛玉相伴,只這兩個人可以同死同歸”,其實除了情感認同,更多是對她們與自己未來配偶身份的事實確定。

晴雯被逐,主要原因還是王善保家的誣陷,對王夫人來說,趕走一個丫鬟,“妖調”這一個理由就足夠了。賈蘭的奶媽也是因為長得妖調就被趕走了。根本不需要別人再提供其他罪狀。

對於晴雯來說,被攆出去就足以讓她死了。因為她一無所有卻又嬌生慣養,她是一盆才出嫩箭的蘭花,除了怡紅院,哪裡都是豬窩。從一個頤指氣使的副小姐迴歸到平凡的貧民,心比天高的她無法做到超然物外。事實上,被攆的時候也是晴雯在怡紅院的巔峰時刻,她貼身伺候寶玉,打罵小丫鬟,能出主意幫寶玉逃學,騙得大家團團轉,頗有些烽火戲諸侯的成就感。此時的她對襲人已經沒有了那麼深的妒意,只等著下一個晉升準姨娘的就是她了。“不想憑空裡生出這一節話來”。

晴雯與襲人,到底誰坑誰

襲人和晴雯都是不識字的丫鬟,她們對於寶玉的愛慕是純粹市井化的。黛玉那種“你好我自好”的知己之愛是她們不能理解的。像多數人一樣,她們覺得愛他就要得到他的身心和名分,所以她倆會互相譏諷、明爭暗鬥,爭的無非是來自官方的認可和來自寶玉的厚待。但是寶玉愛博心勞雨露均霑且畢竟沒有成親,所以兩個準姨娘的爭奪也不至於太過難看,更近似於小兒女的可愛口角,但可愛的外像無法掩蓋其本質。

雖然共事多年,襲人和晴雯彼此卻並不真正瞭解對方。因為襲人與晴雯不是發小好友,而晴雯本身也是懶得去了解任何人。

在襲人看來,晴雯只是個外表聰明漂亮卻懶惰不善於伺候主子的傻丫頭。在晴雯看來,襲人無非是個因為條件差而不得不笨鳥先飛、所求與自己類似的笨丫頭。她們彼此錯看,晴雯誤以為襲人上位僅僅是因為與寶玉私通,其實就算晴雯“當日另有個道理”,真做了狐狸精,也不可能像襲人一樣當上準姨娘。而襲人以為晴雯不可能贏得寶玉的心,事實上晴雯不但得到了寶玉共穴的承諾,還因為她的冤死而隔閡了襲人與寶玉的感情。

晴雯與襲人,到底誰坑誰

據說襲人臨別寶玉時說:“好歹留著麝月。”這話的意思竟似乎是寶玉趕她走的。能讓寶玉趕走襲人,其間必然有一番曲折,寶玉對襲人的態度應該也有巨大的轉變,這轉變的開始大概就是晴雯的死吧?

往日那些細水長流的點滴照顧就像一顆糖,吞下去就化了,但是一旦發現你有些許超出預期的壞(哪怕這壞只是可疑,並無實據),就會像疤痕一樣永遠留在心裡,人性便是如此。雖然襲人並不曾親自出手陷害晴雯,然而作為一個最明顯的既得利益者,她身負一定的嫌疑。所以,這對相愛相殺的塑料姐妹花,到底是誰坑了誰,還真不一定。

晴雯與襲人,到底誰坑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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