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丝路上的书法瑰宝《何君阁道碑》

2019年9月,我随北京大学中文系陈保亚教授等人深入横断山腹地考察南方丝绸之路。在雅安市荥经县荥河畔峭壁上,惊喜地看到了摩崖石刻《何君阁道碑》。

这块道碑,近两千年来凹陷于岩壁,周围长满芦苇荆棘,才意外被保存下来。之前,历代书法研究者苦苦追寻,只闻其名未见实物。

南方丝路上的书法瑰宝《何君阁道碑》

《何君阁道碑》在荥河之畔沉睡了近2000年。 (李贵平/图)

《何君阁道碑》,是铭记东汉何姓太守在此修建驿道(高脚柱栈道)落成纪功的字碑。立碑时间是建武中元二年,即公元57年。

在字碑下方的岩石上,遗存着十多个罕见硕大的栈道石孔。曾多次考察滇藏川大三角的陈保亚教授认为,这极可能是南方丝绸之路早期运输黄金、银器、矿石等重物的马车大栈道,是古代西南地区民族交流、融合的实物见证,同样罕见珍贵。

小学教师意外发现“国宝”

发现这块道碑,是一个偶然机会。

陪同我们去现场查看的荥经县文史研究者吴阿宁介绍,2004年3月15日,《荥经历史文化》编写组在城西一农家乐开会,参会的秦启华说,民建乡小学教师刘大锦曾两次向他反映,该乡一处岩石上有刻字,古奥难认,希望去鉴别。根据刘在电话里勉强能识读出的“蜀郡太守何君”“五十五丈”等敏感字眼,曾是《荥经县志》编委的秦启华估计:山崖上的刻字,或许就是失传千年的《何君阁道碑》。编写组大为惊喜,立即安排秦启华和吴阿宁等人去鉴定。

几个人驱车去现场看原碑,地点在县城西北方向民建、烈士二乡之间,也就是108国道荥河畔。

他们在现场看到,那是一块摩崖石刻,边长约两尺,位于离河面高十五六米高的山岩间,每字两寸见方,阴文,刻在一块完全自然、未经打磨的平整岩石上。

这块岩石,以前没修公路时是从几十丈高的山上直插下来,到距水面约四丈高的地方深陷进去,形成一个天然“雨棚”。修路后,弃置的石块从河底堆积上来,离刻石只有1.5米高了。

吴阿宁说,多年来,这石刻道碑的周围长满芦苇荆棘,它才被遮蔽保护得如此完好,虽遭遇日晒雨淋,但它安卧的岩壁俨然如“恒温箱”。加之下面已是水库,无路可通,人迹罕至,所以隐藏很深。

南方丝路上的书法瑰宝《何君阁道碑》

《何君阁道碑》隐藏在雅安市荥经县一段岩壁。 (李贵平供图/图)

具体辨认,这块52字的石刻道碑,不属于精雕细刻一类,但字大,每一个都看得清清楚楚。线条粗糙,尤其是边框,简直随意到极点,可以想见当年石匠握着尖錾甩着大锤疾走一圈的磅礴力道。想不到一千九百多年过去了,它历经岁月尘封还如此传神有力。

当年一同去的年轻教师牟建说,他小时经常在这一带洗澡抓鱼,从小就知道这岩上有刻字。旁边看热闹的老人也说,他从小就看见过道碑上的字,但不知是什么东西。

荥经县文物部门立即上报国家文物局。很快,来自北京和四川省的书法、碑刻、文物专家对摩崖题记进行了考证。通过对行文格式、用笔风格的判定以及碳化检测,确定该题记就是大名鼎鼎的汉代《何君阁道碑》真迹。

失传近两千年,传奇碑刻悄然隐藏在四川古驿道一偏僻的崖壁上,没想到被荥经人发现了。这在整个西南地区都是唯一的,在全国也很罕见。

千年仅存的古籍拓片

《何君阁道碑》究竟是个什么宝贝?

《何君阁道碑》,又称《何君尊楗阁刻石》,是东汉建武中元二年,即公元57年严道(荥经)史官铭记的驿道修建落成纪功石刻。

《何君阁道碑》是书法中的瑰宝,为历代书法家推崇。它虽失踪千年,但典籍多有记载并评价甚高。

《隶释》《碑式》《字原》《墨宝》《金石索》等古代书法名著,更是对《何君阁道碑》称道不已。宋人洪适在《隶释》中把它推上了中国隶书的颠峰。洪适与欧阳修、赵明诚并称为宋代金石三大家,他四十八岁登丞相位。洪适评价道:“东汉隶书,斯为之首。字法方劲,古意有余,如瞻冠(guàn)章甫而衣(yì)缝掖(yè)者,使人起敬不暇。虽败笔成冢,未易窥其藩篱也。”

意思是说,东汉的隶书,它算是开头,字形方正遒劲,古雅的韵味最为醇厚。好比殷商时代的黑布礼帽,身着儒士宽袍大袖礼服的人,令人肃然起敬不已。学写这字太难了,即使写秃的笔堆成一座坟,也不见得就靠了它的边儿呢。

清末冯晏海、康有为等书家也为之倾倒。精于金石考据的清代大学者、书法家翁方纲,对此碑的失传扼腕叹息,称它是千年仅存的古籍珍品。荥经旧县志主编清末举人汪元藻、民国县志主编张赵才等,对此碑也记录甚详。荥经县博物馆把该道碑(复制品)作为镇馆之宝。

那天下午,我们离开县城,沿108国道驱车半个小时来到烈士乡道碑保存现场。这里,山环水绕,林木繁茂,风景秀丽,时有白鹭从青绿河面掠过。十多名工人正在修建一条景区公路,架设栈道的木板横七竖八堆码在河边,来此观瞻的人都必须戴上安全帽。

仰头看去,这块道碑镌于高约350厘米、宽约150厘米的页岩自然断面,上面岩石呈伞状向前伸出约2米,形如屋顶,也就是吴阿宁他们所谓的“雨棚”,有效保护了刻石免遭日晒雨淋。当地人暂不打算将这块“扎根”于崖壁的碑刻切割下来,而是用玻璃罩护着,虽然看上去有些晃光,但字迹基本上认得清楚。

这些刻字,给人最突出的印象是率性、自然,其章法,竖看行距大致齐整而略有旁逸穿插,横看则完全无行,错落参差,洒脱大度。一行中少者六字,多者九字,尊重并根据字的个性来决定张弛。比如“郡”字长九厘米,而紧承其下的“大”字却仅四厘米,不及二分之一。“尊”字最长,十四厘米,竟与“九十八”三字相等,非常抒情,这就是早期汉隶特有的开张气。与晚期隶书“布如算子”的拘谨呆板章法毫不相同,从字形结构上看,它还明显带着由篆向隶过渡的痕迹。比如“舒”和“鮪”的右边都是地道的篆体。

文献记载,《何君阁道碑》刊刻时间为公元57年,超过之前被认为最早的《襵君开通褒斜道刻石》(汉永平九年,即公元66年落成),是现存出现的中国最早的书法碑刻。

那么,古代的洪适、冯晏海、翁方纲、康有为等人是如何知道这个道碑的?

按吴阿宁等人的说法,宋代以后,南方丝绸之路荥经段改走大相岭后,主道从花滩乡转折直接向南,再也不经过它的脚下了,于是,隐藏在此处的道碑就被冷落尘封,越来越不为人所知;而此前流传出去的道碑拓片早已使它名扬四海,被人一再临摹。

铭记东汉扩修驿道史实

荥经,古称严道,位于四川盆地西部边缘,是南方丝绸之路和茶马古道上的重要驿站。两条国际商道交集重叠,合二为一(俗称旄牛道),这在国内甚为罕见。

《何君阁道碑》出现在荥河之畔,不是偶然的,而是有特殊的地理意义。荥河,古称荥水或邛水,发源地在邛崃山也就是今人说的牛背山。地方志记载,西汉时期,司马相如开建西南夷古道经过荥经的时候,今民建乡、烈士乡之间的荥河畔就是该驿道的水陆通道,其间货运频繁,号子林立,商贾云集,人头攒动,生命的气息撼动万水千山。

这块道碑的被发现,也证明了西南夷古道荥经段是从花滩向西,经泗坪—三合—大矿山,然后折而向东南到汉源县的宜东镇,而不是长期以来被史学界认定的花滩—黄泥—大相岭—清溪一线,并证明了这条官道至少在东汉还在维修使用,而不是如前些年一些学者断定的“东汉初就改走大相岭了”。

《何君阁道碑》是一块铭记西南夷扩修道路的石碑,它承载了一段民族交流的古老历史。原文是这样的:

“蜀郡大(读“太”,tài)守平陵何君,遣掾(yuàn)临邛舒鲔(wěi),将(jiàng)徒治道,造尊楗(jiàn)阁,袤(长)五十五丈,用功千一百九十八日。建武中元二年六月就。道史任云、陈春主。”

吴阿宁提供的译文说:蜀郡太守平陵人何先生,派遣他的下属官吏临邛人舒鲔,率领着服徭役的队伍(来此)修路。建造了高脚柱栈道,南北共长55丈,用了工作日1198个。建武中元二年六月完成。严道地方官任云、陈春主(记)。

南方丝路上的书法瑰宝《何君阁道碑》

摩崖石刻《何君阁道碑》。 (李贵平供图/图)

历史学家徐中舒先生在《试论岷山庄王和滇王庄蹻的关系》一文中,用了好几个专章反复论证了一个问题:春秋时期的严道,是楚国一个非常重要的黄金管理转运站。

徐中舒用了大量文献和考古发掘资料证明道,春秋时期,楚国的黄金之多在世界史上都是空前的。而这些黄金来自两个地方,一是云南的楚雄,一是四川严道。丽水,就是现在的四川雅砻江流域。这里的金子不是水中的沙金,而是山中的金块,大的可达两三斤重。《韩非子·内储说上》记载:异常丰富的黄金引得盗采之人蜂拥而至,以至被处死的人的尸体塞断了滚滚江水,仍不能禁止。而这条转运的路线正是:雅江—康定—泸定—大矿山—荥经。

关于雅砻江流域多金的说法,任乃强先生在《四川上古史新探》中说得更加动人。他指出,当四川盆地还是一片汪洋时,先民们从元谋溯横断山河谷而上,选择的理想之地是康巴藏区。当时气候良好,水草丰茂,且“遍地是金块”。不过,这些金块早先仅用于放牧时放在投石索里击打牛羊。

荥经素有“铜山”之称,汉代以前,县志说“严道金,朱提(云南昭通)银”即名满天下。金即铜,是国家的战略物资(造币和武器)。《史记》和《汉书》载,汉文帝曾赐宠臣邓通在严道开铜山铸钱。

吴阿宁根据多年的实地考察认为,现有的铜矿点都是沿荥河(古邛水)布列,从天凤、宝峰一直延伸到大矿山。他曾听三合乡(大矿山脚下)本地人讲,当地山中藏有不少不知哪个朝代废弃的“金洞子”。这说明,这条路的兴,可能与开铜业的发达有关;这条路的废,也可能与铜资源的枯竭有关。

“沉重”的马车大栈道遗址

那天,我们在碑刻下方岩石上,还发现有许多罕见硕大的古栈道石孔,共有十多个。令人惊奇的是,这些方形栈道孔都很大很深,边长多在50厘米长左右,看上去黑洞洞的。往昔,川渝人修栈道,往往是在离河床不太高的悬崖峭壁上凿出横洞,穿以横木为梁,并在相应的河底岩石或巨石上凿出竖洞,插以竖木(一般为松木和楠木)作为横梁中一端的支撑,然后在横梁上铺上木板成道。

南方丝路上的书法瑰宝《何君阁道碑》

陈保亚教授在拍摄栈道石孔。栈道孔都很大很深,边长多在50厘米左右。 (邱健/图)

吴阿宁进一步介绍,这些栈道石孔,极可能是西汉南方丝绸之路的一条“运金”驿道遗址。他说,雅安地方文献也有这方面的考古依据。“不知何时,当荥经的金子和铜矿枯竭了,古驿道也开辟了新的路线,于是这条路的历史使命已基本完成了。”他说。

现场,曾多次实地踏勘滇藏川大三角古道遗址的陈保亚教授说,他从来没看到过这么大、这么深的栈道石孔。他猜想,这条荥河之畔丛林悬崖上的古驿道,应该是南方丝绸之路最早运输黄金、银器、矿石等沉重之物的马车大栈道,说明在古代的荥经一带,这条驿道就已异常繁忙,运载量很大,而承载的东西也不是轻飘飘的货物。

笔者的老家重庆巫溪县,历史上是四川最古老的盐场,东汉时期,官署开发食盐,征用民工在岩壁上凿建了一条160多里长的输卤栈道。这条曾被任乃强先生称为“国内最长的输卤栈道”(县人统计孔洞有6939个),其石孔比荥经县的要小得多,边长尚不及一半。实在是小巫见大巫。

千百年来,包括荥经在内的大西南崎岖山川间,南方丝绸之路(始于西汉)和茶马古道(始于唐朝)上的马帮跋涉者,逢山开路,遇水搭桥,披星戴月,前赴后继,走出了一条通往外部世界的生存之路、商贸之路。

南方丝路上的书法瑰宝《何君阁道碑》

荥经县是南丝之路和茶马古道的双重驿站。 (李贵平/图)

荥河沿岸,山势奇险,河水急湍,古时靠人力根本无法将金矿运到下游去。望着石壁上那块超越了书法典籍意义的《何君阁道碑》,我无法想象,近两千年前,高岭大峡里的荥经先民,是如何用麻绳把自己拴在绝壁上作业的。半空中,他们抡起钢钎凿子一锤一锤打眼凿孔,身上的肌腱被烈日晒得青铜般铮亮,不断滴落的汗珠儿刚落到岩石上就被咝咝烤干。他们的孩子们长大后,又接过父辈留下的钢钎铁凿,继续攀爬修建。一代代先民们薪火相传,迎日出送晚霞,硬是凭血肉之躯铺架出一条运金大栈道……

李贵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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