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風從門外吹了進來，鶴長夢那身火紅的衣袍嘩嘩作響，額角的髮絲隨風擺動，深邃的眸子看不出情緒。
鶴長夢的手指骨節分明，她抬手撫過這柄鏽跡斑斑的長刀，瞳孔裡看不出情緒。這柄刀似乎有些年歲了，暗紅色的鏽漬佈滿了刀身。
可是這一次，鶴長夢反反覆覆拿起這把刀，卻怎麼也捕不到過去的故事。
這柄刀的主人名叫謝十三。鶴長夢雖然長年在銜月谷，但是對謝十三這個名字卻是早有耳聞。
當年謝十三憑藉一柄無名之刀，一騎絕塵直搗匪窩，斬下匪首懸城示眾，頓時引起軒然大波。
接下來，坊間流傳的故事就是謝十三與季家千金季如雲之間纏綿悱惻的奇談。
那段可歌可泣的感情，鶴長夢並不清楚具體，但是她知道，季如雲後來死了。自此以後，謝十三也彷彿銷聲匿跡一般。
2
幾日後，謝十三重新回到了銜月谷。
鶴長夢抱著那把刀緩緩走出來：“抱歉，我捕不到你的故事。”
謝十三盯著刀身，似乎毫不意外：“我知道了，多謝。”謝十三突然又轉過頭，直直地問，“你一直在這麼個地方待著，寂寞嗎？”
寂寞嗎？鶴長夢不知道。但是她知道，自己羨慕那些輪迴裡的人，在人世間可以嚐盡愛恨糾葛，入了輪迴便可忘了一切，重新開始。
她早已不記得當初為何要以自己過去為代價，跳出輪迴，陷在銜月谷，幫一個又一個人捕著他們的故事。
想到此處，鶴長夢輕笑一聲，搖搖頭，然後望向謝十三：“你才寂寞。”鶴長夢又補充道，“我遺失了過去，也入不了輪迴，有時候還挺羨慕你們。”
謝十三聞罷，目光看向門外，飄向了不知名的遠方：“不記得也好，入了輪迴也罷，反而卸下了一身包袱。”
謝十三嘆了一口氣，轉頭對上鶴長夢的眼睛：“輪迴對於你來說，那麼重要嗎？”
“無關重要。”鶴長夢端起一杯茶吹了吹：“輪迴本就與我無關。”
謝十三目光爍爍，微怔片刻，便拱手一拜，轉身向外走去。
鶴長夢見狀，朗聲道：“你的刀忘了拿走了。”
謝十三也不回頭，依舊向前走著，只是擺擺手：“送你了。”
這是謝十三那天說的最後一句話，之後他便再也沒有來過銜月谷，而他的那把刀，也一直懸掛在鶴長夢小屋正後方的牆壁上。
3
一日復一日，日子慢到鶴長夢忘記了年月。
直到那天，一個身穿白色長裙的女子跌跌撞撞地跑進銜月谷。
“你說你是季如雲？”鶴長夢皺眉看著眼前的人，心中疑惑不已。
季如雲不是多年前就死了嗎？謝十三當初也正是因此退隱的江湖。
經過一番談話，鶴長夢才知道，原來當年季家被佞臣陷害，慘遭滅門，而季如雲當時正好外出逃過一劫。
“你來找謝十三？他不在我這裡。”
鶴長夢突然想起什麼，連忙走向一旁牆壁邊上，取下了那把刀。
“它怎麼在這裡？”季如雲的腔調帶了些哽咽，“這把刀和以前不一樣了，謝大哥也和從前不一樣了。”
“不一樣？”鶴長夢愣住。
“這柄刀原本刀鋒凌厲，刀刃雪白透亮。不記得是哪一年開始的了，這柄刀突然鏽斑越來越多，怎麼擦也擦不掉。之後沒多久，謝十三留下一封書信就走了。”
“我一直在找他，可是每次找到他，他都刻意逃到更遠的地方去。”季如雲盯著那柄刀，語氣落寞。
鶴長夢指尖撫過暗紅色的鏽跡，突然一陣白茫茫的輕煙浮起，這一次她居然透過刀看到了畫面。
4
畫面中，謝十三依舊提著這柄鏽刀，隨著嘎吱一聲，他推開了前方老舊的木門，在一處客棧落座。
客棧里人頭攢動，一片喝酒划拳的喧囂聲，但是周圍的人似乎都沒有看到謝十三進了這裡，依舊各自做著各自的事。
謝十三喚來小二，點了一罈酒。他抱壇一拋，扯掉紅布條子，仰頭咕嚕咕嚕地一飲而盡。
鶴長夢覺得這個客棧有些眼熟。
謝十三喝完酒，重重地將酒罈往桌上一放，然後用極為平靜地語氣說道：“我想好了……我原本只想著找到她，對她說一聲謝謝。可是……”謝十三突然停住了，沒有再說下去。
小二低低地笑著：“值得嗎”
謝十三緩抬頭說：“值得。”
“她既渴望輪迴，那就由我代她吧。”
接著，畫面一轉，出現在了一座畫舫之上，天空也淅淅瀝瀝地落著雨。
原本客棧裡的那個小二，此刻搖身一變，一身白衣，手撐著一把油紙傘立於船頭。
謝十三俯身從畫舫裡走出，直直地站在雨中，緩緩閉上眼睛開口道：“我遊歷江湖千百年，還了每一任持有者的願，借了他們的身體，一世又一世輪迴找她，可是沒有一世是找到她的。”
“找到了？”
“這回終於找到了”。
“原來她沒有入輪迴。”
看到此處，鶴長夢心中一驚，整個人駐在原地，眼睛慢慢睜大，盯著那個鈴鐺，突然覺得胸口有些發悶。
白茫茫的霧氣逐漸消散，她再次抬手觸摸刀身，卻一點也找不到捕捉故事時的那股靈力流轉的感覺。
鶴長夢心中隱約猜到了些什麼，她打開櫃子，一件件翻出裡面的舊物，試著去捕一捕那些老物件裡的故事，但是卻什麼也捕不到。
她的能力，不見了。
而一旁的季如雲也怔在原地，說不出一句話來。
5
鶴長夢感覺心口有什麼東西就要跳出來，她轉頭看向牆壁上的那柄鏽刀，目光從刀柄一直移到刀尖，它還是這樣鏽跡斑斑的樣子。
鶴長夢記起來了，多年以前她還在輪迴之中，不過一介凡人。
當初，天下四分五裂，戰亂四起，父親也慘遭不測，而這柄刀是父親留給她唯一的遺物。她抱著刀，一路跌跌撞撞，飄浪流離。
直到一日，鶴長夢歇腳在一座小廟裡，當她睜開眼的瞬間，突然聽到了一個清朗的少年的聲音：“你終於醒了呀。”
她心中一驚，環視四周，卻看不見一人。直到聲音再度響起，她低頭一看，發現這個聲音竟然出自於她懷中的刀。
這柄刀中竟有刀靈。
在這亂世之中，鶴長夢突然有了一把可以說話的刀，她覺得日子也不那麼難過了，至少不會再寂寞。
有時遇到匪兵攔路，那懷中的刀竟然自己抖動起來，刀尖直直躍起，衝向對面的歹人。
等鶴長夢迴過神時，那柄刀竟然在她眼前那麼一晃，變成了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
少年白衣黑髮，頭髮綁著一根紅色的髮帶，他轉過頭，瞳孔漆黑卻清亮澄澈。
畫面似乎在這此刻定格。
她全都想起來了。
可是後來，鶴長夢突然發現，刀靈再也化不出人形，說話的聲音也越來越虛弱。
那些天，鶴長夢低頭看著手上的刀，眼睜睜地看著刀突然開始生鏽，鏽跡越來越多，密密麻麻地佈滿了整把刀。她幾乎要哭出聲來，卻怎麼擦也擦不掉。
不記得是哪一日了，鶴長夢突然再也聽不到懷裡的這柄刀說話了。
她依舊每日枕著刀柄入睡，一個人的時候，時不時撫摸著刀身自言自語。可是無人回應。
6
直到有一日，鶴長夢無意間推開了一扇老舊的木門，進了一家不知名的客棧。
客棧里人聲鼎沸，客人們大口喝酒，時不時哈哈大笑，但是卻對周遭的事毫無反應。
客棧小二站在櫃檯前，遠遠地看著她，還有她手上的那柄刀。
小二看著她小心翼翼抱著刀的模樣，情不自禁笑出聲來：“你想要救他？”
“你能救他？”鶴長夢的聲音突然大了起來，一雙眼睛如同一朵梔子花重新綻放開來一樣。
“救一個刀靈，可比救人難多了。”小二若有所思，“我從不做善事，除非你願意賣給我等價的東西。”
鶴長夢一聽，眉頭一凜，立馬警惕地將手中的刀抱緊。
“放心，我不是要拿走你的刀。”小二覺得有些好笑，“你可願意，將你的過去賣給我？”
“過去？怎麼賣？”
小二拿出一個鈴鐺，勾在指尖晃了晃：“這鈴鐺裡住的是輪迴之外的魂。賣給我你的過去，跳出輪迴之外，接替輪迴之外的宿命。”小二將鈴鐺扔給了鶴長夢，“從今往後的每一日，你都要替這萬象人間捕捉遺失的故事。”
鶴長夢接過鈴鐺，沒有片刻猶豫：“那你一定要救活他。”
想到此處，鶴長夢突然覺得臉頰上有冰冰涼涼的觸感，而脖子上的鈴鐺也開始響了起來。
鈴鐺裡困住了自己的魂魄，所以她入不了輪迴。
一股冰涼的冷意從腳底躥到心口，鶴長夢一步一步朝著畫面盡頭走去，心臟微微顫動起來，她伸出手，指尖彎曲，卻只碰到一片虛無。
一個賣掉過去的人，有什麼資格擁有回憶這種東西呢？
7
謝十三不記得自己是什麼時候拾到這柄刀的了，原本只是想撿了回去用來練習刀法，卻沒想到，當晚這柄刀居然開口說了話。
刀靈的聲音依舊清脆：“你想要功成名就嗎？”
“不想。”謝十三直接打斷刀靈的話，回答得很乾脆。
刀靈覺得這一任的持有者有些不按常理出牌，接著又清了清嗓子道：“那你有什麼心願，我都可以幫你完成。只是心願達成之後，再過十五年，我要借住你的身體。”
謝十三笑得很頑皮：“沒有心願怎麼辦？”
刀靈氣得刀身直抖，卻又無可奈何。
事情發生轉變的時候，是在五年後的一天，謝十三揹著酒壺，在山野邊突然遇到了季如雲。
那年季如雲隨父親出遠門，卻在山腳和家人走散，迷了路。
謝十三將季如雲送回之後，卻開始茶不思飯不想起來。
終於，他拿起那柄刀，開口問道：“之前你說的話，還算數嗎？”
刀靈心中大悅：“算數！怎麼，想通了嗎？”
“你為什麼要借住我的身體？”
“因為我要找一個人。”刀靈的聲音突然低了下去。
8
自此之後，謝十三自江湖橫空而出，以一柄無名之刀直闖匪寨，一路行俠仗義，不出一年，謝十三這個名字便已響徹江湖。
順理成章地，謝十三也成了季家的座上賓。如果事情順利，謝十三接著就去提親，迎娶季家千金季如雲，可是偏偏天遭不測。
謝十三帶著季如雲外出遊玩，回來卻只見到庭院內歪歪斜斜躺在血泊中的屍體。
季家慘遭滅門，謝十三隻能帶著季如雲退隱江湖。
十五年光陰如同飛劍穿梭而過，謝十三深知時間一到，自己便將離開，而這副身子裡住的，也不會是他自己。
在期限將至的前一天，謝十三便丟下一封書信，提著刀遠走高飛。
他一邊騎著馬，一邊低頭對著刀靈說道：“可不可以再答應我一件事？”
“說。”
“如果他日，如雲有什麼不測，請你務必，護她周全。”謝十三一字一句地開口，彷彿用盡了一生的力氣。
明日睜開眼的那一刻，他將再也不是他自己了。
“好。”刀靈的回答斬釘截鐵。
謝十三聽罷，仰頭一笑，空氣中不知何時也浮起了一股酒氣，他將酒罈子往身後一摔，然後用力一踢馬側，向更遠的地方奔去。
伴隨著噠噠的馬蹄聲滾落一地的塵土，暮色割裂了他絕塵而去而去的背影，身側茫茫的草木飛快地閃過。
十幾載江湖路，不過大夢一場。
9
鶴長夢睜開眼，她看著眼前的季如雲，陽光照在睫毛上，在臉頰上投落一片好看的陰影，突然開口：“我給你講一個故事吧。”
故事講完，已經是傍晚，季如雲覺得這個下午過得出奇漫長，漫長到她覺得僅僅是一下午，她便蒼老了。
她幾乎用盡全身的力氣，才拾起了那個鈴鐺。話語哽在嗓子口，只能清楚地聽到自己起伏的呼吸聲：“其實我早就知道，謝大哥已經不是謝大哥了。只是心裡還保殘存著一絲僥倖。”
鶴長夢沒有說話，她明白，如今自己自由了。
命運弄人，誰都是可憐人，誰也都不可憐。
刀靈一世又一世，藉著持有者的身體找尋著她，卻沒料到，她早已不在輪迴之中。
那一日，刀靈借了謝十三的身體，提著刀來求一個故事。
鶴長夢捕不出任何故事——她可以捕出所有人的故事，唯獨捕不出她自己的故事。
起初刀靈只單純地想找到她，道一聲謝，或者像往常一樣陪著她，可是鶴長夢卻記不得任何關於曾經的事了。
刀靈遠遠地看著她那雙波瀾不驚的眼睛，看著她一日復一日地站在銜月谷裡的模樣，突然覺得痛到連呼吸都停頓了起來。
她的心中，大概是渴望著擁有和普通人一樣的輪迴的吧。
10
離開銜月谷的那天，天氣正好，碧藍的天空高遠無際。
鶴長夢提著那柄鏽刀，即便這柄刀早已只是一副空殼。
走到熱鬧的集市，一路傳來大大小小的叫賣聲，鶴長夢有些恍惚，她從未想過，千百年之後，自己會再度踏入這片活生生的土地。
她的頭髮突然又開始生長起來，年月在她的身上慢慢能夠留下痕跡，她真的又活在輪迴之中了。
不知道過了幾年，江湖中傳來一個消息，北方大漠邊上，住著一個頭戴鬥粒的少年，他的屋子裡擺滿了各色各樣的老物件。
傳聞他能捕到人們散落在人間的故事。
鶴長夢聽聞，心中一頓，僵在原地。
到達大漠的那天，風沙很大，鶴長夢穿著斗篷，頂風而行。
直到見到眼前的少年，才停下了腳步，她的盯著眼前的少年，沉默了許久，瞳孔有不知名的情緒流轉。
終於她掏出懷裡的鏽刀，淺淺一笑：“可不可以，幫我捕一捕關於這把刀的故事。”
少年接過劍，皺起眉頭：“奇怪，我怎麼捕不出關於它的任何故事。”
魚鹿，間接性發呆綜合症，閒來無事，寫文自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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